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雪后放晴,陽光依舊,照在厚厚的雪毯之上,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只是,這樣的光芒比之刀鋒上的寒光并不溫暖些。
同親王統(tǒng)領(lǐng)之下的南山軍隊與李玄鑒的京畿營在城外相持。
自文延壽將軍手下五名副將被神爵派暗殺之后,南山軍隊的控制權(quán)就徹底落入了同親王手中。太子大婚當(dāng)日,入宮擊殺禁軍的只是南山騎兵的一部分。掌控京城統(tǒng)治之后,因為跑了太子,同親王急招了南山軍隊入京。
縱然李玄鑒拿給同親王的討敵詔書上蓋了傳國玉璽的印章,讓他大吃一驚,心知此次謀逆之舉平添了不小的變數(shù),但有了南山軍隊的支持,同親王絕不輕易認(rèn)輸。
兩軍對壘,站在同親王身邊的是魏護(hù)和韓擁,神爵派的赤焰使、丹青使和流黃使亦在其列,李玄鑒身旁則是趙翼和上官玉燭,瑯玕和田清歡隨在身后。流黃使緊盯了李玄鑒的隊伍,一遍又一遍地搜索著什么,確認(rèn)并未出現(xiàn)熟悉的身影之后,流黃使倍感輕松。
遠(yuǎn)處,山巔之上,龍曇站在積雪之中,靜靜地觀望著戰(zhàn)場,而她的眼中,只有一個人的模樣。
地面上的雪在不易察覺地融化,雪氣升騰在戰(zhàn)場上,層層加厚,逐漸凝結(jié)。同親王不屑地望向李玄鑒,道:“李玄鑒,你若投降,交出傳國玉璽,還來得及。”
“同親王,傳國玉璽要傳也要傳給品行端正之人,你如此陰狠,太常國交于你,才是國之不幸?!崩钚b穿了戰(zhàn)衣,倒顯出幾分英姿,與平日的他有些不同。
“哼,歷朝歷代,哪個帝王不是馳騁疆場,殺出來的天下,偏你父子二人懦弱無膽,安閑無進(jìn),又喜惺惺作態(tài),實在是沒有一點兒帝王之姿,還是早些讓位,或許我還能放你父子一條生路?!?p> “從小我便敬重皇叔,以為王爺是個胸懷天下的英雄,若真是如此,這王位便交于皇叔,我亦心甘。誰知你內(nèi)心粗野,為人偏執(zhí),為了一己私欲不惜傷害親族,濫殺無辜。這樣的人,不配擁有這天下,便是兵戎相見,我也一定要戰(zhàn)勝于你,決不許太常國百年基業(yè)毀于你手?!?p> “就你?作戰(zhàn)也要坐在車上,怎么,連戰(zhàn)馬都騎不得嗎?如此嬌弱,還要妄談戰(zhàn)勝于本王!笑話!”
“既然你一意孤行,那我也無話可說。”
主帥話不投機,兩軍欲戰(zhàn)。這時,從戰(zhàn)場之外突然闖入一匹棗紅色的戰(zhàn)馬,駐立于針鋒相對的戰(zhàn)場之上,打亂了所有人的計劃。
戰(zhàn)馬是從李玄鑒的方向馳來,同親王這邊,以為是李玄鑒所使詭計,幾名將領(lǐng)指揮了弓箭手嚴(yán)陣以待。李玄鑒這邊,以為是哪個不分輕重的毛頭小子想要沖鋒陷陣,不免好奇。等到大家看清了戰(zhàn)馬之上來人的面貌,對壘的兩邊卻不禁都開始揪心。
韓擁心急到脫口而出:“王爺,是世子殿下!怎么會是世子殿下!這是不是敵人的陰謀?”
