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天的淫雨,驅(qū)趕走了連日來的秋老虎,傻熱傻熱的日子得以告一段落。
這天上午十點左右,我再一次被喊到了號門外邊,接到了一紙“下隊勞動決定通知書”,讓我看過全文,簽字畫押按手印。
當(dāng)時我一看到?jīng)Q定我下隊勞動的期限,說真心話很意外,明明白白的兩個字——“兩年”!
至于我究竟是為什么被弄進來的?后來下到隊里,通過家里人來接見才恍然大悟。
原來派出所在去街道居委會進行走訪的過程中,從街道居委會主任王大娘處,得知我與李斌、寶杰、老三、小石榴等人,成天在一起鬼混,成群結(jié)伙的出出進進,很是惹眼。
街道居委會的幾位大娘,那時坊間都管她們叫“小腳兒偵緝隊”,早看我們不順眼了,階級斗爭的弦兒一直繃得很緊,于是乎老太太們添油加醋跟民警一通告狀,說我們幾人成天穿著奇裝異服,留著披肩長發(fā),仨一群倆一伙的到處惹禍,街坊鄰居們敢怒不敢言,給街道治安狀況造成威脅。
可這也算罪過嗎?我到底是惹了你們誰了?是踢了寡婦門了還是挖了絕戶墳了?是挑唆誰家夫妻關(guān)系不和了,還是把誰家的孩子扔井里了?當(dāng)年的小腳兒偵緝隊可太厲害了,老太太們嘴下沒留情面,老爺也沒手軟,手里的決定票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流氓團伙”!
接到下隊決定票的轉(zhuǎn)天,就要告別南窯了,同時轉(zhuǎn)走的還有十幾個人。
我見前途未卜,余下的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shù),只好自己給自己吃寬心丸,哪兒的黃土不埋人?既然小命兒已經(jīng)不由自己掌握了,一切聽天由命吧!
十幾個人上了一輛車,約莫一個小時,車輛將我們帶回了熟悉的城市,在南開三馬路一拐彎,開進了南開分局的大院兒,仍按老一套手續(xù)辦理,點名登記,然后把我和另外三人投進了16號監(jiān)舍。
初進分局,分局的管教手持一大把鑰匙,打開監(jiān)號大鐵柵欄門上將軍不下馬的大鎖頭,然后再打開第二道鐵門讓我們四個人進去。
進分局號里的規(guī)矩我懂,不能抬頭亂看,先低下頭兒聽招呼吧,后面應(yīng)該還得挨一頓揍,我都已經(jīng)有心理準(zhǔn)備了。
我低下頭進去,聽到一個聲音呵斥:“都你媽把腦袋低下,在墻邊站成一排,都撅好嘍!”
我們四人誰也沒有反抗的意思,默默轉(zhuǎn)過身子,腦袋對著墻,雙臂下垂,貓腰撅腚,排成了一排。
此后沒有人再來搭理我們了,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聽到身后大通鋪上有人下來,緊挨著我的那位,被從鋪上下來的人從后面踹了一腳,一頭撞在了墻上,嘴里發(fā)出“哎呦”一聲,人也撲倒在地。
還沒等他從地上爬起來,踹人的已經(jīng)到了我的身后,用他的胳膊肘狠狠砸在我腰眼兒上,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等我緩過這口氣來,緊接著又是一下,把我的腰砸了下去。
正在我快被砸趴下時候,我低下頭恰好看到后面用胳膊肘砸我的這位,雙腳上紋著我熟悉的圖案!都不用回頭看,我就已經(jīng)知道打我的人是誰了——大水溝的三元!
去年我和二黑在九中門口第一次打架,當(dāng)時出現(xiàn)了兩個人,一個是西關(guān)街的蠻子,另外一個就是他大水溝三元。
我也沒回頭,只是喊了一聲:“三元!”
三元在我身后本能的“啊”了一聲,問我:“你誰呀?”
既然對方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更加證明他是三元了,那我還撅著干什么?我立馬兒直起腰來,把頭扭了過去。
三元一看是我,他一臉詫異:“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你!你小子怎么也折進來了?”
