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咬住這個世界的荒蕪,直到看見漫天的星空帶著黑夜。
時間很淺,云朵很深。一走就是七天。
七天里面,王格豪除了按時給田占東一些食物,其余時間都沒有理會田占東,田占東也沒有時間去理會王格豪,兩個人更多的時候是安靜地看著云滾云散,看著風(fēng)起風(fēng)卷。
現(xiàn)在距離天地巨變還有三天。
田占東陷入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好像能夠看見時間像一條線一樣越走越遠,也看見了天邊的夕陽變成了黃昏。他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時而突然間的振奮,但更多的時候在孤單哭泣,無聲的抽搐。
直到某一個時刻,王格豪停了下來。
田占東從那種玄妙的狀態(tài)里活過來,他開口沙啞,如同砂礫滾過石城一般,“我想明白了你在說謊,但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說謊?!?p> 王格豪沒有半點驚訝,也沒有表情,他回過頭的時候沉默得如同修羅。
田占東卻感覺到了一種鼓勵,他用不顧一切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你的爹爹,也就是我的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姥爺,是王家的贅婿,如果真的是王家詛咒,你和我娘怎么會都活下來?”
王格豪點點頭,示意田占東接著說下去。
“雖然我們見面的時間很短,但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多很傳說,你這樣的人絕對不可能是一個捕頭而已,而且你帶我去的那個洞穴,那個不知真假的故事,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知道的?!?p> 王格豪終于有了表情,“有些事情可以告訴你,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蛟S我是一個純粹的壞人吧?!?p> 田占東歇斯底里大笑,“欺騙自己喜愛的人、欺騙自己的家人,這樣的人算什么壞人!”
“你和我對壞判斷好像不太一樣?!蓖醺窈酪查_始哈哈大笑,一下被逗笑了,“是了,你出入那些市井,見過很多不適當(dāng)?shù)氖侄?,你以為的壞可以總結(jié)為損人利己。而我做的很多事情,在你看來好像是損人損己。”
“我想不出理由?!?p> “對,玩弄職權(quán),殺害親人,都有理由。但他們也沒有攔住我的去路。你娘親,那個萍兒,到賓城里面的縣令大人,甚至你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其他王家先輩。有一說一,我的道路和他們確實沒有沖突?!?p> 田占東咬緊了嘴唇。
“但你應(yīng)該也發(fā)現(xiàn)了,我需要一個理由。如今的你可以摸著自己的胸膛,問一下自己,是不是有了不能輕易去死的理由,也有了必須要變得強大的理由?!?p> 王格豪根本不在乎回答,用嘴巴說出來的答案十之八九是用來騙自己的。
“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和你說的一樣,王家根本就沒有那種毒。你馬上就要十六了,說謊要圓滿,所以我請你娘親去另一個世界。這樣對你娘親來說,她的人生是圓滿的。”
“她不可能不知道真相,連我這種笨蛋都能想明白,娘不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p> “這就是她為什么比你聰明。她知道,她不死,你就會死。在你爹死的那幾天里面她就知道了。實際上,在她娘親死的那一天她也知道了,所以她才會下嫁給你那個沒用的爹,不然憑什么你爹能高攀上我王家?!?p> “所以啊!”田占東嘶吼起來,“到底是為什么!”
王格豪說道::“王家不愿意成為一只永遠在地上蠕動的蟲子,至少我不愿意。我的父親,其實是一名商修,這種大膽的嘗試,只會給王家?guī)頊珥斨疄?zāi)。我十六歲那年發(fā)現(xiàn)了這個真相,于是我開始殺……殺、殺、殺,不斷的殺,從我爺爺開始,一直到你娘結(jié)束……”
“如今的王家,除了一些用來保留血脈的偏支,論血統(tǒng)來說只剩了你和我。王家的錢,也被我換成了更有價值的東西,我十八歲離家,三十八歲回到賓城。一回來就殺了我的替身,也就是原來的捕頭?!?p> “我不關(guān)心這個?!?p> “你可以不關(guān)心,但這些將來也可能是你的。你可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在這七天里面,你的身體素質(zhì)拔高了一大截。那是我原來給自己安排的。不過,在看見你娘親最后一面的時候,我改變了主意,給了你?!?p> “你留下了什么?”田占東不安起來。
“沒什么,一條命而已。以后有一天當(dāng)你死了,你會在另一個地方帶著記憶重塑身體。除了這個之外,你還是一個只有劣商根的半覺醒者?!?p> 突然間,王格豪抬頭看向了遠方。那里是一個營地,不知道出了什么錯,此刻一道光芒拔地而起,直沖云霄。
王格豪略微有些著急,但還是壓著性子,簡短說道:“我說過了,所有的真相都在王家祖祠里面,你現(xiàn)在只要明白一件事情,不只是你娘親,我也將自己的機會都給了你,我太老了,機會渺茫。所以我殺了你珍惜的那些人,兒女情長是留給有權(quán)有勢的,你我這種喪家之犬要學(xué)會咬住這個世界。”
王格豪著急到語調(diào)也瘋狂了。
“在我們的死亡來臨之前,我們用拼盡全力,向這個不公平的老天要一個公道?!?p> “王家的宿命我背了,我的宿命你背了。你不要死,懂嗎?”
