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叔見曹淓毓總算回來了,連忙上前湊近耳邊說道:“主子,江老爺子親自登門拜訪了?!?p> 曹淓毓一驚,迅速看他一眼,問道:“你已經(jīng)送了名貼?”
荃叔搖頭:“還沒送出去呢,人就到了?!?p> 曹淓毓很快恢復常態(tài),問道:“他現(xiàn)在人在哪里?”
“老奴給他說您還未回,他笑了一聲說無妨,等等就好,于是就去了半山亭那里……”
“這樣吧,”曹淓毓沉吟片刻:“請他來書房?!?p> “是,主子,”荃叔領了命令便出去。
半山亭那里,江大用站在亭間,周遭景色一覽無余,其實這只是一間普通的宅院,連景色都顯得普通,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也跟他在靈巖山腳的那間別業(yè)差遠了。
但偏偏天下第一巨富的太谷曹家的當家人選在這里隱居,倒也有些隱于市的意味,若是無人指引還真是誰也想不到。
他想起自己今日前來,也非一時興起,其實早就該來拜訪了,前些時候還聽說他在京城,而那時自己恰恰才離開。后來兩浙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又聽說他回了六合……一切皆有天意。
六合其實是個好地方,之前在揚州……想起揚州,江大用不禁嘆了氣。一說揚州,誰人不提鹽商,誰人不提兩淮的鹽場?五月一場大雨,六月洪水如期而至,朝廷賑恤兩淮呂四、余東、余西等二十場,又緩征今年賦稅……本來去年秋的一場大潮災就讓灶戶損失慘重,至今都未完全恢復。今年是比去年強些,只是如今看,恐怕又是顆粒無收的一年。
灶戶都這般光景了,難道鹽商的日子就能好過起來?且不說別的,就說私鹽猖獗,鹽梟勢力膨脹,哪怕鹽商過得再窮奢極欲,也不至于打家劫舍做違法之事,若長此以往,別說兩淮鹽場,就是揚州恐怕都會趨于式微。
當然,最好就是朝廷能出手整頓鹽業(yè),若是那樣……
“江老爺子,主子有請……”荃叔已在亭外恭候著。
江大用的思緒轉(zhuǎn)了回來,看著他微微一笑,伸出手道:“請?!?p> 一炷香后,江大用已在曹淓毓的書房里。
中堂庋置著好幾架大書柜,滿滿的書,書架前立著嵌螺鈿的黑漆屏風,一張月梅螺鈿方桌,兩邊各擺同款螺鈿庭院人物南官帽椅。其余擺設倒是簡單的多,整體看來依然厚重卻不失華麗。
書房的風格與庭院相比,倒是奢華不少,江大用只匆匆撇了一眼。
小廝上了茶后便退出書房,只有荃叔陪在身邊,兩人飲過之后,江大用這才道明來意。
“冒昧到訪,還請曹公子勿見怪。今日老夫前來,其實是想與曹家合作……”他直接開門見山說道。
曹淓毓臉上保持著微笑,耐心等待他繼續(xù)。
“是這樣的,老夫才從浙東回來,那里就聽說曹公子在上??h成立的錢業(yè)公所還不錯,老夫呢,忝為兩淮商業(yè)的帶頭人,在浙江一路還算有些鋪莊和人脈,就想著能否與曹公子您合作……”
曹淓毓為人謹慎,就算內(nèi)心已經(jīng)很希望同聚合錢莊合作,但出于商場上形成的習慣,還是要了解更多。
“江老爺子是有什么考慮嗎?”
“呵呵…”江大用笑了,他態(tài)度謙遜,但眼神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光:“老夫有兩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爺子請講……”曹淓毓說道。
“曹公子如此大手筆恐怕不會只在六合一地吧,畢竟這里還不算真正的江南。而真正的江南,土地有大半都在士紳豪族手中,想要從他們手中得到土地,恐怕還不是以地價利誘這么簡單操作。老夫想著,一來這錢恐怕不是小數(shù)目,二來,其實老夫還不太清楚曹公子想用何種方法?能從士大夫手上得到土地……”
曹淓毓笑而不語。
江大用繼續(xù)道:“……直到老夫知道了錢業(yè)公所,才多少有些明白。那匯劃錢莊不僅可做匯票,還可以大額放貸吧?以田土做抵押……只要利息不高還是不錯的,不過……”
“不過什么?”曹淓毓又問道。
“不敢說完全能懂……舉例說吧,想必曹公子也知道,十個徽商有九個都做典當,老夫就是典當起家。典當?shù)囊?guī)矩就是‘估值一兩,止借銀三錢;值銀一錢,止當銀三分’,若是拿田土質(zhì)押,估值三十兩一畝,也只典得到十兩左右吧?說實話,這買賣可不怎么劃算,畢竟江南的大地主不是貧農(nóng),他們不會賤賣自己手上的土地?!?p> “老爺子說的是,但若是值銀三十兩的地能貸到三百兩呢?”