說完這話,還沒等我回答,三元又急忙回身向大通鋪走過去,嘴里大聲叫著:“蠻子,蠻子!你看這是誰!”
我順三元的眼光看過去,蠻子正在大通鋪的一頭仰面大睡,他被三元慌里慌張地喚醒了,當(dāng)下坐起身子,揉揉睡意惺忪的兩只眼。
有個年紀(jì)不大的小孩兒,立即下了大鋪取毛巾給蠻子擦臉。
我一打量蠻子,依然還是那個氣場十足的造型,只穿了一條短褲端坐在鋪板上,不怒自威,目光犀利,看來他已經(jīng)進來一段時間了,這一點從他剛剛長出的頭發(fā)長短可以瞧出來。
不過蠻子標(biāo)志性的矢村警長一樣的大鬢角,依然又寬又長的貼在兩鬢,光著的上身肌肉結(jié)實發(fā)亮,胸前刺了“二龍斗寶”,活兒是相當(dāng)?shù)木?xì)講究,尤其是兩條龍中間的火球,全是用朱砂紋的,紅得刺眼醒目,背上紋的則是一幅“伏虎羅漢圖”。
蠻子看到了我,表情上倒看不出有什么意外,只是沖我招了招手,對我和三元說:“那就趕緊上來吧!”
我揉了揉剛挨過兩肘的腰眼兒,甩掉拖鞋上了大鋪。
蠻子用腳踹開了他身邊的兩個人,給我勻出一塊地方,讓我在他身邊坐下。
三元在我身后,“嗖”地一下躥上大鋪。
我們仨人圍坐在一起,蠻子喊了一聲:“插旗兒!”
他一聲令下,立即有個人下了大鋪,站到門口把風(fēng)放哨。
蠻子一邊問我:“怎么著?也是八月八那天進來的?”
我咧了咧嘴,回答道:“嗯!在南窯呆了一個多月了!”
蠻子在與我對話的同時,從枕頭里扒開一條縫,里面露出一個小布包,他掏出來扔給三元。
三元接在手中,打開布包,里面是煙葉和煙紙。
三元回頭沖在大門口插旗望哨的那位喊了一聲:“插嚴(yán)實了,一會兒給你口煙抽!”
那位趕緊答道:“謝謝!謝謝三哥,您甭管啦,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我立馬兒報信兒!”
三元快速卷了三顆煙,遞給我了一顆,又從枕頭里掏出一盒火柴,給仨人點上了煙。
我狠抽了兩口,這才算定下了神兒來,一邊觀察著號里的情形,一邊和蠻子三元聊了起來。
蠻子大名叫朱文龍,自小潑皮蠻橫,街坊四鄰給他起了“蠻子”
這個別號。
他長得一表人才,濃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神,粗大的鬢角,緊繃的嘴唇,堅硬的胡茬,襯托出一臉的剛毅,寬肩乍背體型勻稱,全身的刺青更顯陽剛之氣。
他笑起來狂放不羈,沉默下來又深不可測,素來玩世不恭,對什么事都不在乎,骨子里守信重義,一口唾沫砸一個坑,對兄弟對朋友絕對夠意思,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大哥。
我們的棲身之地——南開分局16號監(jiān)舍,當(dāng)初還是一個小號,面積不大,多說有這么十幾平米。
光是上下兩層大鋪,就占據(jù)了三分之二的空間。
上面那層通鋪兩米寬,人擠人側(cè)著身子能睡下十個,下鋪比上鋪寬了一倍,腳對腳可以容下二十人左右。
號里的人白天排成幾排,盤腿兒坐在下鋪反省。
蠻子是號長,三元是蠻子的得力干將,當(dāng)然也不用跟別人一樣每天盤腿打坐,而是在蠻子身邊吆五喝六,替蠻子維持號里的秩序。
蠻子在號里自然有著自己不可撼動的地位,也沒人膽敢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
三元更是跟在蠻子后頭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在號里與其說是這幫鳥兒屁們害怕蠻子,倒不如說是更害怕三元,因為三元他打人下手忒狠,沒輕沒重不計后果。
我也是命好,遇上了蠻子和三元,又趕上他倆在號里說一不二,沾了他們倆的光,能享受比較特殊的待遇。
