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陽晉川鹽廠。
畢鎮(zhèn)海站在一處巨大的鹽倉內,望著堆積如山的麻包,震撼的說不出話。
他看了眼滿面含笑的朱秀,迫不及待地走上前,伸手在一只只麻包上撫過,隨意挑選一只麻包,指頭在綁口處用力抹了抹,放嘴唇嗦嗦。
咸味十足,沒有半點苦澀,嘗起來滋味與鹽州白鹽、淮西湖鹽都不一樣,純正的咸味里帶著一股泥土氣,像是春雨過后,解凍的土地散發(fā)出的氣息。
畢鎮(zhèn)海爬上人字梯,在高高的麻包堆,幾處不同高度,隨機尋找麻包查驗,手指嗦進嘴里的滋味完全一致。
畢鎮(zhèn)海怔住了,低頭下望,朱秀微笑看著他。
“少郎君....”畢鎮(zhèn)海嘴唇囁嚅著,紅了眼眶,手忙腳亂爬下梯子,還差點踩空跌跤。
“這些....全都是鹽?。俊碑呮?zhèn)海咽咽發(fā)干的嘴巴。
“全是。這一處倉庫,能貯鹽一萬斤?!敝煨阈Φ馈?p> 畢鎮(zhèn)海仰頭環(huán)顧四周,置身于成百上千只鹽包下,他突然感覺到自己很渺小。
進入守衛(wèi)森嚴的陽晉川采鹽地,一路走來,畢鎮(zhèn)海已經(jīng)被震撼到幾乎麻木。
叮叮哐哐從早到晚響不停的采挖聲,不時傳出震天響的爆炸聲,一車車鹵鹽石從采挖作坊運送到制鹽作坊,又經(jīng)過下設的幾個作坊,一道道不為人知的工序下來,最后運送到倉庫的,就成了一包包帶著滾燙溫度的精鹽。
畢鎮(zhèn)海沒有機會走進作坊,去親眼看看,鹵鹽石是如何變成精鹽的,那幾處精細化分工作坊管理更加森嚴,有衛(wèi)兵看守,相互交接時必須有核驗人員在場,每一批次的交接,進料多少、出料多少,必須記錄在案,并且三方畫押,留作憑證。
有任何問題,都能迅速找到對應環(huán)節(jié),相關人員將受到嚴厲考核,損失一筆豐厚的月度生產(chǎn)獎金。
這些繁瑣的規(guī)矩,當朱秀介紹的時候,畢鎮(zhèn)海聽得頭大,根本搞不明白。
他對神秘鹽作坊將鹵鹽石變成精鹽的工序感到驚奇,對管理嚴格的陽晉川產(chǎn)鹽地充滿畏懼。
這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畢鎮(zhèn)海不知道的是,關于陽晉川的管理制度,不光他搞不明白,史匡威、關鐵石這些節(jié)度府里的人,沒一個能搞明白。
這套繁瑣制度可是由朱秀親自設計,從節(jié)度府賬房、倉曹、刀筆小吏等等文職人員中,挑選二十人親自培訓,歷時近一個月,才基本搭建好陽晉川鹽廠的首屆管理層。
史匡威對這套運轉高效的管理制度很感興趣,于是朱秀就寫了一份鹽廠組織架構圖給他,史匡威只看了一眼,就直呼頭疼眼花,從此不再過問鹽廠任何事。
他只需要知道每個月的產(chǎn)量,能賣多少錢,利潤是多少也就足夠了。
畢鎮(zhèn)??粗媲斑@位,個頭只到他胸口的年輕郎君,那份云淡風輕的淡定,令他心中忽地生出敬畏感。
“少郎君手握陽晉川數(shù)百萬斤鹽,今后,打算如何施行鹽政?”畢鎮(zhèn)海抱拳,彎著腰,低聲問道。
朱秀知道他問這話的意思,淡笑道:“鹽政不是一家藩鎮(zhèn)能決定的,牽扯到朝廷政策,必須要考慮周全。但我今日便可向你保證,往后,凡我彰義鎮(zhèn)百姓,將不再為吃鹽發(fā)愁!
節(jié)度府會出具告示,從本月起,凡涇原二州百姓,每戶人家可以憑籍賬,到所屬縣鄉(xiāng)免費領取食鹽,根據(jù)人口,每戶每月最低可以領一斤,最多不超過四斤。
這項免費政策,將會持續(xù)一年。一年后,彰義鎮(zhèn)的官鹽售價也會保持在合理范圍,讓百姓人人有鹽吃,不再為吃鹽受窮?!?p> 畢鎮(zhèn)海六尺多高的壯漢,此刻雙眼含淚,激動到渾身發(fā)顫,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滑落。
噗通一聲,畢鎮(zhèn)海雙膝一彎跪倒在地,抱拳哽咽道:“某代彰義百姓,謝少郎君活命之恩!畢鎮(zhèn)海此生愿追隨少郎君,牽馬墜凳,以效死命!”
“快快請起!”朱秀彎腰將他扶起,畢鎮(zhèn)海連磕三個響頭,才一抹眼睛爬起身,低頭滿臉恭順。
朱秀道:“我也只是個掌書記,無權授予你職位,等以后你立下功勞,我再請史節(jié)帥將你正式劃歸軍籍?!?p> 畢鎮(zhèn)海抱拳沉聲道:“全憑少郎君做主?!?p> “我會安排五十個人給你,任務,就是將陽晉川的鹽運出涇州,賣到其他地方,換成錢帶回來。鹽價最低六十文每斤,能談到高價,是你的本事,我會單獨予以獎勵,可明白了?”
