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那以后(完)
“滅蚊行動”結(jié)束月余之后,報紙上突然接連地出現(xiàn)四五篇關(guān)于“滅蚊行動”的詳細報道,每篇文章配圖上都有趙寒之的正面照。沙如旭把劉松堂叫過去怒罵:“你領(lǐng)通令嘉獎的便宜,讓我的部下做千夫所指的小人,你什么東西!”劉松堂連連喊冤,說這些文章出現(xiàn)的奇怪,他也正在徹查。趙寒之冷笑:“把你們調(diào)查室那個負責照相的人送過來,我一審就審明白了?!眲⑺商觅r笑:“老弟,我問了,他說咱們行動的時候有兩家不知名的小報記者在暗中拍照,正在查,正在查!”
關(guān)燈前,湯晚突然說:“等等!”她拿出一個毛線織的地墊,拉開臥室的門,將地墊鋪在門口,然后關(guān)上門,神秘地笑著說:“我在毛線里織了不少玻璃球,人踩上去就會發(fā)出聲音,以后每晚臨睡前鋪上,早上收回,咱們在屋里說話就不怕有人偷聽了。”“好用嗎?”趙寒之一半是在逗她,一半是好奇。湯晚不服氣地開門出去,反手拉上門,門口傳來“咔嚓咔嚓”的輕微響聲,然后她回來,得意地問:“怎么樣?我試驗好多次了!”趙寒之豎起大拇指。
鄭良田安插在家里的廚子自他被槍斃后就自行消失了。趙寒之并沒有讓黨組織派人來,而是讓李媽去找的新廚子。這樣做的目的一是為了不引起劉松堂的懷疑,二是也能讓自己和湯晚時刻保持高度警惕?!案嬖V你一個好消息!”趙寒之欲言又止,卻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瓶酒:“今晚想喝酒,咱們喝酒吧?!睖硪种撇蛔?nèi)心的興奮:“什么事啊,快說啊?!薄笆仪f,解放了!”趙寒之的眼中似有淚光:“我們,就快要回家啦!”湯晚抓住他的手:“真的嗎?真的嗎!”見趙寒之堅定地點頭,她緩緩坐下,回家,回她日思夜想的部隊,媽媽、政委、團長、石春曉,終于可以見到他們了。馮凱溪說他把自己放在枕下的日記本拿走了,等再見面的那一天物歸原主,馮凱溪,她又很多很多的話要告訴他,而且她知道,他一定也有很多的話想和自己說。湯晚用雙手緊緊捂住胸口,怕自己那顆激動的心跳出來,邊抹去眼角的淚邊說:“喝酒,喝酒!但是沒菜啊,我拿點菜上來吧?”“晚上剩的有菜嗎?”“有,還有半盤豆腐呢。”說著,湯晚笑著出去了,卻一腳踩在自己的“消息墊”上,隨著“咔嚓”聲,她笑著扭頭吐吐舌頭,跑下樓去。樓下傳來勤務(wù)兵的聲音:“您要是餓了我叫廚房下面吧?!薄安挥茫裉炷銈儓F長生日,我們喝點酒?!睖碚f完就跑上樓來。趙寒之笑問:“干嘛說我生日啊,你盡惹事兒!快把地墊收回來!”
