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縣的官田拍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價錢,這消息猶如射出的箭,仿佛一瞬間就傳遍了整個應(yīng)天。
吳翰還在后宅里更衣用膳,就聽得長隨提起,他很吃了一驚。不過也只是愣了半晌,他立刻就想到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這似乎是一條生財?shù)暮寐纷印?p> 中央和地方的稅收,無論田賦還是商稅鈔關(guān)的征收,都是一部分存留本地一部分上繳朝廷戶部。好比南直隸就是每起運五兩田賦,留一兩在當(dāng)?shù)?,而商稅因這一地商業(yè)發(fā)達(dá),‘起運’所占比例更是極小。
一般稅收存留當(dāng)?shù)?,主要還是用于供本地軍門各道分司師生俸廩,以及軍餉河道修理等項的開支。
而吳翰作為應(yīng)天府尹,其實跟順天府尹的境況差不多,處處掣肘,很多本地事務(wù)府尹插根本不上手,好比南京事實上的最高長官是南京守備、兵部機務(wù)參贊及都督府,還有應(yīng)天巡撫等,更何況南京還有一套朝廷班子,這姑且不說。
所以,他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既然第一次如此成功,那就再舉辦一場……
自范秀才賣了地之后,就搬到縣城西門的玄真觀附近,這里近縣儒學(xué),也方便他讀書求學(xué)。他老娘也在道觀附近盤下一個豆腐鋪,準(zhǔn)備賣些吃食。
范秀才一夜之間發(fā)家的事跡很快就傳遍的整個六合,連他本人也覺得此事不可思議,他想起當(dāng)初在王家牙行門口遇著的那位老者所說的話:‘塞翁失馬,焉知非?!?,果然是一語成讖。
就像老天砸下肉包子,偏偏只砸中范秀才一人,有人羨慕他,當(dāng)然也有人開始后悔自己太性急,賣地賣早了。
拍賣之后的第三天,地價便出現(xiàn)了上揚的苗頭,王大龍對于行情事了如指掌,他可沒辦法左右地價的漲跌,但他也知道,真正能操縱漲跌的,除了曹家應(yīng)該再沒第二家。
這天,他照例來到牙行,坐在西廂的那間書房。
秋天時節(jié),空氣中充滿桂花的香氣,即便坐在屋內(nèi)也能聞見,除此,還能聽見……陣陣吵鬧聲,從東廂那邊傳出來的,隔著十丈遠(yuǎn)的距離還能聽見,想來定是吵得屋頂被掀翻了。
王大龍依然穩(wěn)坐屋中,他知道前面在吵什么,不外乎想找贖之前賣掉的田地,偏偏那個最大的買家賈老板簽的是活賣……王大龍不禁搖搖頭,找贖?呵呵,都當(dāng)別人是傻的,殊不知自己才是被耍弄的那個。
田地等不動產(chǎn)興活賣,非一次性買斷,即不賣死,允許原主加找一次至多次,此乃民間商事習(xí)慣的做法,除非契約寫明杜絕、一賣百休、斷腸洗絕等字樣,表示永不異言找贖。
即便寫了杜絕等字樣,依然還是有人加五六次者,猶如無賴小人的做法。所謂‘種肥田不如告瘦狀’,其動機就是賣主希望通過訴訟途徑得到官方的‘同情’,而獲取更大利益。
王大龍對此早就見慣不怪,他王家?guī)状紡氖绿锂a(chǎn)房產(chǎn)買賣,甚至有見過持續(xù)七十年都在找價的賣家,找價一契,找斷一契,迭找斷重迭,找斷訛找不休,祖父賣田子孫索找者,此謂之鏖找。
“哎……”王大龍嘆了一聲:“官司是免不的拉,就看你‘賈老爺’怎么做?”
方四維連著好幾天都處于情緒亢奮狀態(tài),頭一次拍賣就如此成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與師爺一合計,既然第一次就成功了,那自然要趁熱打鐵再來一次。
只是沒想到竟被一場官司打亂的計劃。
贊政廳又一次擠滿了人,這次卻不是拍賣,而是眾多賣家狀告唯一一個買家,并要求按時價找補的買賣官司。
方四維看著三尺法桌下跪著的賈老爺,眉頭越皺越緊。他知道最近縣里的土地買賣十分活躍,這種事只要合乎規(guī)范,衙門一般都不會干涉買賣。但這個賈老板卻買下這么多地,就有些讓人疑惑了,他到底要干嘛?
