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度府后宅,一座偏僻獨(dú)院。
朱秀在府中閑逛時路過這里,見院門鋪首用一條小臂粗細(xì)的鐵鏈鎖住,院內(nèi)靜悄悄,以為不過是一處無人居住的廢院。
沒想到今日史匡威就將他帶到這里。
“你兒子....住這兒?”
站在院落前,朱秀滿臉驚訝。
老史苦澀地點(diǎn)點(diǎn)頭。
仔細(xì)看看,院門今日沒上鎖,門扉虛掩著,里面隱約有說話聲,像是史靈雁。
朱秀轉(zhuǎn)頭四望,瞧出這座獨(dú)院的不同之處。
兩扇院門是用兩塊厚木板釘攏,門板上滿是鐵釘。
院墻比府里別處墻壁高出一大截,墻體全是用磚土、石塊混合壘砌,幾乎有普通院墻兩倍厚。
整座獨(dú)院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囚籠。
“走吧~”
史匡威嘆口氣,推開沉重門扉。
冬風(fēng)刮過,在天井里回旋,發(fā)出嗚咽聲。
積雪被凜冽寒風(fēng)吹拂揚(yáng)起,大片雪花如同白棉絮般沾落全身。
天井空蕩寬敞,兩邊廂房已被拆除,只留下正面一間堂屋。
天井里有一棵兩人合抱的高大梧桐樹,光禿禿的樹杈結(jié)滿冰棱。
樹下,穿厚厚冬襖、戴渾脫氈帽的史靈雁俏生生站在那,臉蛋透出幾分焦急。
旁邊有一座小山般的人影,正低著大腦袋,眼睛不眨地盯著泥雪地。
“老史,你之前不是吹噓說,你兒子高大威猛,我看個頭還沒我高嘛,胖墩墩,怪可愛的,不過小孩子長身體可不能光橫向發(fā)展....”
朱秀跟在老史身后,隨口打趣。
史匡威撇撇嘴沒說話。
等走近一看,朱秀笑臉頓時僵住,嘴巴漸漸張圓。
那是一個在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的天氣里,只穿一件單薄無袖粗麻短褂的漢子,一頭亂糟糟的獅鬃長發(fā)披散肩頭。
他的胳膊肌肉虬結(jié),上臂維度幾乎有朱秀腰粗,寬厚的脊背猶如一堵墻。
朱秀視線下移,看向他的腿,使勁吞吞口水。
原來他是蹲著....
朱秀震驚了,一個蹲在地上的人,個頭幾乎與他平齊,身體寬度比他兩個人加一塊還寬?
“爹!大哥他蹲在這兒一上午了,怎么勸都不肯回屋!”
史靈雁氣鼓鼓地告狀,臉蛋凍得通紅。
史向文渾身落滿雪花,亂蓬蓬的長發(fā)擰結(jié)成冰條,整個人像大號雪人,腳邊的積雪都堆到腳脖子處。
史匡威苦笑,剛要伸手去拍掉兒子身上的落雪,史向文忽地咕噥一句:“不能動!”
“大哥不讓我們碰他?!笔缝`雁嘟嘴抱怨。
史匡威猶豫了下,終究還是縮回手,朝朱秀苦笑搖頭。
朱秀仔細(xì)打量,發(fā)現(xiàn)史向文的相貌和老史非常像,年紀(jì)輕輕就長了一圈茂盛的絡(luò)腮胡,豹頭環(huán)眼,光看面相比老史還兇猛威嚴(yán),只是黑臉上的褶子沒有老史多。
這下朱秀確信,史向文的確是老史的兒子。
“這便是我兒向文?!?p> 史匡威嘆聲:“我父臨終前說,這天下終有偃兵修文的一日,他老人家是看不到了,希望孫輩可以活在一個安穩(wěn)世道里,故而替未出世的孫兒取名向文?!?p> “生他時,我正奉明宗皇帝令,進(jìn)兵秦州,與孟知祥激戰(zhàn)。當(dāng)時渭州還在彰義軍掌控下,孩兒他娘留守隴西,不曾想吐蕃人趁機(jī)出兵進(jìn)犯,圍困隴西,三日后城破,踏山都拼死保護(hù)他們娘倆逃出城....