果然,十分鐘后廚子端著一碗長壽面上來敲門:“長官,我不知道您今天生日,這碗長壽面,您一定得吃!”趙寒之安撫他:“我們老家的習慣是父母在不過生日,不是你的錯,我夫人不懂老家的規(guī)矩,你快去休息吧,面碗明早我們拿下去?!睆N子走后,湯晚把地墊放在門口,笑著說:“這下子行了,有吃有喝的,咱們開始吧?!?p> 聽趙寒之分析戰(zhàn)局,展望著即將勝利的未來,兩人像孩子一樣興奮得聊到雞鳴才小息了一會兒。在暗夜里行走得久了,他們是多么渴望光明的到來啊。
“頓悟唐”書店,湯晚挑選了兩本書,付款時書店老板、我地下黨員龐若愚低聲說:“最近提醒他要格外小心,報紙上的宣傳誤導了一些不明真相的學生,把復(fù)仇的矛頭對向了他,咱們的人在積極做化解工作,不過,這需要時間。”見有人進書店,龐若愚說:“太太,您經(jīng)常來買書,可以辦個書證,以后再買書給您打折。”湯晚說:“下次吧,今天有事呢?!?p> 走出書店沒幾分鐘,暴雨傾盆而下。湯晚只好又轉(zhuǎn)回書店,店里有四五個避雨的人,她于是抱怨道:“這都深秋了,怎么還像夏天一樣,說變天就變天啊?!饼嬋粲廾φf:“這是天要留各位在本店里徜徉,各位稍安勿躁,我去泡壺茶,等雨停了再走!”眼里看著天已擦黑,雨卻沒有停的意思,湯晚怕趙寒之擔心自己,就問龐若愚:“店家能不能借我一把傘,原說是三四點就回家的,這會兒已經(jīng)六點多了,我怕家里人擔心?!薄坝杏杏校 饼嬋粲奕ズ竺婺贸鲆话延图垈氵f給湯晚。
龐若愚提醒了要趙寒之注意安全,所以湯晚就加了分小心,想叫一輛人力車,無奈雨太大,車不好叫。正在路邊踟躕間,聽見有人喊她:“趙夫人!”湯晚轉(zhuǎn)頭看,是兩個陌生人,但樣子看上去很斯文?!澳??”“我們是趙團長的部下,他讓我們來接您?!眱蓚€人笑容可掬地說,湯晚打量著他們,心想既是寒之派人來接,應(yīng)該帶車來的呀,不可能讓他們陪著自己走回去吧?于是婉拒:“謝謝,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們忙吧?!毖援叢辉倮硭麄?,轉(zhuǎn)身就走。但是,一瞬間她就覺得自己雙腳離地,傘也從手里滑脫,她被那兩個人架起來往一個胡同走去?!白∈?!”絕望的湯晚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忙喊:“寒之救我!”趙寒之和司機同時下車撲向試圖綁架湯晚的人,但是,隨著一聲槍響,湯晚看見趙寒之的身體晃了晃,栽倒在一洼雨水里。又是一聲槍響,湯晚眼前登時一黑,絕望地喊了聲:“寒之!”
此處距“頓悟堂”僅數(shù)米遠,槍聲驚動了書店里的人,龐若愚最先沖出書店,他先看見兩個男人扔下湯晚跑進胡同,又看見一名士兵去扶趙寒之。趙寒之車邊還倒著一個人,龐若愚跑去先撿起那人手里的槍,見他胸部中彈,估計是沒救了。又跑來看趙寒之,司機也正撿起趙寒之落在水里的槍沖天鳴槍求救。趙寒之在倒下之前,看見射中自己的第三人舉槍瞄向湯晚,果斷拔槍擊中了他。
趙寒之頭部中彈,師部醫(yī)院說開顱手術(shù)這邊做不了,只能送往南京軍總醫(yī)院,否則,人就只有死路一條。湯晚哀哀欲絕地讓勤務(wù)兵領(lǐng)著她去找沙如旭,沙如旭當即領(lǐng)著她敲開了林伯勞的家門。林伯勞思忖了片刻:“快快通知那幾個后天撤往南京的家眷,一個小時后登機回南京。我們寧可讓趙團長死在去往軍總的路上,也不能讓他死在這里!”沙如旭感激涕零地敬禮,然后對湯晚說:“你也回家收拾點東西,去南京陪他,我再派個人同去。”“讓曹良吧,他是我們的同鄉(xiāng)。”湯晚抹著臉上滾滾不斷的淚水,果斷地說。沙如旭大手一揮:“好!”
