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真是奇怪,有些路注定了分離,哪怕兩人計劃好了路線,終不能相聚,有些路彎彎曲曲,即便兩人走得隨意,卻依舊相遇。
趙翼醒來的時候,已在三日之后。一睜眼,看到換了新發(fā)型的李玄鑒端了藥碗正坐在他身邊。
“殿下,怎么是你?。 ?p> “自然是我,我們不是一起掉下來的嗎?”
“我是說怎么能讓殿下你來給我喂藥啊!”
“我比較閑啊?!闭疹欄w翼之事原本是方可堪要來做的,李玄鑒擔心他們照顧不周,非要親自來做。
“我自己來?!壁w翼誠惶誠恐,欠身坐起,剛要自己去端藥,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莫名地多了一些頭發(fā)。他有些發(fā)蒙,換了另一只手來接藥碗,眼睛卻還在直直地看著手中的斷發(fā),道:“殿下,我手上,這是誰的頭發(fā)?”
李玄鑒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新發(fā)型,揮了揮手,一臉無謂地說道:“誰知道啊!也不知是哪個倒霉蛋被你揪住了頭發(fā),然后就揪斷了?!?p> “哦?!壁w翼并沒有記得此事,喝完藥,便將這些斷發(fā)丟開了。
“你感覺如何?”
趙翼只是剛剛蘇醒,身上的傷尚未愈合,加之此前失血過多,臉色不免蒼白,身上也少了些生氣。他不想李玄鑒太為自己傷神,勉強支撐,強顏寬慰道:“好多了?!杯h(huán)顧屋內(nèi),趙翼沒有看到張無痕,問道:“殿下,我們這是在哪兒?張姑娘呢?她可有受傷?”
“這里是無覓谷,無痕好著呢,現(xiàn)在,她在照顧她的父親?!?p> “她的父親?她的父親不是李太極首徒張青陽嗎?”趙翼記得張無痕說過自己的父親早已過世,如今聽聞此言,頗為不解。
“是啊!就是張青陽,尚在人世?!崩钚b也覺得此事令人費解。他剛要向趙翼講述無覓谷中發(fā)生的一切,一轉(zhuǎn)頭,看到趙翼筋疲力盡的樣子,改了主意,道:“你好好休息吧!改日再談!”
“那神爵派的人會不會追過來,殿下你有沒有危險?”
“放心吧,神爵派的人早就走了,方可堪帶了軍隊過來。我先走了?!崩钚b知道自己在趙翼身邊,他不會安心的,便一邊說一邊走出了房間。
聽了李玄鑒的話,又目送他出了房門,趙翼放了心,迷迷糊糊地重又睡了過去。
從落入谷中的那一刻起,李玄鑒最擔心的便是趙翼的傷勢和神爵派的追殺,如今,這兩樣已是塵埃落定,他卻又要擔心另一件關乎張無痕之事了。
人生中突然多了一個活生生的父親這樣的意外,實在是令張無痕猝不及防。為其診治之后,文子琢與張無痕一直留在張青陽身邊照顧于他。
張青陽的頭疾年時已久,非朝夕可治,即使是治,也未必有效。尋回失去的記憶,宛如星河逆轉(zhuǎn),山川重塑,如此滄海桑田之功,又豈是人力可為?張無痕所做,不過是一個醫(yī)者的日常罷了。
張青陽在張無痕的診治之下有所好轉(zhuǎn),他的頭腦中越來越多地浮現(xiàn)出一個女子的身影。對于文子琢,張青陽開始覺得與她在刳心洞外的見面并不是他們的初識。如果說文子琢在無覓谷中的兩年于他還只是陪伴,那么,現(xiàn)在的張青陽卻有些依戀與好奇了。
不過,對于張青陽,疑惑最多的還是張無痕。
“母親,你確定,他真的就是我的父親嗎?”張無痕冷靜地問道。
“嗯,確定?!?p> “父親不是在地震中被埋地下了嗎?”