是了,馬上之人穿了黑色衣衫,雪白一樣的肌膚在陽光之下奕奕生彩,卻真是李玄英了。
流黃使被李玄英的出現(xiàn)嚇到不由地咳了兩聲,手握韁繩,忍不住驅(qū)馬向前,幾乎要走出隊伍。
赤焰使在一旁看到流黃使的反常,嘲笑他道:“你沒事吧?這幾日看你臉色不好,不會是受傷了吧?再不就是受了風(fēng)寒?這樣一場雪便受寒生病,你也真是弱得可以?!绷鼽S使拉住了韁繩,極其罕見地沒有回應(yīng)赤焰使的嘲笑,這倒讓赤焰使真的開始關(guān)心流黃使是不是出了問題。
“英弟,戰(zhàn)場危險,快回來!”沒等同親王說話,李玄鑒見了李玄英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便開始焦急地大聲地呼喊。
今日出戰(zhàn)前,李玄鑒瞧見了李玄英,看他神情有些憂郁,想要上前安慰叮囑他幾句,讓他在營帳中好生待著,但李玄英就像是已經(jīng)知道李玄鑒要來找他似的,巧妙又完美地躲開了李玄鑒,李玄鑒再要靠近,未免無趣。又想想昨日李玄英對張無痕的表白,李玄鑒心里總歸不太舒服,便有些賭氣沒再理他。
現(xiàn)在,李玄英獨身一人跑到了兩軍對壘之前,實在是讓李玄鑒擔(dān)心不已。同親王自不會對世子動手,李玄鑒也不會,可是戰(zhàn)場混亂,誰也不能保證發(fā)生什么。
李玄英對李玄鑒的呼喊置若罔聞。
“趙翼,一會兒你要不要派人去保護(hù)英弟?多派幾個?!崩钚b向趙翼囑咐道。
“知道了。”
和李玄鑒一樣焦慮的還有同親王。他想過李玄鑒有可能將李玄英藏起來,卻沒想過李玄英自己跑到了戰(zhàn)場上。
“玄英,今日你不該來的?!?p> “父王,請您退兵!”
“什么?你要做李玄鑒的說客嗎?此事與你無關(guān),你還是盡快離開!”
“父王,請您退兵!”李玄英手中的定光劍突然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若您不肯,我愿以身請諫,自刎于前?!?p> “你在威脅我?”
“是的,父王,如果您還顧念父子之情的話?!崩钚⑺宰肿謭远?。
“玄英,你一定是受了他們的蠱惑。是他們讓你來的吧,是他們教你玩出這樣的花樣吧!你要知道,這些都是他們的陰謀,你千萬不要上當(dāng)!”
“陰謀?在父王眼中,所有不順您意的行為都是陰謀吧!父王,您還真是不了解我。”
“可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玄英,如果父王成功了,你是父王唯一的兒子,唯一的繼承人,以后這皇位就是你的。父王即使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你為什么要這樣?”
“因為我不像父王,因為我能分辨是非。殺了我的親族,兄長,踏著他們的尸體登上寶座嗎?然后,我每天都要站在寶座上,看著自己腳下的鮮血嗎?這是你想要的,不是我!為什么不為我想想,為什么非要這么做?”
“我想要的為什么不能是你想要的?玄英,你要清醒一點,我才是你的父王,才是你至親至愛之人,父王都是為你好,肯定不會害你的?!?p> “要清醒的是父王才對!請父王退兵!”李玄英將定光劍又逼近自己的身體幾分,定光劍在他白皙的皮膚上,劃下了一道淺淺的傷痕。
流黃使恐慌到持劍的手臂都在發(fā)抖,他焦灼地對同親王道:“王爺,今日可否退兵?余事再議?!?p> “哼!這是他們的伎倆,要我退兵?休想!”
流黃使一臉急躁,道:“不是的,這關(guān)系到世子的性命。你不了解他!王爺,今日便退兵吧!”
“我的兒子,我會不了解?”同親王轉(zhuǎn)而望向李玄英,道:“玄英,你不會的,聽話,到父王這邊來。”
“父王,我再說一遍,請您退兵,否則,我便自刎于陣前?!?p> “李玄鑒,是不是你教唆玄英做出這樣的舉動?這就是你的手段嗎?真是卑鄙!”同親王壓根不相信眼前之舉是李玄英自己的選擇。
李玄鑒此時也是方寸大亂,不停地問趙翼:“趙翼,怎么辦?想想辦法,你要不要上前攔下英弟?”
就在趙翼也束手無策的時候,流黃使已經(jīng)騎馬沖出了隊伍,奔向李玄英身邊。就算李玄英有萬分之一的冒險,流黃使也是不敢賭的,尤其是他又如此深切地清楚李玄英心中的幻滅和無望。
縱然李玄英平生在同親王面前從未違逆于他,那又如何?那些李玄英執(zhí)意為之之事,哪一件他不是無所顧忌,一往無前!當(dāng)日宮中的殺戮已然在李玄英心中造成了無可彌補的傷害,如今,他也一定會奮不顧身地阻止今日開戰(zhàn)。
流黃使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只為擔(dān)心李玄英在戰(zhàn)場受到傷害,他參戰(zhàn)唯一的目的便是保他平安。然而,他從沒想過,一切已經(jīng)太晚。
“父王,與這皇位相比,您的兒子終究是稍遜一籌吧。”李玄英于失望中落下了自己的劍。
鮮血如紅色的煙花般灑落一地,在一片如雪的畫布上畫出了一幅絕美的畫卷。傷口的疼痛,或者有一些吧,李玄英卻感受不到,畢竟,沒有什么痛苦比得上他以死相挾換來的一個父親的冷酷與漠然。
也許,在眾人眼中,無論這場戰(zhàn)爭成敗,他都是可以有所獲益的那個,只有他知道,從叛亂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個失敗者。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充滿絕望,不斷失去的人間。
流黃使沒有來得及阻止李玄英決然的這一劍,便眼睜睜看著李玄英無力地從馬上摔下,墜地。流黃使用盡平生力氣,飛一般來到李玄英的身邊,緊緊地按壓著李玄英的傷口,試圖阻止這一切??墒?,看到李玄英再無救治的可能,流黃使痛心疾首。
是他,給了他自由,這一刻,他卻后悔給了他自由。
李玄英自入戰(zhàn)場便在人群中看到了流黃使,他卻故意避開了流黃使的方向。他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在被流黃使一點一點地撕裂,一直以來,他都認(rèn)為那是流黃使的錯,可如今,他卻有些釋然。
“你可真傻!”流黃使的聲音在顫抖。
“你又何嘗不是!”