畢鎮(zhèn)海重重點頭:“某一定不負少郎君所望!”
“你們這支見不得光的販鹽隊伍,不屬于彰義軍體系,暫時只聽命于我,在外面,也不得承認自己與彰義軍有關!管理上,還是按照軍隊的法子....不過,怎么說也該有個名號才對....”
朱秀摩挲下巴,這副思考模樣有些像老史。
只不過老史摩挲的是大胡子,朱秀只有光溜溜的下巴,偶爾冒出幾根青胡茬。
“有了!往后,你們這支隊伍,就稱作‘鎮(zhèn)海營’!你就是鎮(zhèn)海營首任統(tǒng)領,軍職上等同于都頭!”
朱秀一拍巴掌,興奮的臉色泛紅,這算是他親手組建的第一支人馬。
“鎮(zhèn)海營!”
畢鎮(zhèn)海握緊拳頭,呼吸變得濃重。
朱秀笑道:“畢都頭,你的第一趟生意,打算從何處入手?”
畢鎮(zhèn)海想了想道:“屬下以前在邠州時,結識幾個鹽販子,他們常混跡在邠州、寧州、慶州一帶。這次我想先押一千斤過去,走長武城古道入邠州,與他們搭上線后,試試他們的胃口?!?p> 朱秀道:“幾個鹽販子只怕吞不下太多貨,我們的鹽想要盡快脫手,還是要尋找大主顧。”
畢鎮(zhèn)海笑道:“少郎君放心,這一層我想到了,岐州有幾個大商人,暗中做著販鹽的買賣,似乎在南邊關系很深,我想辦法與他們接觸。如果能打通南邊這條線,每月賣個十幾萬斤鹽不在話下。”
朱秀道:“南邊唐國近兩年倒是安定富庶,鹽市價格不錯,百姓也吃用得起,如果能與這些大商賈建立穩(wěn)定鹽運關系自然最好?!?p> “請少郎君放心,屬下一定極力促成!”
畢鎮(zhèn)海信心滿滿地拍胸脯保證。
他投靠朱秀,擔任鎮(zhèn)海營統(tǒng)領的第一趟任務,一定要辦的漂漂亮亮。
商議了一些細節(jié)問題,畢鎮(zhèn)海又笑道:“少郎君,當真不打算將老十留在身邊?她拳腳不錯,不怕死,平時伺候少郎君起居,危險時還能當個護衛(wèi)。老十從小喪親,乞討長大,連自家姓氏都不知道,可憐吶~~”
朱秀翻個白眼道:“就算我收留,人家也不肯!要我說,你干脆娶她算了!”
畢鎮(zhèn)??嘈Φ溃骸安徊m少郎君,我跟老十提過,想討她當婆娘,可她不樂意,我也沒辦法,說是只把我當兄弟!”
朱秀同情地嘆口氣,抬手拍拍他的肩。
“算了,還是先讓她跟著你,在鎮(zhèn)海營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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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陽晉川東南方向,一處人跡罕至的古河道。
鎮(zhèn)海營首批五十二人集結完畢,即將押送一千斤鹽前往邠州。
這是彰義鎮(zhèn)鹽運生意的開端,朱秀相當重視,親自來送別。
老十依舊一頭短發(fā),穿厚厚襖衣,綁腿革靴,腰間挎刀,打扮的和其他漢子一樣。
只是她的頭發(fā)和臉蛋洗干凈了,看著臉貌線條柔和許多,仔細看的話,能看出幾分女兒樣。
朱秀取出一塊絹帕,帕子里包裹一個紅玉石手鐲,朝孤零零站在一匹騾馬旁的老十招招手。
“老十!快過來!”畢鎮(zhèn)海大聲喊道。
老十猶豫了下,走過去鞠身抱拳,低低地喚了聲:“少郎君?!?p> 朱秀打量一眼,笑呵呵地道:“畢鎮(zhèn)海本想娶你當媳婦,你不答應,我也不勉強。你獨身一人,在涇州無親無故,我尋思著,不如你跟畢鎮(zhèn)海結成兄妹,往后也能相互照應,可愿意?”
老十愣住,抬起頭露出一張膚色暗黃的臉蛋,鼻梁兩側還有些雀斑。
畢鎮(zhèn)海柔聲道:“老十,以前你孤獨一人,以后,鎮(zhèn)海營就是咱們的家!你叫了我三年大哥,往后,我就做你親大哥,你就是我親妹子!”
老十干裂的嘴唇囁嚅了下,低下頭,微不可覺地“嗯”了聲。
朱秀將手鐲遞過去:“送你件禮物,以示慶賀。等你們平安回來,再擺上幾桌,請鎮(zhèn)海營的弟兄吃酒。我?guī)湍闳×藗€名字,叫做畢紅玉,刻在鐲子上?!?p> 畢鎮(zhèn)海感慨道:“老十,以后你就有名字了,還是少郎君所賜?!?p> 老十雙手緊緊攥住手鐲,摸到了刻在鐲子內側的三個小字。
她不識字,但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名字。
“畢紅玉....”老十喃喃念叨,透過垂落的頭發(fā),朱秀看見她臉上布滿淚痕。
老十抹抹淚,不顧朱秀阻攔,硬是跪在冰碴地上磕頭。
“出發(fā)!”畢鎮(zhèn)海檢查完騾馬隊,揚手高呼一聲,率領隊伍往東南方向而去。
朱秀遙遙相望,一直目送他們消失在雪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