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曉

　　酒是兩千多一瓶的，半醉半醒之間一個人湊了過來，瘦削的臉龐犀利的五官，主動碰了酒杯，“這種時刻不應該開心才對嗎？”被看穿總要急于掩飾，狗威廉端起酒杯說：“對的事情不一定總是發(fā)生”，這聲音一出他倆都笑了，“這種事情是該掩飾，但不能掩埋吧”，哈哈哈哈，難得爽朗的笑聲，“我叫楊冬青，楊青四季就是我了。”“幸會啊，你怎么也在這里？一個中國人”，狗威廉無法壓制自己的好奇，面對人生突如其來的偶遇，狗威廉總是那么單薄沒有心機?！拔沂枪室獗话才艁淼模阈艈?？”，楊冬青的坦率或者開玩笑的話把狗威廉嚇到了，對于生活太被動，總是不主動探求或觀察探索，就像盲人瞎馬，突然伸手摸到軟綿綿的貓，會嚇一跳以為大老鼠，甚至突然摸到的冰冷也會讓人想到死亡的尸體?！斑@種話也就是這么吵鬧你才說來玩笑的吧？”“哈哈，要不然呢？你愿意和一個臥底合作嗎？”“你嚇死我了，我以為你真是警察派來的”“要是我真是你會怎么做？”這一次他是很認真的，狗威廉沒有說話了。狗威廉雖然愚笨，但本能卻異常敏銳，那些未覺醒的心思像新鮮破土而出的嫩芽，一抹塵土也能告知遠方的雨訊，剛才還透亮的心情立刻被這新察覺的東西敷了一層陰云。像動物一般的自保本能使他迅速停止了言語，并且開始想理由離席。楊冬青是看在眼里，這也符合他的預判，他明白再找路露那樣的合伙人是不太容易了，有可能還會惹火燒身。“我這人膽小，你開這玩笑害得我肝兒顫，你不得自罰一杯嗎？”“干一杯”，楊冬青一抬手，半杯已經入口，后面的人嘈雜，叫喊，起哄狗威廉也干一個，這重數(shù)無意，但人們逐漸加入進來，起哄的聲音愈來愈大，狗威廉也在后面人的推擠下，舉起酒杯，一仰頭，干了一杯。加入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現(xiàn)在的你一杯我一杯已經變成了群眾想象中的豪氣賽酒，狗威廉很是無奈，但也一腔熱血覺得好玩，人群的捧場多少讓他有點激動，相反，楊冬青是謹慎的，他細細琢磨現(xiàn)在的局面，多少是天祝自助著吧，自己尋找機會這么久今天差點失敗，還多感謝老天的成全。外面天色逐漸亮起來，點點燈光融入天色時大家才散場，出了酒吧，一個個就匯入沒有身份的人流，對于楊冬青和狗威廉而言，誰能看出他們說了什么，想做些什么。

　　毛曉燕第三次站在秤上，一百五十斤，確實對小孩不太好，墻上的清單第一條就是減肥。孩子成了毛曉燕活下去的希望，毛曉燕一心想著這個身體內部的胚芽，另一方面她也不斷被消耗，情緒反復無常，這個未來的胚芽像一個黑洞一般，毛曉燕好奇心也開始培植，內心對生活的不滿以這個小生命為借口開始全力對抗，爸爸媽媽見了她瞪著眼，誰敢說不就朝誰掄拳，脖子挺得鐵硬，只好閉口不談心中對她的擔憂。那一天毛曉燕吃完飯一只腳剛站在電子秤上，數(shù)字閃爍不定，她突然咧著嘴笑了起來，兩顆豆大的眼淚從眼角擠了出來，她趕緊把它擦掉，生怕自己的臉頰誤以為這是傷心的淚水而驚動了內心深處壓抑的傷痛，只有她知道這是許久以來難得的開心，她體會到了做母親的付出，付出心思對抗自己埋在瑣碎中的日子，多多少少算種犧牲，不過卻給她帶來了快樂，感覺自己開始期盼明天，不在數(shù)著日子了。在這種時候她更覺得要找一份工作，把房子供起來，日后每天都要摟著孩子在自己可以曬到太陽的房間起來，就是靠近客廳那邊的臥室，一張小雙人床剛好和陽臺連著，旁邊隔一米寬有一個簡易衣柜，床頭有墻掛桌，可以放牛奶，可以放點心，如果孩子生病發(fā)高燒，體溫計可以放在上面，一夜量五六次，累了可以靠在床頭睡會兒，這些需要一些錢的，得馬上去賺。