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鄔琮海急匆匆的進宮來,要求面見皇帝。
盡管時間不合適,但經(jīng)過一段很長的等待,他還是見到的永明帝。君臣二人沒說上兩句,皇帝便吩咐李東燕將大殿里其他一干人全打發(fā)了出去,只留下李東燕貼身伺候。
君臣二人密談了很久……
直到紫禁城上空一道驚雷炸響,震得大殿里的窗欞都噗噗作響,入夏以來的第一場暴雨,就這樣毫無征兆的傾瀉而下。
鄔琮海透過隔扇門上的菱花孔向外望去,只看得見殿外丹陛上的石欄桿,密集的雨點打在上面,已模糊了欄桿原本的輪廓。
他若有所思的想著,怪道今日總覺得胸口發(fā)悶,很像江南入夏時感覺,原來是變天了……
他也在江南呆過幾年,自然有比較,在北方,很少會有南方夏季的‘蒸溽’,仿佛一天都在水里泡著一般,又像是穿了濕衣服,讓人百般難受。
進到了五月,北方迎來了一場暴雨,而南方也迎來了爛梅天。
南京城,青溪河畔,
大忠橋附近有一棟精致的小四合院,四合院在南方也叫四合房,沒有廊廡,只是將四面房屋圍成天井。
小院的天井里,種了一株辛夷樹,想來有些年頭了,枝干旁逸斜出。此時已過花期,所以突兀的枝丫看起來略顯怪異,但怪的蠻有意味,倘若是辛夷花盛放時,肯定又是另一種韻味。
樹下擺了一張?zhí)烊皇瘞?,幾旁是放了一張?zhí)梢?,一人正躺在上面,口中還悠悠念著:“青溪盡是辛夷樹,不及東風(fēng)桃李花……”
這人正是古玨,而這棟四合房,是雪衣的居所。他昨日才將契約一事處理好,錢也交辦妥當(dāng),整整七十萬兩啊,一分不少,全部銀契兩訖。
身旁的雪衣正在吃櫻桃,酸甜的滋味讓她忍不住連吃了好幾顆,恰巧古玨念了那句出來,她一聽就忍不住想說他,于是吐了櫻桃核,嘴上還占著紅色的漿汁就開口道,
“喲,古大公子是有多瞧不起辛夷樹啊,偏我這只有辛夷沒有桃花,偏我就喜歡辛夷,討厭桃花?!?p> 古玨俯下頭來,看著眼前這個說話挺沖的女人,看著她唇邊還沾著紅色果汁,忍不住伸出手用拇指輕輕揩了去,放到自己口中一允,果然酸甜……還帶著辣。
他心里一動,忍住不笑了:“怎么就那么討厭桃花?”
雪衣沒好氣的說道:“矯揉造作,有啥好的?就你們男人……嗚嗚?!?p> 古玨突然伸手捏住她的兩片唇,讓她到嘴邊的話包在了嘴里吐不出來,嘴被捏住了,腮幫子還在鼓動,就像一只鴨子想張嘴說話一般。
古玨一瞧,不禁哈哈大笑,然后手指突然一放,毫無防備的她又一下沒控制住氣息,還包在嘴里的話,就像放炮一樣……吐了出來。
古玨笑得彎下了腰,捶著胸、頓著足,還不停拍打著自己的大腿。雪衣經(jīng)他這么一捉弄,臉色瞬間漲得通紅,也只是愣了一瞬,然后又羞又惱的她也開始奮起反抗。
“好你個古玨,沒你這么作弄人的!”