“其中原委我也不清楚,他的頭疾大概就是那時傷到的吧,但他的的確確是你的父親。”文子琢看向張青陽,道:“青陽,我給你生的女兒,我給她取名張無痕。快看看,你喜不喜歡?”
張青陽看看張無痕,點點頭,算是回應。張無痕與他四目相對,空氣瞬間凝滯,其時兩人的神情并不比兩個陌生人見面更顯溫暖。文子琢既不知道張青陽心中是否知曉他與她有個女兒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張無痕為何如此冷淡。
“無痕,你的父親還活著,你不高興嗎?”
“沒有。”
“那為什么……”
“我只是,不需要?!?p> 文子琢想到張無痕兒時嚷嚷著要找父親的情景,可如今,她的父親已經(jīng)不再需要過往的記憶,她也不再需要一個陌生的父親。文子琢失望得幾乎落下淚來。
“但是,母親,如果你喜歡,可以帶父親回隱惜谷,以后便都可以和父親一起生活了?!睆垷o痕心中淡然,卻不忍看文子琢傷心。
“青陽,你也愿意與我們一同回隱惜谷嗎?隱惜谷,我們生活過的地方,也是你忘掉的家。我對你說過的。”文子琢小心翼翼地問著。
張青陽緩緩地點了點頭。他有些記起了隱惜谷這個名字,印象雖然模糊,但在他的記憶中似乎是個重要的地方。
“太好了!青陽,你記得了,是不是?”一直以來,張青陽都習慣于把無覓谷當成自己的家,每次文子琢要提出帶他出谷,都會引來張青陽的躲避和不滿。現(xiàn)在張青陽能夠答應離開此處去到隱惜谷,一定是記起了隱惜谷的緣故,看來他的病真的在日漸好轉(zhuǎn)了,文子琢開心得像個孩子,“以后我們一家人便可以在隱惜谷中一起生活,對,還有瑯玕,也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張無痕聽到文子琢這樣說,她沉默了一陣,說道:“母親,我不想回隱惜谷?!?p> “為什么?那你要去哪兒?”文子琢頗感詫異。
“我想回京城,住在宮中,和他一起。”
文子琢這才想到李玄鑒,她只顧著自己的歡喜,都快忘了太子的存在了。
“哦,你是說太子??墒悄悴荒苡肋h住在宮中啊!”
“他說過要同我永遠在一起,他要娶我,還說要給我舉辦盛大的婚禮。”
文子琢愣住了,她知道李玄鑒是喜歡張無痕的,但是從來沒有想過張無痕會接受這樣的喜歡,她有些懷疑地問道:“無痕,你喜歡他嗎?”
“喜歡。”張無痕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了羞澀的笑容,文子琢這十幾年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張無痕的笑容。原來她的女兒真正喜歡上了一個人,才真的會笑。可是很快,文子琢心中又多了另一層疑慮。
“他也……他真的說過要娶你,還要給你舉辦婚禮?”
“真的?!?p> 文子琢原本以為李玄鑒對于張無痕不過是一時的新奇,想著以張無痕的性格,李玄鑒遲早是要知難而退的?,F(xiàn)在看來,是她思慮不周了。
文子琢不是不喜歡李玄鑒,只是他太子的身份,卻又要她如何將女兒放心地交托于他!張無痕真的適合皇家,適合太子嗎?將來的路如此漫長,她不想自己的寶貝女兒經(jīng)受任何的委屈和背叛。
仔細地看了眼前的女兒,文子琢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女兒,也很久沒有這么細致地看過女兒了。張無痕在文子琢的眼中如此明艷照人,文子琢突然有些不舍。
她不是沒有想過張無痕嫁人之事。在她眼中,最合適的人選便是瑯玕了,或者上官玉燭,她見過一面,看著也不錯。誰能想到張無痕卻偏偏選了李玄鑒呢?若是李玄鑒只是普通人家的子女也就罷了,世事弄人,張無痕還真是會給她出難題。
“母親,你在想什么?你不同意嗎?是不喜歡他嗎?”