暗殺趙寒之的,是四名學生,一名被趙寒之打死,三名倉皇逃離了開封。黨組織對龐若愚做出了嚴重警告的處分,因為在處理部分學生把復(fù)仇目標針對趙寒之的錯誤行為時,龐若愚不是主動讓我黨潛伏在學校的同志把矛頭重新指回劉松堂,卻被動地勸阻他們不要莽撞行事,導致自傷事件的發(fā)生。
吳怡嫻和張杼秀聞信趕到南京時,趙寒之已經(jīng)完成了開顱手術(shù)兩周,但是人一直昏迷不醒??匆娳w寒之瘦的脫相的面容,再看看憔悴得披頭散發(fā)的湯晚,吳怡嫻除了哭,竟說不出話來。張杼秀去和主治醫(yī)生談了許久才出來,對吳怡嫻說:“不要哭了,我們現(xiàn)在回家里收拾房間,再過一個月病人就要回家療養(yǎng)了,我們在這里幫不上忙,這里有他們部隊上的人照顧?!痹倏纯礈?,忍不住伸手撫摸她的亂發(fā):“你要保重身體,你要是垮掉,你家先生靠誰來照顧呢?!薄按髬?,我問醫(yī)生他們都說沒有事情,會康復(fù)的,您告訴我真話,寒之是不是不要緊的?!睖淼难蹨I順著下巴滾滾落在地上,張杼秀不忍地移開目光:“是不要緊的,但是恢復(fù)的時間會久一點。現(xiàn)在戰(zhàn)事緊張,他不能一直在醫(yī)院里療養(yǎng),我們等他傷口愈合后,接回家里慢慢調(diào)養(yǎng),家里條件好,會好起來的,你盡管放心。”
1948年的春節(jié),湯晚、曹良是在趙寒之的病床前度過的。湯晚讓曹良回家過節(jié),他不肯,堅持要一直陪在醫(yī)院。在兩人的精心照顧下,趙寒之醒了,但是只有眼睛能動,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動。即便如此,湯晚已經(jīng)激動得抓住他的手又哭又笑。
在湯晚家休養(yǎng)不到一個月,基本能下床行走的趙寒之被家人接走,湯晚想一同前往,來接他的“大哥”說:“放心吧,回到家,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彼选凹摇弊终f得很重,湯晚明白,是組織上來接他了。趙寒之走后,曹良不想繼續(xù)留在部隊,就脫下軍裝回家了。湯晚在得知開封解放的消息后,接到了返回部隊的通知。同年9月,濟南解放了。
1950年的春天,一個小院門前,一對年輕人并肩而立。虛掩的院門里傳來李媽的聲音:“好了沒?你是真墨跡!”“好了,好了,催催催!”是廚子的聲音。當兩人開門時,被門口站立的兩人嚇了一條,李媽最先認出湯晚,驚訝地叫起來:“夫人!您回來啦!”再看湯晚身邊,站著的不是趙寒之,而是當年來避難的馮先生。不由脫口道:“先生,沒一起回來?”湯晚笑笑:“進去說吧?!?p> 李媽說自那個深夜湯晚回來匆匆收拾衣物離開家陪先生去南京后,她和廚子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院子,他們怕自己一離開,流民就會住進來。開封解放后,這一對鰥寡孤獨的苦命人就組成了一家人,晚上回自己家里,白天一有時間就來這邊打理衛(wèi)生。沒有經(jīng)濟來源,兩人就靠一個外出幫廚,一個縫縫補補維持生活?!澳莻€小勤務(wù)兵跟著部隊撤退前跑回來過,哭著說如果趙先生和趙太太回來,一定想法告訴他。解放后,他突然回來了,說他已經(jīng)不是國民黨的兵了,他現(xiàn)在是新中國的工人,他經(jīng)常來這玩兒,要是知道你來了,肯定高興得很。”李媽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小勤務(wù)兵穿工廠制度,站在機械廠的大門前,喜笑顏開地。