各種考試，會計太專業(yè)了，教資也不是本行，文秘，可以在內嘗試，輔警，支邊，毛曉燕瞇著眼睛熬夜把可以考慮的工作羅列一遍，也買了十年考公真題，鬧鈴在早晨六點準時想起，毛曉燕早早起來，匆忙開始準備簡歷，比預期晚期的一個小時硬是被在中午擠了出來，她手里拿著一個餅，搜尋工作信息，一個鏈接一個鏈接，毛曉燕塞了一嘴手紙，年齡不符，專業(yè)不符，大嚼特嚼，難以下咽。眼睛睜不開了，越掙越緊，越緊越小，她只好趴在桌子上休息，自己越來越小，退到好遠，直到一扇門不見蹤影，周圍黑漆漆一片，相反往常的抓緊心臟的那種恐懼，毛曉燕肌肉自然舒展，手腳微微發(fā)熱，她感受不到自己周圍旋轉起來的天地帶給自己的寒意，突然一只手攥緊了她的心臟，把她從空中拎了起來，還好毛曉燕醒了過來，心臟猛烈敲擊著胸膛。叮叮，一條信息來自狗威廉，一份人員名單與電話號碼，末尾備注了x，xx，y，z，zz之類的字母，毛曉燕一陣反胃，差點吐出來。隨后一股熱流從褲腿順流蔓延開來，她伸手嘗試抓住桌子，但摸了個空，重重地又倒在椅子上，“媽媽”，本能的恐懼使毛曉燕拉扯著疲憊的肌肉掙扎喊叫，她沒有聽到聲音出來，舌頭一陣麻木，一股冷意如水溢出來，一層黑霧蒙住了她的眼睛，頭，噹，她和椅子一起倒了下去。這期間她是聽到爸爸媽媽叫喊的聲音的，從好遠的地方傳過來，毛曉燕看不到他們，也感覺不出他們?yōu)槭裁茨敲唇乖昱c恐懼，她走在一條黑漆漆的路上，她在想不如就順著黑暗走下去吧，也沒什么，一片安靜，她不知那邊是什么，但知道聲音的這邊，回去是有恐懼的，爸爸媽媽總是不滿意，她也不滿意這生活，離婚，失業(yè)，還有個孩子，對，可是她聽不到他的聲音，他的動靜，他哪里去了??？毛曉燕開始感覺想要抬起腿四處尋找，她動不了，連指頭都不動，她嚇壞了，不如叫媽媽來幫忙，可是怎么喉嚨發(fā)不出聲？這時候一只大黃蜂噗嗤著翅膀朝她飛過來，越來越近，千萬不要落到我身上，千萬…那只大黃蜂翅膀顫動扇起一陣風，她手背上迅速開始蔓延開一層雞皮疙瘩，大黃蜂尾探出一根長針，明晃晃，好疼啊，越來越痛，那根針扎了進去，好像電鉆鉆進骨頭。一陣窒息，毛曉燕醒了過來，她的手在顫抖，病房是白色安靜的單間，她記得這典型的病房模樣，墻上掛著體溫監(jiān)測記錄，怎么自己住進了媽媽之前的精神衛(wèi)生中心的病房？不！護士推門進來了：安靜，你身體虛弱，要好好靜養(yǎng)，孩子沒了，還是可以在要的。毛曉燕剛聽見孩子的話，眼淚就止不住噗噗的滾落，一顆接一顆，終歸不是自己的孩子，巨大的傷痛讓毛曉燕疲憊，狗威廉莫名的文件也讓毛曉燕煩躁，不過，她隱約覺得，這樣才是對的，可是對的又不代表是稱心的，偏就像根魚刺卡在那里，卡在哪里呢？吞咽的時候喉嚨痛，咽下去胸脯疼，躺著的時候腹部有硬塊，偏就在這種情況下，有人來看她，說是她的同學，可是毛曉燕不認識。這張臉有鼻子有眼，眉毛很粗很兇的翹起來，國字形臉上對稱排開，典型五官端正，可是毛曉燕覺得充其量熟悉到政務大廳門口辦事路過往里面瞧見這種臉的程度，而且也端正的激不起人想瞄第二眼，“噢噢，謝謝你這么多年還記得老同學”，其實毛曉燕心里暗笑，一半是回擊命運對自己的耍弄，另一半是揶揄，感謝了你不就完事了，完事了也就轉身走人。那人略薄的嘴唇勻稱的左右咧開笑著說：“不妨事，順便，你今天需要休息，我先走了，改天再來”他沒有接受挽留，挺拔的身姿消失出了毛曉燕的視線。孩子沒有了，家里陷入沉默，但感覺得到多了幾分心平氣和，就像膿包破損后的創(chuàng)口，疼是疼，在沒有多余的擔心。躺在床上開始了渾渾噩噩，突然毛曉燕接到一個面試電話，她決定去試一試的。她決定把這和陪在床邊悉心照顧自己的媽媽說說，她頭上耳朵上面兩側布滿了白發(fā)，這讓毛曉燕很受震動，媽媽一定努力克制自己的，她之前停藥時都沒有這么平靜的，眼睜睜看著毛曉燕摔杯子，她也只是彎腰用掃帚一下一下，仿佛掃了一個世紀，撫平了毛曉燕毛躁的心。