“你我都廢物,只有拼命?!?p> “記住,咬??!”
說完這話后,王格豪沉默不語,只看著那道白光,雙手飛舞掐出數(shù)道光芒,打出一個又一個黃符。
此刻草長鶯飛,落葉漫天。
田占東看著周圍的一切,真的在咬牙,他不懂那些大事、大安排、大命運。只知道這個牙齒是因為憎惡王格豪而發(fā)出的。
也許多年以后要田占東才會懂,但現(xiàn)在他的雙手只有一件事情要做。
復(fù)仇。
在王格豪承認后,這件事情就盤踞了他所有的心頭。他只想做一個普通人,或許平凡,或許落魄,但家里總有一個愛他的人,他也愛著的人。
這狗屎的劇本,這狗屎的人生。不是他的選擇。
肩頭微微聳起,重心偏左。田占東全身上下最有力的地方就是右腿,他安靜做著準(zhǔn)備工作,盡量用理智做出最致命的打擊。在等著王格豪手掌明顯停頓的瞬間,不管他是一切大功告成而放松,還是突然出錯而驚慌。
一道重若磐石的右鞭腿飛快打出。
不等田占東反應(yīng)過來,他連表情都沒來得及,就有一道黑色電光打中了他,田占東快不過閃電,一下就倒在了地上。被電得口水橫流,目光呆滯。
“笨蛋?!蓖醺窈罌]有回頭,只是休息后又打出了數(shù)道商術(shù),之后,他才忍著笑,輕聲說道,“笨得讓我喜歡?!?p> 等王格豪忙完后,他收起來一切道具。背著還不能活動的田占東飛快登山,田占東身體一陣酥麻,腦子卻更加清晰。他大著舌頭不斷咒罵著王格豪。
聽著模糊不清的咒罵聲,王格豪反而更開心了。會罵人是好事,會罵人就代表還不想死。他背著田占東,卻步伐飛快,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爬上了半山腰。
等到能夠看見那個營地的時候,天上的光芒已經(jīng)消失了。王格豪放下田占東,幫田占東活動了幾下關(guān)節(jié),按了按肌肉,最后還貼心幫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田占東冷哼一聲,之前那個拎著自己,那個動不動甩我巴掌的黃鼠狼開始好心了。
之后王格豪牽著田占東的手開始緩慢行走,田占東行動還不便,總是搖搖晃晃,在王格豪的幫助下才能不摔倒。走了一段路后,田占東感覺自己也恢復(fù)得差不多了,這個時候王格豪先發(fā)現(xiàn)一步,先松開了田占東的手。
兩人走上營地,王格豪恭敬對著看門的弟子行禮,送上了拜帖。那個弟子明顯是之前就收到了消息,對著王格豪確實了身份后,直接帶著王格豪往里走去。
田占東這時候又緊張了起來。
王格豪這時候悄聲說道:“接下里可能就是永別了,這兩天我往你的食物里面加了很多忘憂草,喪娘之痛,失戀之苦不是那么容易走出來的。我在最后,給你了一顆強大的內(nèi)心,之后你自然會明白。但你要記住,壓抑得越厲害,后面你越難壓抑,一定要想法子解決?!?p> 田占東也壓著嗓子說道:“我早就想好了,殺了你就可以了?!?p> “殺了我,她們能活?殺了我之后,你又要做什么?”