她探著身子伸出拳頭就想‘揍他’,但是她那小身板哪是男人的對手,古玨順勢一薅就把她薅進懷里,還兩用兩個強有力的臂膀壓住她試圖‘造反’的手。
雪衣騎在他的身上,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兩人就這么僵持住了,半晌,古玨才壓著嗓子道,
“別動!再動爺可忍不住了啊……”他‘威脅’著她,又順勢將頭埋進她的身子里。
雪衣能感覺到他呼吸的熱氣透過薄薄的衣衫噴薄在身體上,她心頭一悸,低頭看他,一頭烏黑的發(fā),綰的一絲不亂,還插著一只水頭極好的玉簪,額前覆著網(wǎng)巾,使得鬢角服服帖帖,又顯得清爽干凈。
就這樣一個男人,雪衣是真的有些心動了。
古玨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注視,抬起頭來也看著她,如此的近,以至于瞳孔里印出彼此的身影,呼吸相互交織糾纏,就這樣癡癡的望著,都似乎忘了自己是誰。
愛情的誕生,也就在人生忘我的一剎那……
良久,雪衣累了,身子軟了下來,順勢趴在古玨身上,雖然濕溽的天氣讓兩人并不怎么舒服,可就是不想這么分開。
雪衣忽然想起一事,笑著對他道:“古玨,過兩日我就要進京了?!?p> 古玨沒動彈,半天他才懶懶道:“因為你杜師傅?”
“是啊,師傅接受了宮里的邀請,要去獻藝,我這做徒弟的,自然要隨侍伺候著?!?p> “過些時候,我也要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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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合縣衙,
濕溽的天氣讓方四維感覺有些煩躁,他心想,老天怎么就不痛痛快快的下場雨?
手邊還有才拿到的塘報,以及最新一期的《南方商報》,上面都有朝廷最新的政令新聞,只是《商報》似乎要比塘報的消息更全面一些。
黃師爺扇著蒲扇走了進來,一身道袍穿的歪七八扭,幾乎到了袒胸露乳的地步,好在已經(jīng)下了值,衙門后堂里也沒啥外人,要是讓別人看見,準(zhǔn)又是一堆閑話出來。
“這天兒真是見了鬼,人都要發(fā)霉一樣!”
方四維是桐城人,對這種爛梅天早就習(xí)以為常,但黃師爺是地道北方人,哪曾過過這樣濕溽的夏天?
“這才剛開始呢,怎么也得六月底七月才出梅?!?p> 黃師爺一聽眉頭一皺,又緊搖了幾下蒲扇,仿佛那樣才能清熱降溫一樣。
“哎,老夫這條命哦……”
方四維沒有繼續(xù)理他,依舊拿著塘報在研究,黃師爺干嚎了兩聲見沒反應(yīng),遂只得怏怏的收拾起心思,把注意也放到報紙上。
塘報上主要有兩條消息,對于他,乃至六合縣來說很關(guān)鍵,一條是即將重修的南北大通路正好就在鄰縣,第二就是江北三縣經(jīng)濟區(qū),正好也有六合縣。
尤其這個經(jīng)濟區(qū),讓方四維一下陷入深思,這不禁讓他又想起了鄔闌的賽馬場,這兩者之間有關(guān)系嗎?
黃師爺見他老是緊皺眉頭,又半天不說話,心知他在焦慮塘報上的內(nèi)容,想了想,對他說,
“如今只是廷議過了,真要落實下來還早,所以無需擔(dān)憂,順其自然就好?!?p> 方四維慢慢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神里還帶著迷茫:“怎么順其自然?”
“按部就班清丈田土,公田放領(lǐng)照常推廣下去?!?p> 方四維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終于有了些表情:“說的對!不管怎樣,堅持做著,總歸是沒錯。”
“至于經(jīng)濟區(qū)嘛……這老夫就得問問你了,為何不直接去信給鄔家丫頭問?”
何苦自己一個人冥思苦想,一時半會又想不通,何苦來哉?