不僅窩頭可以吃飽,還可以偷偷摸摸抽煙,白天也不用坐板反省,就陪著蠻子聊閑天,這些還都是后話,咱以后再慢慢聊。
咱先說眼下,我跟蠻子和三元坐在大鋪上,一口一口抽著老煙葉子。
那個伺候蠻子的小孩兒,拿起枕頭上的毛巾被呼呼扇著風(fēng),將煙霧趕出高高的窗外。
煙抽的還剩幾口的時候,三元把在門口插旗兒放哨的那位叫了過來,把手里的煙屁遞給他。
那位放哨的千恩萬謝接了過去,我也把手里的煙屁遞給了拿毛巾被往窗戶外轟煙的小孩兒。
接過煙屁的兩個人,立即貪婪地抽了起來,臉上全是滿足識抬舉的表情。
打這兒開始,我徹底融入了這個關(guān)有幾十個人的監(jiān)號。
在里面說是聊天,也有聊天的規(guī)矩,號舍大墻上赫然寫有號里的規(guī)則《五要十不準(zhǔn)》,十不準(zhǔn)第二條正是“不準(zhǔn)談?wù)摪盖?,交流作案?jīng)驗”!
當(dāng)然,這是官面兒立下的規(guī)矩,但對于我們來說,遵守不遵守倒在其次,最主要的還是都把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深深埋在自己心里,沒必要拿出來炫耀吹牛掰。
打個比方來說,我下隊決定票都已經(jīng)拿在手里了,雷打不動的兩年,可只要你人在里面,隨時存在被別人揭發(fā)檢舉的可能,里面將這種情況用了一個比較形象的形容,叫做“飛來案”,所以同一個號里的人,大都對自己在外面的所作所為三緘其口,避之唯恐不及。
這么多天以來,我在蠻子口中連聽帶學(xué),知道了許多下隊后應(yīng)該如何去混的“學(xué)問”,這里邊的道兒也深了,等于是提早在蠻子這“培訓(xùn)”了。
我們這個16號,在當(dāng)初就是一個收審號,關(guān)在這里面的人都是已經(jīng)接了票兒的,甭管是勞改、勞教,亦或是少管,均有決定書在手,也就是說自己以后若干年的命運,都已經(jīng)板上釘釘了,決定書上所反應(yīng)出來的案情,是什么就是什么,除此以外的事兒,各人一概不提,免得節(jié)外生枝惹上“飛來案”。
總而言之,號里的生活相應(yīng)來說還是比較有規(guī)律的,白天一般都在蠻子的命令和三元的組織下,所有人面對大墻盤腿反省,沒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不會讓他們自由活動和說話,只有我們仨人可以隨意在地上溜達。
三元呆得無聊實在沒事兒干想找個樂子,便隨意拎一個起來,使出渾身解數(shù)刁難此人。
號里的人出于對蠻子敬畏,也是怕心狠手黑的三元,不得不拋下臉面尊嚴(yán),配合三元的無理要求讓自己出各種丑,來滿足三元精神上的空虛。
有能說會道心眼兒多的人,繪聲繪色地給三元講一些男女之間的媾和之事,侃得嘴角冒白沫子,真可以說是口若懸河,聽得三元時而目瞪口呆、眼神迷離,時而前仰后合、津津有味,我跟蠻子也在一旁看個樂子。
號里還有兩個演技好的,一個能模仿女人的神態(tài)和動作,一個進來前是一個大廠里宣傳隊的骨干,據(jù)他自己說還在廠里編排過話劇,他是主演。
于是,三元便時不常地給他倆設(shè)計一些情節(jié)和故事,讓這兩位現(xiàn)場表演。
二人一個一臉嚴(yán)肅一本正經(jīng),一個模仿女人賣弄風(fēng)騷,風(fēng)情萬種地去勾搭另一個,竭盡所能以取悅?cè)?p> 他們也愿意干這個,至少能混上一頓飽飯,比別人多倆窩頭不在話下,還不用在大通鋪堅硬的鋪板上盤腿打坐。
號里的日子,這么一天一天的過去,好在白天有人跟我說話,轉(zhuǎn)移了注意力,也仗著自己歲數(shù)小,心里不擱什么事兒,又有三元?;顚殻⒉挥X得太想家,一旦到了夜里,想自己的二老雙親,心里那份難受,也只有自己清楚!
