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
通往省城的普快列車。
周道靠在硬坐上打盹。
車窗外風光一閃而過,周道卻渾然不覺。
再一次接到電話,電話的那頭換了人,通知他次日到省報一趟。
這原本是件好事,但他從對方的語氣里似乎聽出有一絲弦外之音。周道問了稿子的事,對方說他是省報宛都記者站的,對稿件的情況不了解。
各種可能都想了,結果想多了,反而睡不著覺。
所以一坐上火車,就打起了瞌睡。
這是1988年,因為外出務工機會不多,火車上還相對冷清。
再過四年,千軍萬馬下廣東的時候,想在火車上占個坐,就非常困難了。
火車顛簸了一下,大約是到了宛都站,列車員開始廣播。有人下車,有人上車。
周道被晃醒,發(fā)現(xiàn)對面座位上剛剛坐了一位年輕人,看樣子學生打扮,眼睛不大,但長得挺精神,提著大包小包,把大包放貨架上,小包抱懷里。
周道向年輕人點點頭,對方回應,并咧嘴笑了笑,表情很溫暖。
不多時,列車開動,年輕人掏出一本書認真讀起來。周道瞥了一眼,《豬病防治》,看來這又是一個有志青年。
從宛都到省城不過三四個小時,周道有些困,又瞇上眼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列車來個急剎車,然后緩緩行駛,停下。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到站了?!?p> 周道睜開眼,有志青年朝他溫暖的一笑,背上自己的背包,率先下了車。
周道恍惚覺得,這人在什么地方見過,但抬眼看了看,已不見了蹤影。
這年頭能穿梭宛都和省城的,都有可能是未來非富即貴的人。
周道笑笑。終于休息好了,精神了。
找站牌,等車。
這個年代省城還保留著有軌電車,這東西在后世是稀罕玩意,周道坐上車,感覺著車身的移動,看著窗外鬧吵的人流,自行車鈴聲聒噪的震響,占道經營的小吃車主大聲吆喝,豆腐腦、油條飄蕩的香味,周道感覺自己餓了。
省城到底是省城,流動攤點已相當熱火。
這年頭還沒有城管這個職業(yè),所以攤主們也不用擔心城管,但這并不代表生活在伊甸園,流動工商人員就是當年的“城管”,如果你阻礙交通,或者沒有交納工商管理費,工商人員照樣可以收了你的攤子。
小攤點可以不用糧票,一毛錢的豆腐腦,兩毛錢兩根油條,周道美美的填飽了肚子,用手絹抹一把油嘴,疊好,裝兜里。然后向屋頂豎著《中夏日報》有機玻璃字的那棟灰色大樓走去。
掏出從周來生那里開來的“介紹信”,看門的大爺看了看介紹信,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找編輯部?”
“是的,大爺?!敝艿赖淖彀秃芴稹?p> 原以為老頭會為難他,然而老頭很和善,“往前走右轉上三樓?!?p> 周道道一聲謝,沿著指引走過去。
大爺咕噥道:“這么帥氣的小伙子,咋也不像農村的?!?p> 又聽大爺阻止另一撥人;“你們也要去編輯部?預約了嗎?沒有預約不能進去,老師們忙得很!”
很不耐煩。
省報門口雖說不像行政機關一樣門口站著兩個筆挺的綠軍裝握槍戰(zhàn)士,但看門的大爺對于基層通訊員來說,其心理威懾作用不亞于持槍戰(zhàn)士。
被擋在門外的人望著周道的背影,低聲交談:
“剛剛進去的那人來頭不小,一定是有背景的。”
“我看也像,不然老大爺不會對他那么客氣?!?p> ……
中夏日報編輯部。
會議室。
秘書小姐姐把周道指引到會議桌旁邊,沏上茶水,微微的向周道點點頭,“周同志請稍等,我們楊主任馬上就過來。”
笑容清甜。
周道點頭致意,道聲“謝謝!”