我夫人被箭射穿肺腑,臨死前,令親衛(wèi)剖腹將孩子取出....文兒出生時不足月,踏山都的弟兄帶著他一路逃亡,靠喝羊奶羊血才僥幸活下來,一路顛簸傷及顱腦,如今十七歲,心智卻不如孩童....”
老史擦拭眼角,咧嘴笑道:“好在,文兒雖然憨傻了些,身子骨卻長得極為結(jié)實,他才是我彰義軍中,名副其實的第一猛將!”
史匡威憐愛地輕撫史向文的大腦袋,將他亂蓬蓬的頭發(fā)里,夾雜的碎石子、泥雪拍落。
史向文撥開他的手,頭也不抬地咕噥:“別動!快出來了!”
史靈雁噘嘴不滿道:“大哥才不是傻子呢!”
老史笑呵呵地道:“對,文兒不傻,只是還沒長大?!?p> 朱秀嘆口氣,難怪老史對他的妻兒絕口不提,原來還有這樣一段辛酸過往。
“現(xiàn)在你知道,為何文兒一直掛著牙內(nèi)副都指揮使的頭銜,卻不能統(tǒng)兵管事!”
朱秀默默點(diǎn)頭。
偷瞟一眼史靈雁,朱秀低聲道:“雁兒姑娘....”
史匡威輕聲道:“雁兒非我親生。她父親,就是那個為我夫人剖腹接生文兒的踏山都弟兄!后來,路上死在吐蕃人手里。
他是我史家部曲,世代為史家效力,從爺爺輩起就改姓史。雁兒出生后不久,她娘就一病不起,此后我將雁兒養(yǎng)在身邊,在我眼里,她就是我親閨女....”
朱秀嘆口氣,老史一家的過往還真是坎坷。
瞧史靈雁的模樣,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老史也沒有告訴她的打算。
這樣也好,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活在當(dāng)下才是最重要的。
朱秀蹲在史向文身前,低頭看看泥雪地,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
“你在看什么?”
朱秀問道,連問三遍,史向文才看他一眼,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腳尖前,一處微微凸起的小土堆,小土堆周邊的積雪被他撥開,露出一處指甲蓋大小的土洞。
原來是個螞蟻窩,朱秀啞然失笑。
“你在等螞蟻爬出來?”
史向文龐大的身軀顫動了下,身上雪花簌簌抖落,碩大的腦袋抬起,眼睛冒光地看向朱秀,重重點(diǎn)點(diǎn)腦袋:“對!”
“你也喜歡看螞蟻?”史向文壓低聲咕噥,好像怕他的粗大嗓門驚嚇到小螞蟻。
朱秀望著那雙使勁瞪大,純凈澄澈的眼眸,從里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我喜歡看螞蟻,看它們忙碌的尋找食物,不辭辛勞的搬動比自己身體還大還重的食物,看它們成群結(jié)隊的探索世界,分工明確的構(gòu)筑自己的巢穴....”
朱秀笑呵呵地說道。
史向文孩童般懵懂清亮的眼睛眨了眨,漸漸露出笑臉,明明是一張粗獷面龐,卻透出濃濃的孩童稚氣。
“爹!大哥他笑了?。俊?p> 史靈雁驚訝無比,“除了爹和我,大哥還是第一次對別人笑!”
史匡威咧嘴笑的像個傻子,眼眶里熱淚滾滾。
朱秀道:“可是冬天是看不到螞蟻的?!?p> 史向文眨巴眼:“為什么?”