“哈…哈哈…”江大用一聽這話有些失笑,仿佛聽到奇聞一般,“曹公子這是唱的哪出戲?老夫活這么久還真沒聽過?”
曹淓毓依然微微一笑,并不介意,還是彬彬有禮道:“這之前需要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保證金,貸得多自然回報也大,當然還的利息也多……”
江大用雙眼一瞇,眼底劃過一絲凌厲,半晌,他聲音一沉說道:“曹公子的意思是…事實上等同于開出虛銀兩的會票,再由抵押人持著這張會票去參與土地的競買?”
“雖是虛的,但我恒昌號依然承認。還有別忘了一旦事成,那就是巨額的利潤,如此誘惑,誰還沒個賭徒心思?”曹淓毓很直接的反問道。
江大用盯著他打量了許久,末了暗暗嘆了一聲,到底是自己老了,早沒了年輕那會的狠勁……但就算還年輕,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用這樣的法子。
他心中五味雜陳:“哎,老夫明白了……曹公子果然年輕有為,難怪年紀輕輕就做了曹家家主?!?p> 曹淓毓微微躬身,道:“謬贊?!?p> “那么老夫索性就再問一下,曹公子用這法子聚集這么多土地在手上,是為了什么?”
“哎……”曹淓毓嘆了一聲,道:“不瞞老爺子您,在下也不過是為了……就像您參與出資驛遞改革一樣?!?p> “呵呵,”江大用笑了起來,這下才完全明白過來:“原來都想到一塊兒去了啊?!?p> “那您的聚合錢莊可同意加入在下的錢業(yè)公所?”
“呵呵,自然!”江大用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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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用起身告辭,曹淓毓一直將他送出大門才又返回書房。
回到書房,小廝送上飯菜,他才發(fā)現(xiàn)此時已過晌午,還未用膳。
簡單用了一些,然后又回到東梢間,坐在那張髹紅戧金龍紋的桌案前,又拿起輿圖研究起來。
荃叔為他泡了一壺岕茶,說道:“主子,您歇一會?”
曹淓毓嗯了一聲,隨手拿起茶盞啜了一口,眼睛依然看著輿圖。
荃叔想了想,問道:“主子,接下來還要繼續(xù)炒高地價?”
曹淓毓聞言才放下輿圖,看著他道:“自然,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啊?!?p> “主子,您說陛下他會答應嗎?要是……”
曹淓毓知道他想問什么:“應該會答應的?!?p> “哎,要是陛下能答應,那主子您這些年的努力也算沒白費,但就不知道江老爺子他會不會跟咱想的一樣?”
曹淓毓笑了:“若是可能,他應該會請求陛下成全他江家在鹽業(yè)上的壟斷地位?!?p> “哦,那還好說……”
江大用出了曹宅,老朝奉早已等在大門外,兩人坐上了馬車,往在城外的別業(yè)駛去。
途中,老朝奉問道:“老爺,您覺得這曹家主如何?以前沒怎么打過交道?!?p> 江大用不禁感嘆道:“是個厲害的人,老夫不及也!”
剛才書房里曹淓毓說的一番話,依然在耳邊還嗡嗡作響,想理解他這是什么操作?等于空手套白狼!做一個局,故意拉高地價來引人入局,然后誘人典押手上土地,但典押人實際拿到的卻是一張紙。再用這張紙去換取已經(jīng)超出實際地價的土地,并且還為之付出高額的利息和贖回金。一旦違約還不上,那么典出的土地也就永遠成了他人的,
而他曹淓毓為此付出的成本代價,恐怕連十之一都不到。
“那老爺您接下來還繼續(xù)收地嗎?”
“收,怎么不收?除了六合不還有徐州和保定府的地嗎?這三個不都是經(jīng)濟區(qū)?三地輪著來,只要不是最后一個接手土地的,咱們就有的賺!而且這事還宜早不宜遲?!?p> “對啊,卑職倒忘了還有另外兩地。”
“且瞧著吧,六合這兒馬上要成為一潭渾水,而且要不了多久,這天下恐怕都要被攪合渾。”
“呵呵,老爺這比喻恰當,渾水摸魚豈不正好?”
衙門里,頭次嘗到了甜頭的方四維決定再辦一場土地拍賣會,他已經(jīng)琢磨了好久,只是看著輿圖有些發(fā)呆。
師爺同佐貳官同樣在他書房里,四人就這樣發(fā)呆的發(fā)呆,沉思的沉思……
“堂尊,這拍賣恐怕還得有個限度吧?”
“此話怎講?”
“一來咱衙門的官田有限吶,光山地草場就占了不少,又不靠驛路,不好拍賣出去。而且還要搞公田放領,哪有這多地來拍賣?。俊?p> “哎,本官也是想的這個問題……”
“還有最近,靠近驛路的好地都被商賈收購了去,下官在想,他們會不會坐地起價???”
“坐地起價……說笑吧?起價賣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