“我老覺得就只差了一點,那么一點點,就能想通了……”
黃師爺只得眼皮一翻,送他一個大白眼。
“算了,老夫找冰塊去……”不在這跟你廢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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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外五里,西陳,
這里本來有一條不起眼的巷子,可自從撫萊閣開張之后,這條小巷便不再寂寂無名,開始變得熱鬧起來。只是如今,一切又回到了它原本的模樣,就像喧囂之后,伴隨而來的總是寂寥。
曹家的宅子就在撫萊閣旁,兩家也是鄰居。
過去總是嫌撫萊閣吵鬧,火鍋味又重,可如今一安靜下來,反倒有些想念了。
園子里有一座堆疊出來的假山,山勢不高但頗為險峻,若是沿著山旁的緩坡蜿蜒而上,也能登頂。半山上,架了一座四角小亭,四面竹簾半垂,亭里只有一方石桌和四個石墩,石桌上放了一支官定的舊陶筆洗,里面盛著清水,浸著幾顆色彩妍麗的雨花石。
這些雨花石的紋理、花色各不相同,妙就妙在搭配相宜,清水微微泛起波瀾,仿佛這些個石頭就有了生命一樣。
曹淓毓坐在亭間,普普通通的一身細(xì)葛道袍,腰間系一條絳環(huán),腿翹著,露出腳上一雙云舄。他埋著頭,飄巾的兩條細(xì)帶垂了下來,正好掃過他懷里那只大橘貓的肥臉上。
大橘貓懶洋洋的蜷在他懷里,周遭任何東西都打擾不了它,只是曹淓毓就有些受苦了,濕溽的天氣里,那懷里就跟抱了一個大火爐一樣。
“你說你老賴在我這算個啥?找你家鏟屎官去啊……”
他自說自話起來,仿佛生怕這只肥貓賴在他這兒不走了。
“好好好,你不走是吧?我還偏要讓你走……這樣吧,本公子好人做到底,把你送到京城去找你的鏟屎官,如何?”
橘貓連眼都沒抬一下,
曹淓毓抬起頭看向某處,眼神卻并不對焦,他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捕捉某種熟悉的味道。然而空氣中飽含的水汽黏在鼻腔口腔里,似乎也讓嗅覺味覺都喪失了。
沒有一絲風(fēng)吹來,周遭靜的連蟲鳴鳥叫都鮮有。
然而橘貓卻突然有了反應(yīng),它動了動兩只耳朵,睜開了一半眼睛,嘴里還發(fā)出‘喵嗚……”的細(xì)細(xì)叫聲。
稍時,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山路上,在半山亭外不遠(yuǎn)便停下,而后向亭內(nèi)一拜,稟道:“主子,六合王家家主王大龍求見。”
“請……”
“遵命,”來人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
沒過多久,山道上又一次出現(xiàn)兩個人影,這下橘貓就沒多大反應(yīng),又趴回了曹淓毓的懷里。
兩人來到亭外,做短暫停留,而后其中一人便躬身進到亭內(nèi)……
其實這人也沒有耽誤太久,不過小半個時辰之后,復(fù)從亭間出來,然后隨之離去。
此時天色漸暗,曹淓毓起身離開了四角亭,回到了園中自己的書房。荃叔早已等候在此,見主子回來,于是說道,
“主子,南方省我德善堂旗下的票號、錢莊及典當(dāng)行已開始往南京解運白銀,北方幾省要稍微慢一些,不過也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隨時可以解運。還有……”
“京城那幾家?guī)ぞ脂F(xiàn)在情況如何了?”
“已經(jīng)妥了,只是,京城目前最大的問題恐怕是缺銀子,當(dāng)然也可能只是短期受影響?!?p> “缺銀子……那也是好事?!?p> “主子,這王家信得過嗎?”
“呵,只要夠聰明就行了?!?p> “主子……老奴有句話,不知該講不該講?”
“你怕這次玩得太大?收不???”
“呃……老奴不會干涉主子做任何決定,”荃叔不由暗暗嘆氣,這次何止玩的大,簡直就是壓上了全副身家。
“那……京城還去嗎?”
“去,后日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