朱秀指著小土堆,解釋道:“這是螞蟻巢穴的入口,別看只有一丁點(diǎn)大,里面可是別有洞天,有好多通道和洞穴,成千上萬只螞蟻住在里面。
蟻群在巢穴里囤積了大量食物,到了冬天,外面天氣寒冷,它們就不再外出覓食,躲在洞穴里活動。
螞蟻還會邀請小伙伴到家里做客,一起過冬,像什么蚧殼蟲、蚜蟲,這些小蟲子會分泌蜜露,就像糖漿一樣,甜甜的,螞蟻喜歡吃....”
史向文澄澈的眼眸一眨不眨,聽得極其入迷,朱秀的話似乎為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帶領(lǐng)他深入走進(jìn)螞蟻巢穴。
“你好厲害!知道小螞蟻在洞里做什么!”史向文滿眼崇拜。
史靈雁也聽得出神,幾次想插話提問題,都沒找到機(jī)會,急的直跺腳。
老史摩挲大胡子,黑臉慈愛的笑了。
果然,帶朱秀來見文兒的決定是正確的。
只有兩個滿腦子稀奇古怪東西的家伙碰一塊,才能彼此合拍。
“所以說,你等在這里,是看不到螞蟻出洞的。它們躲在洞穴里能保暖活命,爬出來就凍死了?!?p> 史向文有些緊張,粗手指笨拙地?fù)芘嗤粒匦聦⑽浵伓瓷w住。
“對,就是這樣,泥土和雪能幫助地下洞穴保暖,你真聰明!”
朱秀笑呵呵地豎起大拇指。
史向文憨憨地咧嘴直笑。
“可是我什么時候才能看見它們?”
“春天,春天天氣暖和了,洞穴里的食物也吃完了,它們就要爬出洞覓食,開始一年的忙碌。不過有可能螞蟻會搬家,也有可能會有一窩新螞蟻在附近筑巢。”
“哦,那我等春天再來看它們。小螞蟻啊小螞蟻,希望你們不要走,你們走了我就沒朋友了....”
史向文雙手合十抵住腦門作揖,嘴里念念有詞。
朱秀笑道:“螞蟻走了,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史向文愣了愣,迷惑道:“你愿意和我做朋友?你不怕我?”
“你是好人,我為何要怕你?”
史向文使勁搓搓大手掌,囁嚅道:“我力氣太大,會傷人?!?p> 朱秀看了眼史匡威,好奇道:“有多大?”
“就像這樣....”
說著,史向文兩手伸到朱秀腋下,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雙腳陡然懸空,整個人被以舉高高的姿態(tài)原地拔起!
史向文站起身,滿身雪塊嘩啦啦掉落,老史拉著史靈雁躲開。
“哇~~啊~~放我下來!快!~”
朱秀嚇得哇哇亂叫,用力捶打史向文鑄鐵般的手臂。
一個五六十公斤重的人,被舉高高到目測最低兩米的高度,朱秀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哦....”
史向文乖乖應(yīng)了聲,手一松,朱秀撲通一聲墜地,跌了一跤,一屁股坐在泥雪堆里。
“嘻嘻~你沒事吧?”史靈雁將他攙扶起,笑的前俯后仰。
朱秀揉揉摔得生疼的屁股,仰頭,咽咽唾沫,臉色有幾分蒼白。
他頭頂?shù)墓饩€被一尊黑影遮擋,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巨漢少年,沖他露出憨厚樸實的笑容。
這家伙,最少得有兩米高....
現(xiàn)在朱秀明白了,為什么這座獨(dú)院的院墻要加高。
站在史向文面前,他有種見到了NBA超級大中鋒的感覺。
史向文忐忑不安地看著他,小聲道:“你還愿意和我做朋友嗎?”
朱秀深吸口氣,重重點(diǎn)點(diǎn)發(fā)酸的脖頸:“愿意!但事先聲明,以后沒有我的同意,你不準(zhǔn)隨便碰我....”
史向文眼睛亮起光芒,沒等朱秀話說完,胳膊一伸將他整個人夾住,大踏步往堂屋里走去,憨憨地大笑道:
“帶你去看我養(yǎng)的蛾子,你們都是我朋友?!?p> “啊啊~~混蛋放開我!老史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