湯晚眼淚沒忍住,落了下來。自從回濟南后,湯晚就失去了趙寒之的消息,這次,她是和馮凱溪特意請假來開封,希望可以得到趙寒之的消息,但是,她失望了?!澳婉T先生......”愚忠的李媽還是問出了這句話,她是在替心目中最善良的趙寒之問的這句話。湯晚看看馮凱溪,笑著說:“我們是戰(zhàn)友?!焙婉T凱溪重逢后,也許是和趙寒之間經(jīng)歷過的生死與共的日日夜夜太深入骨髓;也許是成長讓他們重新定義了愛情;也許是同一房間內(nèi)的一張床和一個沙發(fā)讓馮凱溪難以正視;總之,他們并沒有因為重逢而愛火熊熊,反而越來越客氣,越來越疏遠了。
湯晚沒有留在濟南,也沒有回金華,而是選擇了開封,在文化局工作。她和馮凱溪仍是最好的朋友,經(jīng)常會通過信件互通近況。馮凱溪不止一次問湯晚為什么要留在開封。湯晚說,我總覺得,趙寒之會回到開封來。湯晚在開封有一個弟弟,叫海小新,他就是那個勤務(wù)兵;湯晚在嘉興也有一個弟弟,叫曹良。這兩年每年春節(jié)前,他們都會跑來開封陪著湯晚和媽媽過年。
1955年2月,在JN市公安局任偵查科長的馮凱溪來開封火柴廠辦理一起叛徒潛逃案件,找到湯晚告訴她一個喜訊,趙寒之有消息了。原來,被黨組織接走養(yǎng)傷的趙寒之不想給組織上添麻煩,堅持要回自己的家去養(yǎng)傷。因為新中國剛剛建立,百廢待興,暫時被人們所遺忘。一年后,組織上去他家探望,并打算征求他的意見安置工作,他的父母卻說他去親戚家里了,等回來后再說。這樣一拖又是兩年。但他的老上級始終沒有忘記他,一直在打聽他的近況,其實一直居住在開封。
湖面的冰結(jié)得很厚,孩子們互相拉扯著在冰面上滑來滑去,摔倒了就會爆發(fā)出一陣哄笑。一個瘦高的男子,深灰色的圍巾圍住了鼻子以下的半張臉,饒有興致地看著湖面的孩子們?!白甙桑賰龈忻熬吐闊┝??!崩蠇D人拍拍男子的背,男子看著她笑:“走吧?!薄鞍?,你們找誰?”老婦人看見一個身穿黑色毛呢大衣的女子和一個穿棉衣的年輕男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自己的兒子,奇怪地問。圍灰圍巾的男子看他們,眸中頓時閃過一絲亮光。女子走到他身邊,摘下棉手套,用力把他的圍巾往下面拉,露出一張清瘦英俊的臉,她的眼淚熱熱地滾落下來:“寒之,你讓我好找啊。”“團,首長!”勤務(wù)兵想敬禮,覺得不妥,拉著趙寒之的一個胳膊,孩子般放聲大哭。趙寒之伸開雙臂,把兩個人緊緊用在懷里。寒之媽媽拭著眼角的淚,催促他們:“好了,好了,回家里去講,這里太冷了。”
趙寒之的頭部傷的后遺癥很嚴重,經(jīng)常會頭痛欲裂,身體狀況非常糟糕,為了不給組織添麻煩,他和相依為命的媽媽來到開封,前幾年一直靠家境不錯的長兄接濟,這兩年他在報社找了份校對的工作,因為工作可以帶回家里做,所以沒人知道他是一個病人。“我知道你回來了,在街上還遇見過你幾次?!彼粗鴾?,溫和的笑?!安豢赡?,我為什么沒見過你?!睖淼难蹨I仍然在不停地流?!耙驗槲疑眢w不好,都是坐電車的,而你,總是那么矯健地走在大街上?!壁w寒之笑著說,湯晚“哇”地哭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在他懷里,用力擰他的肉解恨。
一年后,趙寒之病故了,到最后,他也沒有接受湯晚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