躺著的日子毛曉燕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可笑的是，一個人其實沒有多少小時候，而這些時間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用來憧憬長大，面對毛曉燕的笑話，媽媽總是有一句沒一句打擊她：沒什么好回想的，有這時間多往前看。一個老家親戚的姑娘結婚了，過了過了好久，毛曉燕抱怨他們沒禮貌時，媽媽才坦誠，害怕她傷心，一家人都只是捎了禮錢，在家連說都沒說一個字。媽媽如此小心翼翼，毛曉燕泣不成聲，“有時候自己太自私任性了，沒有受過生活的打擊”，媽媽一面拉著她的手，一面抹眼淚說：我生病的時候滿腦子想著跳樓，流血自殺，可是一想到你，無依無靠，我就厭惡起了這樣的自己。你千萬也要堅強。媽媽一邊說一邊到衛(wèi)生間去把毛巾打濕，她是像擦一個小孩一般扶著毛曉燕的下頜，幫她把頭發(fā)拂到耳后。那一刻對于毛曉來說很漫長，似乎走過來整個童年，又緩緩地走到現(xiàn)在，剛好在那個時候，毛曉燕接到了一個面試電話，那頭簡短有力，下午五點，街角咖啡廳。午后陽光斜射，微熱刺眼，明晃晃的秋天，大太陽不放過任何一個人，街角咖啡廳就在眼前，快步大概十分鐘，如果不被紅綠燈耽擱的話，就是那個路露經常去的咖啡廳，經常有年輕人過去小聲說話，如果快點的話，坐在空調微涼的格子里面，對于虛弱的毛曉燕太合適了，此刻她手心開始冒汗，腿腳不聽使喚踩起了棉花，如果再堅持幾部就可以按時到達咖啡廳了，那么外賣員石楠也就可以按時接單了，石楠面對突然直直撞在自己電摩上的人，差點想破口大罵，他剛轉頭，那人直接倒地了，像紙片人輕飄飄地貼在地面，電話一個勁地震動，他沒有多余的手，只好置之不理，好在120的聲音很快就傳了過來，“那人怎么專找你的車，你們商量好的吧，能干干，不能干去急救中心，估計人家正缺你這號人。”，石楠攥著拳頭在醫(yī)院的走廊獨自張望，生病有時候也是幸福的，至少還有人同情，像這樣無病又只能撐著，干不好人會厭惡，干好了人又覺得理所應當，真是孤立無援。毛曉燕聽了他這話，無奈的笑了，“不如我每天下單，你接單送外賣給我，然后點好評報答你怎樣？”，石楠被她這點學院伎倆逗笑了，“你只需要去找領導解釋清楚就行了，好評就不勞煩你了，我是全好評的，除了那么幾次意外”，“估計見義勇為的好評吧”，“這樣看來你一定能和老板說得通，你們兩想的一致，說得也八九不離十”，石楠和毛曉燕一般大，也難得他這個年級還沒有結婚了，他從護士的等級表看這信息時，一心想著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眼下兩人又聊地這么歡喜，真是也不枉自己單身這么多年。剛巧護士推門進來，“毛曉燕你最近做過什么手術嗎？醫(yī)生要給你選藥了”“沒有，沒有，沒有，身體很結實”，毛曉燕一面撒謊，一面極力掩飾自己的尷尬，那句流產終究說出來，它就像要從跑出來一般，毛曉燕都沒法張嘴繼續(xù)聊天了，即便護士走了，她也沒發(fā)讓自己再說什么。石楠覺察到了異樣，他一心想著自己，長久來他善于戲謔調侃，一副嘻嘻哈哈，但他沒有那份自信把這尷尬氣氛的責任推脫掉。哐的一聲，門被打開了，護士推著吊著液體瓶的架子進來了，石楠起身幫忙，護士罵罵咧咧：“隔壁那人真是不負責任，自己做過腦部手術不吱聲，輸了液體有反應了家屬就去告狀”“不好意思，護士，我前段時間剛做過手術”，“你們一個個地有什么毛??？你是什么手術”，“什么手術會影響輸液體？”