“不是,此事再議。”文子琢不想因為自己的想法,傷害了張無痕的感情,她換了話題,道:“不過,還有一個地方,你需與我同去。”
“哪里?”
“臨濟寺。”
得知父親在世的可不止張無痕一個,文延壽仍在世間的消息是令文子琢震驚的另一件事了。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趕往臨濟寺與文延壽相見,帶著她的女兒,還有失而復得的夫君。
“好吧,都依母親?!睆垷o痕爽快地答應了。
出了房門,張無痕看到李玄鑒獨自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呆望著院中的一棵樹,不知在想些什么。張無痕坐到李玄鑒旁邊,道:“你在看什么?”
李玄鑒的思緒被張無痕打斷,“沒什么。你,還好嗎?”
“我有什么不好?”
“我是說見到你的父親。”
“嗯,我也不知道?!睆垷o痕還是不太能接受多了一個父親,“空空,有了父親,是一件很好的事嗎?”
“對呀,你以前只有母親一個人的疼愛,有了父親,這世上便多了一個疼愛你的人?!?p> “可是,他都不認識我,會疼愛我嗎?”
“那是因為他現(xiàn)在病了呀,等他病好了,他一定會非常非常疼愛你的,也會像母親一樣保護你的。我想,他現(xiàn)在即使病著,也不會排斥你的,畢竟你們是父女,這樣的血緣是天生的,愛你,是他的本能?!?p> “那,你的父親也是這樣嗎?”
“是的?!?p> “可我不喜歡他。我不想喜歡一個陌生人,我也不想要一個陌生人做我的父親。”
李玄鑒能夠體味得到張無痕心中的不解和排斥,“沒能陪伴你成長,沒能在你身邊成為你熟悉的人,他一定也是遺憾的。今后,只要你和你的父親多多地在一起,一定會熟悉起來的?!?p> 張無痕聽了李玄鑒的開解,若有所思。
“對了,母親說要帶我一起去臨濟寺。空空,你要一起嗎?”心中放下了父親的事,張無痕又想到這一件。
李玄鑒搖了搖頭,低頭不語。
“為什么不一起去呢?”
“我還要回京城。你忘了,我們這次是因為巡邊才出來的。”
“哦,我想起來了?!毕氲揭屠钚b分開,張無痕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李玄鑒看出了張無痕的傷心,將她抱在懷中,急忙安慰道:“好啦,不哭不哭!不過才分開幾天而已?!?p> 明明還只是傷心,被李玄鑒這樣一安慰,張無痕一下子哭了,抽泣道:“我不想,和你,分開?!?p> “我們就只分開一小會兒,你已經(jīng)這么久不見母親了,不想和你母親在一起嗎?”
“可是,我不想你走。”張無痕不是不想母親,只是,離開李玄鑒,更讓她難以接受,何況她的身邊又剛剛多了一個陌生的父親。
“等我回到京城,了了巡邊之事,如果你愿意,我派人去臨濟寺接你,好不好?”
張無痕靠在李玄鑒的肩頭,不知是因了與李玄鑒的分離,還是因了多出來的父親,倒是哭了個盡興,將李玄鑒的肩頭衣衫盡皆打濕。
“那你一定要記得接我回去?!苯K于,張無痕止住了哭聲,在李玄鑒的懷中安靜下來。
“一定的?!?p> 又過了一段時日,趙翼傷勢好轉(zhuǎn),能夠上路的時候,李玄鑒終究要離開無覓谷,他與張無痕也免不了要分開了。這一次,張無痕在與李玄鑒告別之時,倒是沒有哭,李玄鑒心中稍安。
由于趙翼受傷,李玄鑒又在途中發(fā)生意外,這樣的消息傳至宮中,李宗祧重又派宋源帶了一隊禁衛(wèi)來到李玄鑒回京的隊伍中貼身保護。方可堪也加強了軍隊的管理,將李玄鑒周圍護得密不透風,再不給神爵派以可乘之機。
李玄鑒就在這樣密密匝匝的保衛(wèi)中,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馬車上,心事重重。他憶起了自己在無覓谷中避開張無痕,單獨與文子琢相見的情景。
張無痕與文子琢在房中談話那日,李玄鑒剛好走到房門之外,他從文子琢的話中聽出了她對自己的疑慮,這讓李玄鑒寢食難安,于是,便有了與文子琢的單獨會面。
“你真的打算娶我女兒嗎?”
