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坐診,進來一位叔叔,走路帶風。他嘴里卻輕聲“哎喲”,雙手扶著桌沿,慢吞吞坐下,接著松一大口氣。
我問:“您哪里不舒服?”
他想了想:“說來也怪,前面還好好的,打乒乓羽毛球都沒問題,這兩天腿卻痛得遭不住,特別是坐地鐵,下車時,痛得挪不得!”
我點點頭:“可能運動拉傷了。兩條腿都痛嗎?”
他搖頭:“只有左腿痛。我也覺得是拉傷了。拖了兩天,卻始終沒好。這才來看看。”
“來,左腿伸出來,褲腳撩上去?!?p> 叔叔伸出左腿,褲腳撩到膝蓋。
這是一條干瘦的腿,筋絡(luò)凸出,像條條扭曲的蟲,有些可怖。皮膚干燥,皸裂起屑。
我打趣道:“您的腿,日子過得不咋滴?!?p> 叔叔擺擺手:“我這還算好的了,很多腿更慘?!?p> 我附和:“確實,您們老一輩吃了很多苦?!?p> “有啥!吃了便吃了,都消化了!”叔叔大大咧咧。
“嗯,具體哪里痛呢?”
叔叔便伸手摸著膝蓋。
我輕輕按了膝蓋一圈:“痛不痛?”
他搖搖頭。
我又在膝蓋上揉了揉:“這樣痛嗎?”
“不痛?!?p> “來,您把腿伸直,再彎曲?!?p> 叔叔照做了一遍。
“感覺怎么樣?”我問他。
“嗯,我感覺伸直有點痛,彎曲就不會?!彼肓讼?。
“您剛才說,還打乒乓羽毛球,可以跑嗎?”
“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喜歡運動,乒乓羽毛球打得可好了。”他驕傲地說。
我笑著打斷他:“停!跑題了。言歸正傳,走路怎樣?”
叔叔一拍腦袋:“哎,想起來了,有時候啊,走得好好的,左腿膝蓋這兒會沒來由地一軟,整一踉蹌?!?p> 我思索片刻:“看情況,應該是運動時傷了左膝半月板,不嚴重,養(yǎng)著,就會好起來。”
聽我這么一說,叔叔語氣里透出失落:“也就是說,不需要住院做手術(shù)嗎?”
我笑笑:“完全沒必要啊?!?p> 突然,叔叔臉上暴出痛苦的猙獰,嘴里“哎喲”,嚷道:“醫(yī)生,它又開始痛了,鉆心的痛?!?p> 我趕緊湊過去:“哪兒呢?”
叔叔一手摸著左膝,見我盯著他,眼神一閃,手繼續(xù)向下滑動,齜牙咧嘴地:“哎喲,這個痛會跑,到我小腿了!遭了,它開始繞著小腿跑了。好痛啊?!?p> 我一看,會移動的痛,反應激烈,問:“現(xiàn)在跑到哪里了?”
叔叔停住手,閉目感受一下:“咦?竟然跑得沒蹤影了。奇怪,竟然會打游擊戰(zhàn)!醫(yī)生,我這病嚴重,得住院手術(shù)吧?”
我歉意地笑:“實不相瞞,我第一次遇見這么奇怪的病癥,憑借肉眼不能定論。您先去樓下做個核磁共振,我們再來具體分析。”
叔叔聽了直搖頭:“醫(yī)生,我病情很嚴重,您直接安排我住院,準備手術(shù),實在拖不得咯?!?p> “不是,叔叔,病因都還沒確定,不可能直接安排住院手術(shù)的,這完全不符合規(guī)矩?!蔽覠o奈地攤手。
“醫(yī)生啊,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核磁共振一做,最快也得明天拿報告。我病情這么嚴重,得立馬安排住院,十萬火急?!?p> “叔啊,病因不明,真的不敢收您住院?!蔽野櫭颊f。
“簡單啊,你剛才說了,半月板損傷,對,病歷上就這樣寫,得住院手術(shù),嘿,我把知情書一簽,不就成了?!?p> 這不是胡鬧嗎?
我一拍桌子,盯著他的眼睛:“叔!你有病沒?。 ?p> 他脖子一梗,針鋒相對:“有??!”
周遭的空氣都凝固了!
“哈哈,叔啊,我算是明白了,您一會兒活蹦亂跳,一會兒病懨懨的,您是不是裝??!敞亮的,您到底要干嘛?”
叔叔神色一斂:“小伙子火眼金睛,實話給你說吧,有個人在你們骨科住院,我要進來陪護?!?p> “那您去申請陪護啊。給我鬧這么一出干啥!”
“你曉得的,醫(yī)院規(guī)定,疫情期間,只能一個家屬陪護。他的家屬已經(jīng)陪護著了?!彼麚蠐项^。
“那不就得了!您連家屬都不是,還削尖腦袋往里鉆干嘛?”
“小伙子,我剛才說,有人的腿比我更慘,那人是我老叔,他的腿……唉!那年發(fā)大水,被困在屋頂上,他一個肩頭扛堂弟,一個肩頭扛我,硬生生在水里泡了一整夜,都泡爛了,”叔叔嘴唇都在顫抖,接著說:“自此落下病根。前兩天自個兒坐公交去公園,下車絆一跤,腿折了。唉,我也得守著他啊?!?p> 他眼巴巴地看著我。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有情有義,松了口:“行吧,叔,但讓您住院是不可能的。但是咱科室急缺護工,您可愿意奉獻幾天?”
“愿意極了,小伙子,”叔叔興奮地直搓手。
“不過,叔叔,話說回來,您坐地鐵到站下車時,腿真的痛得挪不動嗎?”我正色道。
叔叔眨眨眼,干咳一聲:“小伙子,你要是站地鐵,十多個站,一動不動。邁步下車時,你就知道了!”
我愣一下,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