因為安全的緣故,號長會安排得力干將守夜值班,以防有想不開的自殘,或出現(xiàn)什么意想不到的情況。
在16號里我和三元首當(dāng)其沖,另外還有兩個平時能入蠻子和三元法眼的,看上去比較懂事兒,也有個機靈勁兒,跟我們一起輪流值班。
這一天的夜里該輪到我值班了,號里的時間,全靠一天三頓飯來推算,因為誰也沒有手表。
打飯和睡覺都是準(zhǔn)時的,號筒里的大喇叭一喊“各號休息”,不用問,準(zhǔn)是晚上十點了。
今夜該我值班,守了大約半個小時,號里的人都已經(jīng)睡得昏天黑地了,偶爾有倆煩人的打呼嚕,我撿起鋪底下的拖鞋扔過去,也就沒聲兒了。
他們臉上挨了一下拖鞋,知道自己打呼嚕了,仰脖抬頭看看我,臉上擠出一絲無奈又尷尬的笑,翻過身又接著一枕黃粱美夢去了。
號里人滿為患,除了我和蠻子、三元之外,別人甭想睡得恣意妄為,想都甭想,沒那么大地方,一個緊挨一個,必須側(cè)身睡覺,彼此之間那是前心貼后心,一宿保持這一個姿勢,里邊將這種睡姿稱為“打立板兒”。
我在大通鋪的一端坐了半天了,號里很安靜。
當(dāng)然也會偶爾有一兩個說夢話放屁吧唧嘴的,讓我扭頭去看上一眼,這個關(guān)了我將近一個月的大通鋪上,一個挨一個,全是與我同命運共呼吸的人,此時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顆顆泛著青光的禿腦袋,由于長時間見不到陽光,失去了“光合作用”,那一張張臉都是灰白灰白的,在靜夜的氛圍下猶如一具具喘氣的尸體。
我不免有幾分恐懼,又看看我在15瓦昏暗小燈泡照耀下的影子,剃了頭發(fā)的腦袋似乎比留著頭發(fā)時小了幾號。
我卷了一顆煙,無聊地抽了幾口,身子緊緊靠在陰冷的高墻上,心里抑制不住的想家!唉!不知道家里邊現(xiàn)在成什么樣兒了,在家的時候,看似有我不多沒我不少,可是家里沒了我這個禍頭,爸媽的日子一定過得十分乏味。
別看平時我跟我爸如同冤家對頭,真到了這地步,我心里掛念的還是老爸多一些,這幾年我沒少給他惹麻煩,他教了半輩子學(xué)生,卻教不好自己的兒子,可能在單位同事面前也抬不起頭……,想著想著,我覺得喉嚨好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了,不住地往下咽著唾沫,喉結(jié)隨之上下蠕動,鼻子陣陣發(fā)酸,眼角濕漉漉的,一股股咸澀的苦水,又一滴一滴的流回了我的心里。
自從我離家之后,還是頭一次這么想家,以前從沒有過這種體會!
我心潮起伏,有如萬馬奔騰一般,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下半夜,寂月沉沉,星光慘淡,一輪皎月緩緩西墜。
我毫無困意地熬到天光放亮。
早雀蹬枝“吱喳”亂叫,號筒里的大喇叭傳來收音機里叫早兒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前奏曲,鏗鏘有力的樂曲把熟睡的人們叫醒。
聽到這首每天必聽的曲子,人們就知道了——現(xiàn)在是新的一天早上七點,我的臉上也再次恢復(fù)了篤定從容的表情,繼續(xù)扮演我在這里應(yīng)該扮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