“你起來說話吧,本官問你,何為一次要買這么多地?”方四維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這位賈老板面帶悲戚,似乎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謝縣老爺!稟老爺,草民本是鹽商,常年在西北和遼東的幾鎮(zhèn)之間行商,又在遼東鎮(zhèn)的海州、義州、廣寧等近海地方販鹽。因遼東地處偏遠(yuǎn),冬季寒冷漫長,當(dāng)?shù)赜謽O缺糧、棉等,草民就想著不如先販一道糧、棉到遼東,然后再在遼東販鹽,這就等于賺了兩道的錢。”
“草民又考慮與其在山東鬻棉,不如找適合耕種的地來自己找佃戶種植棉花,收獲之后可直接運往遼東,這樣又不受掣肘。而草民之所以想到買六合的地,一是這里地價是南方最便宜的,而且也很適合種植棉花,二是可走長江水路直接通過海運到達(dá)遼東,海運花費相對不多,所以利潤還是可觀……”
“只是萬萬沒想到,草民花費巨資夠得的田地,遇到的賣家竟是一群無恥無賴之徒,一個二個想趁田價上漲來索取差價……”
方四維相當(dāng)無語,這……罵的有些過了吧,不說無賴之類,本來田產(chǎn)買賣就允許找贖,賣家找差價也說的過去。
“本來找贖也是允許的,你不知道田產(chǎn)買賣的規(guī)矩就貿(mào)然花費巨資購地?”
“回縣太爺,遼東和西北幾鎮(zhèn)并沒這樣的規(guī)矩,但草民倒不是完全不知道這樣的規(guī)矩,若是找一次草民也能接受,補了這差價也行。但就怕總是來找贖,這樣草民當(dāng)然不愿,要是地價一直漲賣家一直找贖,那草民還買什么地種什么棉?。俊?p> “呃……”方四維一時倒也不知怎么說,其實這人的顧慮也不是沒道理,田地買賣中的確最怕遇著這種貪得無厭的賣家,索求無度,將好事都要變成壞事。
“那……你簽的是活賣契你知道嗎?并沒寫上杜絕等字樣,等于認(rèn)同賣家找贖啊?!?p> “稟縣老爺,即便草民簽了絕賣,但絕賣跟活賣又有多大差別?”
方四維又被問住了,如今都是只要賣家一說‘家里窮苦,不得已賣田’,還有說什么‘一遇喪葬急需、錢糧無辦’等等,一般都會得到官方支持,所以絕賣也并非完全斷絕。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草民剛才就說了,找價一次可以,草民這次就認(rèn)了,但只此一次找價,往后再不會答應(yīng),即便告到京城去,草民也還是這么說?!?p> 方四維想了想,又詢問一眾賣家:“你們的意思呢?”
其中一人站了出來說道:“既然是規(guī)矩那就按規(guī)矩來,我等此時賣田本就吃了大虧,說白了吧,斷不可答應(yīng)你賈老爺只找一次,要是往后田價都像范秀才家的地那樣……”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賈老爺冷笑一聲:“好好好,過去人都說江北民風(fēng)淳樸,如今我也總算見識到了,你們所謂‘淳樸’的民風(fēng),不過就是一群舔然而不顧名義之人的無恥舉動!即這樣,我也不想再繼續(xù)糾纏,你們不是想找贖嗎?我就成全你們,十倍價全部贖回去,就不用一次次的找贖那么麻煩,至于其它……免談!”
這番罵人之話,讓方四維的臉上都覺得有些火辣辣,他好歹也是六合縣令如今讓人指著鼻子罵呢。
“這位買家休得無禮,一來你這買地契約里并未標(biāo)明絕賣字樣,這本就是你的錯;二來賣家找贖也確實說的過去,既然你們打官司打到衙門,那么本官并不會因為是六合的縣令而偏袒賣家……”
方四維又轉(zhuǎn)向眾多賣家,道:“這位買家給了主意了,十倍同意你們贖回去,本官覺得這樣最好……”
“但十倍太高了!”
方四維臉上瞬間閃過一絲不耐煩,他臉色一沉,半晌才說:“十倍高了?你們剛才不是提到了范秀才嗎?他家的地三百兩成的交,你們的十倍不過也只是五十兩而已。本官覺得十倍可以了。”
賣家們面面相覷,這都什么事!不僅收不回本就虧去的錢,還要倒貼幾十兩進(jìn)去?
“我等不同意十倍!”
“好,那你們說希望多少倍?”
一群賣家埋頭商量起來,半天過去,似乎都還沒有達(dá)成一致的一見,賈老爺冷冷看著他們,臉上的諷刺意味更濃。
終于有人站出來說道:“三倍,就不說了,我等只愿意接受這個贖回價?!?p> 方四維回頭看看賈老爺,用眼神詢問他的意思。
賈老爺心中哂笑,表面卻凜然,他抱拳道:“草民無話可說,但憑縣老爺做主!”
方四維沉吟,道:“既如此,那本官就替你做了這個主,就三倍,其實你也不虧……”
賈老爺不再說話,只是臉上還尚留有一絲不甘……
官司了了,但事情卻沒了完,賣家人數(shù)眾多,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貼錢贖回。好比有十兩一畝的價賣掉的,三倍贖回就得自己再添二十兩進(jìn)去。二十兩雖不是巨款,但對于普通百姓家也不是小數(shù)目,除非是真想拿回地,然后等待地價上漲再賣出。
這時候最不慌的自然是賈老爺,他就等著賣家拿錢來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