“是的,我是認真的?!?p> “那你要給她怎樣的名分呢?”
“我的妃位,將來的后位。只要她愿意?!?p> “那你其他的妃子,其他的妾室呢?”
“什么?”
“我是說,你是太子,是皇室成員,不會只有一個太子妃,將來身邊也不會只有一個女人。即使你愿意,你的父王、母后,一眾的皇室宗親也不會答應?!?p> “我向您發(fā)誓,我只愛無痕一個,今生也只娶她一個。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不會有其他任何女子。我可以說服我的父王和母后,如果他們不同意,我愿意放棄我的地位和身份,做一個普通人,只要能和無痕一起。”
文子琢知道李玄鑒對張無痕的愛慕,卻不曾想他會為張無痕做到如此。許思湘是那樣溫柔的一個性格,誰能想到她的孩子卻是這般癡情又果敢呢?文子琢在李玄鑒的眼中看到了真誠、無畏與期待,她有些猶豫了。
“等你真的能做到再說不遲。”
文子琢并沒有輕易給出一個答案。李玄鑒也知道自己與張無痕的將來困難重重,但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天真的王子了。別人在成熟之中學會了變通,他卻在其中更加珍惜自己的堅持。
在文子琢一家人趕往臨濟寺的車中,沉默是途中的常態(tài)。
比起初聞當年舊事時的滿腔怨憤,現(xiàn)在的文子琢已經(jīng)沒有那份誓要復仇的堅決了。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殺了文延義,然后再去找鳳凰二使,最后與神爵派決死一戰(zhàn)嗎?然后呢?然后再與張青陽同住隱惜谷,了此一生吧。
可是,如果這就是她最終所求,她現(xiàn)在身邊已經(jīng)有了張青陽在側(cè),就此去往隱惜谷,豈不更好,何必要經(jīng)歷一番腥風血雨呢?若是為了心中的安寧,那么,這十幾年來的日子,她的心中真的沒有獲得安寧嗎?想到將來的打算,文子琢悵然若失,便是是否要殺了文延義,文子琢也已經(jīng)動搖了。
當日張無痕出了房間,文小桃怯生生地來到文子琢跟前,猶豫再三之后,鼓足了勇氣問道:“姑姑,你真的要殺了我的祖父嗎?”
文子琢在決定要殺了文延義,為母親報仇的時候,全然忘了文延義還是文小桃的祖父,是這世間唯一與她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小桃,這不關你的事。你還是不要過問的好?!?p> 文小桃突然跪倒,向文子琢乞求道:“姑姑,祖父是小桃的親人,也是祖母生前唯一記掛之人。姑姑可不可以放過他,饒他不死?”
文子琢沉默了。
“姑姑,我知道,祖父以怨報德,做過之事人神共憤,但請看在祖母和我曾經(jīng)收留照顧姑父的份上,可不可以給祖父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況且,他被神爵派囚禁多年,也算罪有應得。不管你是要如何懲罰于他,饒他一命就好?!?p> 文子琢心軟了。
如今,在文子琢與復仇之間,多了張青陽和文小桃兩人,她真的忍心傷了二人,不管不問地將二人的感情置于腳下,只為走向自己復仇的終點嗎?
“好,我答應你。我可饒他不死,但,僅此而已?!?p> 文小桃得了文子琢的承諾,欣喜無狀,抹掉了眼中的淚花,安靜地出了門。
這樣的承諾是正確的吧?文子琢看了車上的張青陽和張無痕,心中給了自己肯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