田占東冷哼一聲。
……
營地的安排很簡單,一看就明白是一個臨時的營地,絲毫看不出來商家的宏偉手段。兩人走進主帳中,有一個老者正在等著他們。
王格豪恭敬行禮,田占東有樣學(xué)樣。之后王格豪說道:“商師大人,我得老祖密令,三天之后玉京城必然出現(xiàn),老祖已經(jīng)拖出了荒野天的幾個堂主的眼目,這次事發(fā)突然,殷朝大陸的其余幾個門派如今雖然有了察覺,但我們先手占盡,盡管放心出手?!?p> 老者不置可否點點頭,向王格豪伸手。王格豪很懂事地拋出一物,穩(wěn)穩(wěn)飛入老者手中。老者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突然問道:“你家老祖還囑咐了什么?”
王格豪無視對方有些意味深長的目光,接著說道:“老祖沒有其他交代,只是讓我向前輩問好?!?p> 房間里面有一種奇怪的味道,在田占東進來的時候就聞到了,但是非但沒有覺得胸悶,多呼吸幾次反而覺得舒暢。田占東忍不住抬頭,看見老者悄悄將紙條送到了后方屏風(fēng)內(nèi),屏風(fēng)內(nèi)伸出一只瘦弱蒼白的手。
幾聲咳嗽從后面響起,老者說道:“答應(yīng)你的事情我們會實現(xiàn)的,你們先出去吧?!?p> 王格豪一直都保持著那恭敬的姿態(tài),慢慢退了出去,還不忘將田占東的頭顱按下。兩人出去后,另外有人等著,給了王格豪一個精美瓷瓶,然后帶著兩人來到了另一個小帳篷里。
帳篷是臨時的會議所,很多商師如今正坐在這里,長長短短說著一些話,每個人的話都很低很快,顯示出焦慮。三人來到帳篷后,大家互相看了幾眼,都顯得有些不耐煩。
王格豪拉著田占東在一旁站好,兩人在一群人審視著。很快就有人拿著一個儀器上來,吩咐兩人依次將手掌放上去。王格豪示意田占東先準(zhǔn)備好,自己把手掌放了上去,一陣微不可查的光芒一閃而過。
本來還注意這邊的幾個商師不約而同發(fā)出不屑的聲音,有些人還翻白眼。不過之前明顯是被囑咐過幾句,大家都沒有過火說些什么。
旁邊有人宣布結(jié)果。
“無商根,四十歲。但常年借助外物使用商器和商術(shù),有一定的身體適應(yīng)性,評分:丁下?!?p> 那人趁沒有商師在意這邊,悄悄對王格豪說道:“我勸你還是算了吧,人各有命。這已經(jīng)是最差的商根品質(zhì)了。你這年齡也不合適了?!?p> 王格豪從頭到尾都沒有顯示過什么表情,只是點點頭。
輪到田占東了,他也將手掌放到了儀器上,一道略微明亮的光芒亮起,短短一個呼吸之間就消失了。
“劣商根,十五歲,根骨未定,大有機會修商。評分:丙上?!?p> 有那么一兩個人重新抬頭,若是在平時,他們還會多看幾眼,但現(xiàn)在時機不對,田占東的品質(zhì)也沒有好到讓他們眼前一亮,于是只有一個聲音作為代表發(fā)出來。
“可愿意成為實習(xí)弟子?只要修夠九道基礎(chǔ)商術(shù),便可以加入我白華堂內(nèi),成為正式弟子。”
田占東著急反問:“修這九道商術(shù),可能擊殺世俗高手。”
“一般宵小不在話下?!?p> “若是他呢?”田占東指著王格豪問道,王格豪依然沒有什么表情,抬頭看著一切,平靜對待。
那聲音有了些不耐煩,“王格豪在世俗中都是最難殺的幾個人之一,只學(xué)這九道商術(shù)絕無可能?!?p> “那我成為正式弟子后,需要幾年才可以?”
王格豪這時候笑了,用唇語比著話:絕無可能。
田占東察覺到不妙,果然那聲音說道:“不可能,修商界有規(guī)定,一旦正式踏入修商界,便與世俗不能再有更多牽扯,你一旦出手就會被所有正派圍剿?!?p> “那人若是和我有殺父之仇!”
