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是一只狗的名字。
那是三年前,我在花城讀大學,畢業(yè)后應聘到一家制衣廠做文員。
兔子是老板養(yǎng)的狗。
它是只黑白邊牧,不知為何,并不受待見,整日被拴在院子里,吃食堂的剩菜剩飯。
而我,初來乍到,沒有朋友,下了班也無所事事。
有天晚上,我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過院子時,它突然站起來,沖我汪汪大叫。
我停下來看它,它立馬乖乖坐好,大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一臉討好,我剛想抬腳,它又立起來汪汪叫。
我突然意識到,它這是在向我示好,想讓我?guī)鋈ネ妗?p> 也好。
反正,我形單影只,它無人問津,不如湊成一對。
于是,我解開繩子,帶著它出去遛彎。
一出院門它就開始瘋跑,我被它拽著,也只能跟著跑,累得氣喘吁吁。
“你怎么跑得比兔子還快,干脆叫你兔子好了。”我對它說。
這之前,它沒有名字,大家都叫它狗,或者狗子。
這之后,大家都跟我一起叫它兔子,連老板也叫它兔子。
自從給兔子取名后,我們之間仿佛有了某種親密關(guān)系,每餐我都會為它多買一個肉包,每晚它也會等著我出去遛彎。
有了這點小小的牽掛,我好像沒那么孤單了。
沒過多久,老板又帶回來一只邊牧,據(jù)說只有三個月大,但個頭已經(jīng)比一歲的兔子還高。
老板得意地說:“你們瞧瞧,這才是正宗的邊牧!”
原來,兔子是雜交的,老板當初上了狗販子的當,因此不待見它。
純種的待遇完全不同,老板每天將它帶在身邊,下班時,它會耀武揚威地跳上老板的副駕座,汽車揚長而去。
這時,兔子便會不識時務地立起身,脖子上的繩鏈被它拉得筆直,前爪將鐵門拍得嘩嘩作響,喉嚨里發(fā)出嗷嗷的哀嚎。
直到車完全消失在視野里,它才哼哼幾聲,轉(zhuǎn)身失落地趴在地上。
不知道為什么,我時常在兔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10歲那年,我也曾看著媽媽決絕離開,無論我怎么哭,怎么求,她都沒有回頭。
我覺得兔子挺沒出息的。
人家都不要你了,何必再去討好?
很快就到了年底,廠里放假,沒人管兔子了。
老板主動提出,將兔子送給我。
他說:“當初買它花了我兩千塊,看你這么喜歡,白送給你了?!?p> 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并向老板提出,春節(jié)不回家,留下來看廠。
老板奇怪地打量了我一眼,還是同意了。
是的,我沒打算回家過年。
我媽已經(jīng)重組家庭,我爸常年在外打工,父女倆一年到頭說不了幾句話。
我從初中就開始住校,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
其實,從這點來說,我跟兔子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將兔子帶到寵物店,給它洗了澡,又將拴它的繩鏈換成漂亮的項圈。
早上,我牽著它去附近集市買菜,我會多買一塊肉,回去用電飯煲燉了,給它吃。
中午,我喜歡爬到天臺上曬太陽,它就安靜地躺在我腳邊。
晚上,我們是最好的散步搭檔。
它早就改了橫沖直撞的性子,學會了跟著我從容走路。
如果我跑步,它就慢悠悠地追著我,還時不時調(diào)皮地跑到我前面絆一下.
如果我停下,它就會坐在我腳邊,伸長舌頭直哈氣。
除夕那天,我買回一堆食材,晚上,做了一個火鍋。
寂靜的廠區(qū)里,不知誰放了一個炮仗,“砰”地一聲響,忽然有了年的味道。
這時,手機響了,是我爸打來的。
我心里涌起一陣復雜的情緒,這樣萬家團圓的日子里,我們父女卻分隔兩地,真不知是我的錯,還是他的錯。
他問:“怎么過年都不回來呢?”
我說:“廠里不放假?!?p> “不能請個假嗎?”
我沒再吭聲。
他也明顯不知道再怎么搭話,有些訥訥地說:“唉,這年過的,家里總共就兩人,還不在一起?!?p> 放下電話,我一陣心酸。
說實話,我從沒有怨恨過他。
我知道,他沒有多大本事,這么多年,為了供我上學,他一直在外面做著最苦最累的活。
只是,我們太疏離了,疏離到我害怕回去和他相對無言。
兔子走過來,用它毛茸茸的身體蹭著我的腿,然后坐下,溫柔地看著我。
它似乎看穿了我心里的一切。
獨自在外的漂泊感,包裹在堅強外殼下的脆弱,以及深藏在內(nèi)心的孤獨。
我開了一罐啤酒,舉起對它說:“兔子,新年快樂,我想家了,你呢?”
一大口酒下去,眼淚卻冒出來。
我終于沒忍住,抱住那個毛茸茸的大腦袋,嗚嗚地哭起來。
那樣的時刻,與其說我收留了兔子,不如說,兔子給了我無限的慰藉。
后來,我有些醉了,拍著兔子的頭起誓:“以后,咱們相依為命,不離不棄!”
兔子嗚嗚地哼了兩聲,似是回應。
只是,人類的誓言是多么脆弱啊。
開年之后,制衣廠因為效益不好,大批裁員,我這個文員首當其沖。
離開工廠,我再次陷入了迷茫。
就像一顆浮萍,不知明天要飄向何處。
那時,我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男孩,他游說我去佛山工作,思慮再三后,我決定去投奔他。
可是,我不知要怎么安頓兔子?
有個同事提出,她可以接收兔子,她和老公都愛狗,將兔子交給她,我還是放心的。
那天,我?guī)米酉聵恰?p> 它以為我?guī)ド⒉?,高興得一跳一跳。
到了同事車旁,我蹲下身,沖兔子拍手道:“兔子,來?!?p> 以往,它會像炮彈一樣沖過來,撞進我懷里。
可是這次,它一動不動,我走向它,它轉(zhuǎn)身往回走。
我的鼻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同事已經(jīng)開了車門,我只得一把抱住它,將它塞進車里。
車門被迅速關(guān)上,我聽見兔子在狂叫,它使勁地用前爪刨著窗戶,臉貼在玻璃上,眼里竟全是淚水,那樣凄惶,那樣無助。
它似乎在問我:“你不是說要相依為命嗎,為什么不要我了?”
直到汽車遠去,我似乎仍能聽到它的叫聲,腦子里晃動的全是它含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