“是因為她嗎?”
“……”
“恨我嗎?”
“不會,只是,遺憾?!?p> “那你可不可以,分一些愛給我?”
“早就,給你了。傻瓜!”
李玄英凄然一笑,死在了流黃使懷中。
若是一個無限滿足的答案只能發(fā)生在不復(fù)存在的將來之中,此刻,卻又為何執(zhí)拗地出現(xiàn),徒增遺憾。
戰(zhàn)場之上,十萬余人靜靜地圍觀了一個年輕生命的逝去。四周無風(fēng),連人們的呼吸都隱匿了聲息,寒冷的空氣中,唯一剩下的只有流黃使發(fā)瘋一般撕心裂肺的呼喊。再之后,流黃使抱了李玄英上馬,疾馳而去,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
同親王眼前發(fā)黑,暈了過去,被魏護(hù)從旁扶住,方不至摔下馬。李玄鑒有一瞬間失了神志,等他醒來,已在趙翼的臂彎。那些李玄英曾付出過感情的每個親人、朋友心中都在重復(fù)同一個詞“如果”,如果真的有如果,一切都該不一樣吧。
不知是哪邊的將領(lǐng)率先敲響了戰(zhàn)鼓,對戰(zhàn)雙方的軍隊奮勇向前,開啟了一場大戰(zhàn)。
大戰(zhàn)既開,山巔之上,龍曇厭惡地轉(zhuǎn)過身,飄然離去。
從小,龍曇便習(xí)慣了血腥的氣息,甚至有些享受這種氣味,可如今,這樣的血腥之氣,只讓她覺得惡心。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討厭這血腥,改變了習(xí)慣呢?她也說不清楚,好像,是在她靠近了上官玉燭之后吧,有了上官玉燭,她就不那么喜歡這種嗜血的味道了。
此刻,身后的戰(zhàn)場,連同那個心系之人,已然與她無關(guān)。
李玄英以為他可以阻止這場戰(zhàn)爭的,卻不料他只是這戰(zhàn)爭車輪碾壓之下的第一塊碎片。李玄英的死,更像是這場戰(zhàn)爭的獻(xiàn)祭,而這場仗的亡魂,成了他的陪祭。
至于這場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在李玄英死去的那一刻,同親王便是敗了的。即使他勝了,他贏下的,不過是一個喪子老人的風(fēng)燭殘年。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李玄鑒疲憊地回到京畿營駐地,將諸事交給了趙翼,自己在第一時間進(jìn)了張無痕的營帳。
要靠近張無痕之前,李玄鑒嫌惡地聞了聞自己身上的氣味,脫下了戰(zhàn)袍,洗了手,才來到張無痕身邊。張無痕還在睡著,她均勻的呼吸聲,身上散發(fā)的幽香,還有她安然的睡姿,都讓李玄鑒心中感到難得的平靜。
此前,戰(zhàn)場上廝殺震天,戰(zhàn)鼓雷動,現(xiàn)在,營帳外往來不斷,人語喧嘩,張無痕卻仍能如此安眠,李玄鑒心中有些羨慕。他輕輕地刮了刮張無痕的小臉,安靜地坐在床側(cè),把頭俯在她的身上。
這時,張無痕醒了,一睜眼,便望見了床前的李玄鑒。
“要不要再睡一會兒?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張無痕清醒了一下,坐了起來,道:“沒有,我也該睡醒了。”
李玄鑒出奇地安靜。
“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這場仗結(jié)束了,我們很快便可以回宮了?!?p> “哦,那很好?!?p> “可是,英弟死了。”李玄鑒把頭埋在張無痕身前,他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眼淚,可是張無痕仍然能感受到他在啜泣。
張無痕愛撫著李玄鑒的頭發(fā),回想起李玄英最后擁她入懷的那個瞬間。
人的回憶真的是很奇怪,你以為忘記的,并不在意的,在某個時候,會倏忽而至,仿佛有所不甘,可是過了那個時候,又真的被忘記,徹底退卻了。