“你直接說你做的什么手術不就行了”護士沒好口氣，不過她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朝石楠望去，“你先出去一下可以嗎”，石楠不好意思滿臉堆笑朝毛曉燕伸手指了下門外，毛曉燕望向桌子上的香蕉，急忙說：“沒事，流產手術，一次意外，你懂的，我也不是小孩了，這很平常，不是嗎？”，這不尋常，石楠笑了：“嗯嗯，你們聊，我出去一下”，石楠剛出門，楊冬青與他擦肩而過，朝病房走去，見護士在，楊冬青就在外面停住了，他緊緊皺煮眉頭，聽見里面的對話沒有結束的意思，在過道里踱起步來，倒時差的疲憊加劇了他的煩躁，小方這邊怎么這么不順利呢？狗威廉不會已經有生命危險了吧，在狼窩里，往往還沒有意識到生命危險就可能已經沒了性命，這個可怕的想法拉扯著他的神經，他太累了，妻子責怪他不要命了，看來是對的，只是他明知道是對的還是忍不住發(fā)火，他虧欠家庭太多了，這一次只要取得一定突破，一定要留下來給孩子過一個完整的生日。他這么想著發(fā)現(xiàn)一個戴眼鏡身穿白大褂的人直直看著他，他走得很慢，眼神停留在他的臉上，但不是眼睛上，他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被看得人已經在盯他了，“有什么問題嗎？”

　　“噢噢，我是職業(yè)習慣，我看您，這么說吧，你最近是不是莫名煩躁，易怒，而且還很疲倦呢，”

　　“有點”

　　“建議您去檢查一下肝吧，純屬職業(yè)習慣，希望您不要介意。”為了不耽誤事，楊冬青按捺住不詳?shù)母杏X，給小方打了電話，他讓她過來直接找毛曉燕坦白身份，詢問資料的下落，并謊稱自己手頭有點急事。石楠走了，他用手頭僅有的錢付了今天的醫(yī)藥費，他想也只能幫到這一步了，再幫就喜當?shù)?，調侃過后，他的內心泛起了苦澀，他理不出生活的頭緒，上一次扶人他搭上了自己辛辛苦苦積攢多年的首付，而且走丟了自己的女朋友，在上一次，他差點丟了工作，好在老板找人對方證明，才只是賠了醫(yī)藥費，今天這次他是大徹大悟了，或許自己的好心真是不值二分錢。孤兒院的老師說的是對的:社會不是孤兒院，沒有這么對善心，善心要中在心里來對抗社會的險惡。當時他一心以為院長是恐嚇他，讓他落下來，現(xiàn)在看來只是自己拒絕面對，連父母都會狠心拋棄子女，陌生人哪里來這么多余的同情。胸懷怨憤失望，石楠走出了醫(yī)院門，一時間他竟然不知到哪里去？工作還有意義嗎？這世界有時候很奇怪，這種絕望其實是隱藏的瘟疫，隱秘地在人間流竄，人們看不見但它從來不停止傳播，有時候會強烈到終結一個人的性命，也有時候也就是一場感冒，對于生命的強者它還可以是一個噴嚏，如果說真有緣分，同時傳染了這種心病的緣分可比單純遇到的緣分要深的多，它就這么傳給了石楠，也同時傳給了楊冬青。彩超檢查結果出來了，兩小時前已經通知了，楊冬青笑著和電話那頭的妻子說：感覺疲憊不是常態(tài)嘛，這大夫事多。他心里可不這么想，不知怎么，他心里直打鼓，鼓點越來越密，他隱約讀懂了這信號，也就沒有著急取片子，他打車徑直去了陵園，南山公園旁的陵園區(qū)又擴大了，石楠捧著花剛進去時楊冬青的車就到了。墓地一片寂靜，排排墓碑不分尊卑，要不然石楠也不可能和楊冬青站在同一排，這周圍隔三排過去有個人拿著酒瓶坐在一塊看不出區(qū)別的石碑旁，如果不是石碑上的相片，一般人真的很難不迷路，可是石楠是不會的，他太熟悉了，楊冬青也不會，相比石楠他來的次數(shù)少多了，但這條路怎么走，怎么拐彎，他刻在心里，他每選擇一次，都不忘問候這里的亡靈。石楠把這里當老家的，有好次心情不好時，他都是在這里躺著看星星的。他們誰也不清楚在這里將是他們人生的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