“你看，你這不就做到了?！?p> 穆芳主對蒲霜致道，“人不試試，怎么能說自己做不到?！?p> 這是她到北榮來之后，學(xué)到的所有事情。什么事情，沒有試一試，永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成。像她的母親，明明能有輔佐少帝登基的魄力，卻在半途擔憂未來弟弟和自己離心，所以放開了手，這才有被迫來和親的穆芳主。
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嘗試，她殺了樓靈雨，將來也會殺了傅昭，殺了樓瞻。
蒲霜致站在她身邊，看著姑姑望向剛進入統(tǒng)萬城的她的同胞、那些俘虜，他突然有些遲疑。
自從他父親死去，他被爺爺送到義父那里，從皇家玉碟上隱去了名字，他就習(xí)慣了不把人往好處想，可是穆芳主——他的這位姑姑，還是讓他感到有些害怕。
樓瞻正解甲往這邊走過來，見穆芳主戴著帷帽站在城墻上眺望今天被俘的俘虜進城，他便笑道：“有空在這站著，怎么不下去親自勸勸？”
穆芳主道：“正是在等你，等會你不必對我太客氣了，反倒叫我不好勸?！闭f完，她掃一眼樓瞻背后跟著的白和硯，眼底閃過一絲厭惡。
要穆芳主說，早撕破臉皮的人，何必再這么湊上前來。可崔三娘子偏不，在她穆芳主這沒討著好，轉(zhuǎn)而向這個只知道打仗的樓瞻投誠去。
穆芳主對樓瞻疾言厲色，樓瞻倒不以為意，道：“那，請吧？”說著，他還特意一躬身一伸手請穆芳主先行，只不過那動作里頭的意味大概是玩味大于真正的尊重了。
穆芳主懶得理會樓瞻，轉(zhuǎn)身問蒲霜致道：“你呢？你來嗎？還是你繼續(xù)躲著？”
蒲霜致想了想，最后下了決心，道：“我也要去?！?p> 樓瞻拿看小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走在了最前面。
關(guān)押孟師的地方還算整潔干凈，剛打開門鎖，樓瞻就笑道：“孟元一，好久不見了！”
孟師被銬起來，坐在竹床上，并沒有說話。
穆芳主本來準備好了說辭，可是看樣子孟師壓根沒注意到她，她也就暫且沒有說話。
樓瞻倒是滔滔不絕說了一堆，他拉過白和硯，道：“你看看這位，你或許認得的，這世道妖啊神的好似遍地走，他今天早上給我?guī)硪粋€好消息，聽說他曾經(jīng)和元一兄你的大舅子交情不錯，住進昆府一段日子，那段日子里他在昆府的水中下了毒，還沒發(fā)作，你想不想問一問詳情？”
孟師看了白和硯一眼，他的神色并不怎么意外，像是馬上就接受了，他只是道：“難為你找上他?！?p> “不難為，他自己找上我的，可見有時說什么天爺眷顧不是沒有道理的?！睒钦皩λ皖亹偵溃拔乙膊欢嗬@彎子了，倘若你肯帶著你的軍隊反了姓傅的，這事自然就迎刃而解?！?p> 孟師早知道他要勸降，回道：“我對不起她，我自然會殉她，但是軍隊中各個將士都有自己的妻子父母，有的兄弟正在京中戍守。要我?guī)麄優(yōu)殡y他們自己的家人，我不會這樣做?！?p> 樓瞻聽他這樣說，短促地笑了一聲，他道：“我頭一次知道你這么能說會道?！?p> 孟師不想和他說話，只道：“請回吧?！?p> 樓瞻沒想到這個威脅真的一點作用不起，還真讓穆芳主說中了。樓瞻見狀，只得轉(zhuǎn)過身去瞧了眼穆芳主，穆芳主于是接過話，上前一步道：“表哥，其實你心里清楚，真正能了結(jié)戰(zhàn)局的辦法?！?p> 孟師看向了她，不過像是有些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在這里，又為什么會來勸說自己，他道：“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蹦路贾鞲嬖V他，“你或許還沒聽聞傅甯哥哥的事吧，傅昭得位不正，傅甯已經(jīng)舉兵討伐他了?，F(xiàn)在內(nèi)有叛亂，外有強敵，他還不肯叫軍隊撤軍……哦，對了，老侯爺和侯夫人不在京中，你可能不知道，京中官眷不得隨意出入，你覺得這是圣主所為嗎？”
孟師沒有回答她的問話，他只是非常在意地看了眼站在穆芳主一旁的蒲霜致，又盯著穆芳主，問道：“你什么時候找上他的？”
今早戰(zhàn)前對陣時，蒲霜致帶著一隊人馬沖去圍剿逃散的北榮軍隊，那支北榮軍朝著城門逃到一半，突然彎進一旁的灌木林里，孟師覺得不對，當即追了過去，接著就中了埋伏被俘。他當時有些關(guān)心則亂，現(xiàn)在被銬著想了好久，心里也明白了——蒲霜致是故意如此。
而傅甯……他那種寧可太平一世，絕不興風(fēng)作浪的性子，怎么可能突然說反就反？雖然不知道穆芳主教蒲霜致說了什么，但這件事多半也是蒲霜致去做的。
“你養(yǎng)著他，卻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穆芳主帶著些自得道。
“你不過是把你的野心加諸他罷了。你又何曾知道？”孟師反問她道。
樓瞻站在一旁，看著他們一言一語你來我往，覺得很有意思，于是靠在了牢房墻上。