不愧是省城,連秘書小姐姐身材都這么好。這個時代女孩子早脫下單調的類中山裝,秘書小姐姐著裝新潮但不失莊重,又恰到好處的襯出她火熱的身材。
秘書小姐姐向他職業(yè)的笑笑,然后關了門出去了。留下周道一邊品著茶,一邊打量著會議室的陳設。
茶是雨前毛尖,入口清香滑潤,看來對自己的招待還不錯,普通通訊員不一定能享受到這個待遇。
會議室布置簡單樸實,除了靠墻的一排陳列柜外,正對陳列柜的墻面貼著一排新魏碑美術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緊挨柜旁放著一排報夾,除了四大報之外,其中有一個報夾專門陳列中夏日報,周道翻了翻,翻到了前天的報紙,這一期報頭套紅,頭條黑體大字“我省今天糧食產量喜獲大豐收”。
在頭條下方,用花邊線圍著一篇通訊。
標題:《買茓記》。
作者:周道。
結尾還有一行小字,“中夏杯第一屆新聞大獎賽參賽作品”。
大致瀏覽了一下,是本尊所作。
這說明,宛都記者站通知自己來省城時,那人應當是看到過這篇文章的。
周道面色凝重起來,他把報夾放回原位,重新坐到會議桌前,盤算著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
大約半小時,一位戴眼睛的人開了門走了進來,從外表氣質判斷,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要接見他的人。
周道點點頭,欠了下身。
進來的正是中夏日報編輯部主任楊陽。
見周道向自己致意,楊陽略感意外,因為剛剛他去大門口接了另一位通訊員,也就是另一個《買茓記》的作者。那位作者行為拘謹,在太陽的曝曬下被大爺擋在大門外。
而眼前的周道,看起來不慌不忙,處理事情有禮有節(jié),似乎胸有成竹。
同為宛都地區(qū)的青年農民,為什么差別這么大?
“你就是周道吧?!睏铌柗畔虏璞窨粗艿?。
“楊主任好,我是周道。很高興能見到您,我們通過電話的?!敝艿勒Z氣平和。
楊陽:“??”
這話不是該我說的嗎?
眼前的年輕人與剛剛見過的那位天壤之別,一個木訥靦腆,一個油嘴滑舌。楊陽是軍旅出身,曾做過三年政治思想工作,接觸過各種各樣的年輕士兵。根據經驗,后者看似回答流利,但這種流利卻與他的身份不符,讓楊陽本能的產生一種不適的感覺,老實說,他天生不喜歡后者。
“周道同志,你認識一個叫譚成的通訊員嗎?”
譚成?周道搖搖頭,表示不認識。
不對,為什么忽然向他提一個陌生的名字?作為楊陽這個身份的人,不可能跟他扯一些不相關的人和事。周道思維快速運轉……對,這個人肯定也與征文有關,看他的表情,難道是周道的通訊稿跟人撞車了?
然而他記得很清楚,《中師語文》上《買茓記》的作者叫王本禮,不叫譚成,如果真的出現(xiàn)撞車現(xiàn)象,那也頂多算題材撞車,他周道可是用的后世大華國新聞大伽的行文風格……然而,如果真有這么一位作者跟自己撞車,那他難道是另一位重生者?
還有,原作者呢?難道我這一重生,改變了時間線,原作者在麥場睡了個懶覺,結果因為某種原因,沒有寫這篇通訊?
有這個可能。
他很快冷靜下來。
“楊主任,我今年剛剛高中畢業(yè),沒有參加過縣里的通訊員學習班學習,所以除我自己之外,一個通訊員都不認識?!?p> 楊陽點點頭,這個回答和剛剛譚成回答的一樣。
當然,雖然兩個人都說互不認識,但為何兩個人所寫的通訊內容近似度非常高?
楊陽發(fā)動編輯部的同事查閱十年內幾乎所有的公開報紙、雜志,均沒有看到有發(fā)表過《買茓記》這篇通訊,這說明這兩個人都不是通過公開出版物模仿或抄襲,甚至連借鑒的可能都沒有。
“周道同學,你能介紹一下為什么會寫這篇通訊嗎?”
既然對方沒有進一步展示不利的佐證,說明事件還沒有那么糟,周道笑道:“我記得楊主任在電話里已問過這個問題,要不要我再重復說一遍?”
看似語氣平和,實則柔中帶剛。
楊陽摘下眼睛,哈了口氣,用眼鏡布擦了擦鏡片,眼光冷冷的注視著楊陽。
周道沒有近視過,但他知道有視力障礙的人,離開了眼鏡,可能目光僅僅是代表了一種態(tài)度。
楊陽閱人無數(shù),他戴上眼鏡,收斂了目光,淡淡道:“嗯,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我感興趣的是,周道同學用如此嫻熟的筆法寫出這篇出色的通訊,你一定對新聞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