“父母,也終究是身外之物。”
田占東愣住了,轉(zhuǎn)而他自嘲一笑,“晚輩謝過厚愛,晚輩不愿意。”
上面的人有些驚訝,但也沒有強求,繼續(xù)忙著自己的事情。
于是,王格豪上前告辭,帶著田占東離開了。
下了山,兩人一前一后,相繼停下。王格豪還是一副風(fēng)輕云淡的樣子,但田占東絕不好受。
王格豪率先說道:“我晚上送你回賓城,接下來的道路你要自己選擇。這一路舟車勞累,先休息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后我們返回,當(dāng)然你也可以現(xiàn)在就逃跑,只是希望你記得回賓城的道路。”
田占東看了一眼天邊,不到一個時辰就會太陽下山了。他看了一眼周圍,這里是一片荒無人跡的森林,天吶怎么又是森林,這個地方由于緊靠那處營地,才沒有虎豹財狼,可也能感受出來這里絕非一個善地。
一邊想著一邊慢慢遠離王格豪,田占東選擇一個略微遠離王格豪的地方停下來,這個距離彼此都看不見,這能讓田占東更能想明白一些事情。王格豪太平靜了,他來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
除了那個不知名的丹藥,好像就是讓自己有機會修商。
包括現(xiàn)在這兩個時辰,好像也是故意給自己的。什么舟車勞累?那飛車穩(wěn)得不行。
那么……他是不是要躲開我,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想到這種可能,田占東馬上就悄悄返回去,看見王格豪正提著一只野兔子回來,正在找著木柴生火。田占東不覺也咽口水,這幾天都是吃干糧,確實有些饞這一口了。
田占東悄悄回去,來回踱步。
不對,不能以常理看王格豪,這個人脫離了人的范圍,他做的事情不能用簡單的善惡來評判。田占東開始努力回憶王格豪,作為賓城三怪之一的王老虎,確實是有不少民間傳聞,田占東開始從這些傳聞中剝離出來一個真實的王格豪。
這一回憶,天就黑了。田占東抬頭時候猛然一驚,還以為自己身體不佳要暈過去,他聞到了一股香味,肚子也不爭氣了起來。他努力克制自己,然后才發(fā)現(xiàn)起來自己的回憶毫無意義。
賓城三怪的怪字,真的是見血,甚至見骨。
見鬼了。田占東能從傳聞中大致猜出來一個四十左右的成年男性,但他是一位進可色厲內(nèi)荏,欺上瞞下,退可色壓賊心,雙槍拍案的好色狂妄之輩。這怎么對得上?
末了,田占東看向了山坡。當(dāng)一切是絕望,也許拼命成了唯一出路。王格豪的手段他看不透,但從這幾天的冰山幾角里就知道,絕不簡單??梢援?dāng)成半個商師來看待。那么只剩下以命博命,然后流亡天下的方式了。
是了。田占東打定了主意,悄悄上山。
上山了之后,田占東卻看見一片整潔的空地,那伙商師已經(jīng)離開了。
“很不好受吧,你以為你還有選擇。但命運從來都不等人?!?p> 一個聲音從背后響起,王格豪不緊不慢走了上來。
田占東很是懊悔,看見營地的時候就該知道這個臨時地方停不了多久,王老虎好像又送上了很有價值的情報,自己應(yīng)該要想到這一點才對。
王格豪將手里的兔腿塞到了田占東的嘴里,連踢帶踹帶著田占東下山了。
田占東感覺到王格豪好像很享受,一腳比一腳用力,又很有方寸。
行家啊。
下了山,王格豪說道:“走吧,我還有其他事情要準(zhǔn)備,你將來要做什么自己好好選擇,不過我得和你說一句話,回來賓城給我安安靜靜的,不然我先宰了你。你千萬不要覺得自己機會很多?!?p> 田占東清楚,這話是真的。自己絕不會因為是王格豪的侄子就被高看一眼。
王格豪帶著田占東來到了一個匆忙開出來的空地,那里有著許多黃符,還鑲嵌著一些晶石。
“這是傳送陣,可以立刻帶我們會賓城。不要小瞧這個傳送陣,就是剛剛那伙自視甚高的商師,都沒有這個手段。”
田占東相信了,這個法陣?yán)锷l(fā)著他都能察覺到的澎湃商機靈氣。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問道:“你真的只是一個世俗武夫嗎?”
“誰說不是呢?”王格豪話音剛落,就有些心疼,一腳將田占東踹進去,自己也站了進去。一道五彩光芒一閃而過,很快這里就重新安靜了下來,只有一些焚燒過的痕跡。
這個時候旁邊數(shù)棵大樹的樹洞里面幾乎同時發(fā)出了沉悶的響聲。是火藥,數(shù)不清的落葉飄飄而下,地上馬上就積滿了落葉。一切都沒有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