穆芳主并沒直面他這句責(zé)問，她早也不是以前那個有些怕表哥的小姑娘了，她道：“算了……我每日會派人來告訴你外面的境況，你很快就會知道該怎么選——別太迂腐了，表哥，傅昭怕你造反，裝著秘不發(fā)喪，實際上恨不得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p> 孟師有些不肯相信，他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
穆芳主對他道：“死去自然一了百了，活著的人就背負所有——玉璣姐姐好像昨天傍晚來了這邊，我猜，她大概是想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說完，穆芳主也不再相逼，她現(xiàn)在有必勝的決心，戰(zhàn)事拖下去，就算不是為了昆玉璣，他這個表哥最是傲上憫下、憐貧惜弱，自然明白要結(jié)束戰(zhàn)局，只有一反。她轉(zhuǎn)身離開了牢房，樓瞻也和她一起走了，只有蒲霜致還站在那里，有些忐忑地看著孟師。
過了好久，蒲霜致猶豫著，還是跪了下來，剛想開口喊師父，孟師卻先開口，問道：“既然知道自己錯得離譜，為什么還要這么做？”
蒲霜致一時沒有說話，他雙手放在膝蓋上，心里轉(zhuǎn)過很多念頭，他最終還是說：“我……我就是不服。
“原本我的父親才是太子，他剛出生就被立為太子。”蒲霜致試圖說服孟師，他有些急切，但不怎么篤定，“后來……本該是義父繼位，可傅昭他先一步進了宮。他若是明君也就罷了，可他卻這么糊涂?！?p> 孟師聽了，嘆了口氣，緩和了語氣道：“這不是真話。”
蒲霜致有些不明白，他道：“傅昭都這樣對你，你還要替他征戰(zhàn)嗎？”說著，他從地上站起來，道，“沙場上刀劍無眼，師父你早一天答應(yīng)，就少死許多人。”
“而后呢？”孟師注視著蒲霜致的眼睛，質(zhì)問道，“帶著那些士兵打回他們的老家去？和唐王合兵一起進攻京華？在這里輸一場陣，損耗不過幾千上萬，可是如果謀反輸了一次，重則屠滅九族，輕則籍沒為奴?！?p> 蒲霜致有些氣結(jié)，道：“怎么能這樣算？人命就是一筆爛賬，怎么能算得清呢？你怎么知道他們中沒人想反？就好像你以為我一直以來不想反一樣，我義父也勸我不要這樣做，反而是姑姑支持我?！?p> 孟師這才沉默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蒲霜致看著他，有些束手無策，最終他用靴尖撥了撥地上的枯草，道：“我會再來的?！?p> 說完，他也離開了牢房。
“……圣上也十分哀悔，聽聞孟將軍戰(zhàn)死的噩耗，整整兩日沒有用飯，但老侯爺和侯夫人不好驚動，圣上聽聞你回來，就想請你來宮中說說話?！?p> 昆玉璣第二回進宮，她本想逃過這一回，但是皇宮數(shù)度派人來催請，她怕拒絕得太干脆反而觸怒了傅昭——那樣適得其反。
此刻聽著皇后的話，昆玉璣有些不明白，她聽聞傅昭自從寵幸了許多寵妃，這位皇后就深居簡出，大有“你若無情我便休”的高傲，自然，無情之人也不會如此的，那她為什么還能對自己這么和顏悅色的呢？如果皇后肯幫她，這局是否就有了破解的方法？
她打定了主意，便問道：“皇后娘娘，臣婦想問您一個問題?！?p> 還沒等皇后回答，昆玉璣便問道：“您覺得，是在宮中的時候快樂，還是在閨中的時候快樂？”
蔣皇后愣了愣，像是聽到什么離奇的笑話般反問道：“夫人是聽到什么閑話，所以來質(zhì)問本宮嗎？”
“不?！崩ビ癍^道，“我只是聽聞皇后在閨中時，曾經(jīng)仰慕江都玄青觀道長的詩詞，十歲時令堂便準許娘娘去江都帶發(fā)修行，這在那時候真是一樁奇事了?！?p> 蔣皇后的父親蔣大人是清流之冠，卻不和那些假道學(xué)的士大夫一般頑固不化，否則也不會讓自己的小女去江都做道姑，一做就是三年。蔣皇后聽到昆玉璣提起先父，方才話中暗含的敵對便淡去些，她道：“那段日子自然是很好，但是如今的日子也不錯。”
昆玉璣道：“娘娘不覺得宮中寂寞？宮外的日子雖然沒什么如今的顯達，但無拘無束，熱熱鬧鬧的。臣婦只進宮半日就有些耐不住了。”
蔣皇后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p> “你覺得我不得寵愛，沒處消遣自己。”蔣皇后道，“可圣上還有許多嬪妃在宮中，有她們在，本宮不覺得寂寞?！?p> 昆玉璣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番話，她簡直有些不明白蔣舒在說什么。
在昆玉璣的印象里，蔣舒是朵高嶺之花，腹有詩書，能言善辯，雖然古板了些，沒什么活氣，但她本該值得一個尊重她、明白她的人。可是現(xiàn)在蔣舒說的這番話，只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皇后說的，好似她覺得能擺布整個后宮是一個多么厲害的事情，“蔣舒”的靈氣，好像都被巍巍的宮墻消磨、散去了。
昆玉璣感到震悚，她再也顧不上那許多，她一刻都坐不下去了，一想到她自己還身在這宮中，她恨不得轉(zhuǎn)頭就走，可是一想到昆府和晉安侯府，她只得定定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