倘若今日的種種皆是為了明日的回憶而造,那么,眼前的痛楚或是美好是否可以依了我們的心意,交由自己分辨呢?可惜呀,便是記憶,又何嘗如愿!若終將被遺忘,今日所為何必還要執(zhí)著相待!但,縱知如此,人卻偏偏無懼無畏,飛蛾撲火一般。
“我好難過?!崩钚b只想告訴張無痕這些,盡管她不能幫到什么。
“我知道?!睆垷o痕覺得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的,但這并不會安慰到他。
“還好有你在我身邊?!币苍S,這是唯一能帶給李玄鑒安慰的一件事了,只是這句話卻讓張無痕好生傷感。
回到京城之后,同親王便被李玄鑒軟禁在了王府中。李玄英與流黃使失了蹤跡,戰(zhàn)場上只剩了李玄英的那把定光劍,李玄鑒便將它送到了同親王身邊,算是留個念想。
后來王妃在廣惠寺醒來,發(fā)現(xiàn)京城天翻地覆,又得知了李玄英的死訊,回到王府,見到了被軟禁的同親王,王妃在絕望之中將定光劍刺入了同親王的身體,之后殉情而亡。
李玄鑒知道了這樣的結(jié)果,很是心痛。他從未想過這把劍會帶給同親王一家災(zāi)難,也從未想過真的殺了同親王,就算他是害死許思湘的兇手,可為了李玄英,李玄鑒也不會,但結(jié)果卻不遂人愿。
李玄鑒只顧了傷懷,趙翼留心,將定光劍又收回了皇宮,安置在了李玄鑒身邊。
平叛之后,軍中事務(wù)包括京城防務(wù)都可以交給趙翼去打理,朝中和宮中諸事仍需李玄鑒每日費心。李宗祧于皇宮叛亂那日患了風(fēng)疾,直到李玄鑒回宮之時,仍未蘇醒。許思湘和白菀的下葬之期亦已由宗正和奉常議定。李玄鑒憶及出宮前與許思湘所見最后一面,甚感悲痛。
要處理的事務(wù)千頭萬緒,只有每日到留瑾苑與張無痕相處之時,李玄鑒才會感到一絲寧靜。
上官玉燭、瑯玕和田清歡見平叛之事已定,三人再留在京城也幫不上什么,便計劃離開。
這一日,張無痕睡了整整一天未醒,李玄鑒覺得奇怪,找來太醫(yī)診脈,太醫(yī)覺得張無痕的脈象除了緩慢些,與平常無異,可是睡眠之中,脈象緩慢也屬正常,最終也只能判斷是太過操勞,需要休息。李玄鑒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張無痕最近因為什么有過操勞。
第二日,張無痕獨自醒來,她為自己開了藥,剛剛煎好,正準(zhǔn)備吃藥,李玄鑒像往常一樣走了進(jìn)來??吹綇垷o痕醒來,李玄鑒很開心,但是看到她手上的藥碗,李玄鑒突然很緊張。
“無痕,你在吃藥,真的是生病了嗎?”李玄鑒極少看到張無痕吃藥的。他急忙用手摸了張無痕的額頭,又摸了她的手。他覺得她好好的,一點兒不像生病的樣子。
“嗯,是生病了。”
“嚴(yán)重嗎?”
“嚴(yán)重?!?p> “是什么?。繒绬??”
面對李玄鑒臉上的焦慮,張無痕沉默了一下,繼續(xù)道:“會的。是一種奇怪的病,空空,你記得我之前有兩次也會無緣無故地睡著,對吧?那是因為我生病了。等下次我再奇怪地睡著的話,就會在夢中死去,再不會醒來?!?p> 李玄鑒愣住了,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下一次睡著?下一次,是百年之后,對不對?”
“我不知道。也許,很快?!?p> 兩人就在房間中安靜地坐著,沉默著。李玄鑒完全理不出思緒。她怎么可能會生病,怎么可能呢?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在他認(rèn)為最圓滿的時候,在她最年輕的時候,而不是幾十年后歷經(jīng)滄桑,風(fēng)燭殘年之時,至少那個時候,他不會如此遺憾。他不相信她會死,更不相信她會以這樣的方式永遠(yuǎn)離開自己。
“空空,你是在哭嗎?”張無痕看到李玄鑒淚流滿面,拿出自己的手帕,為他擦去了淚水。
“一定會治好的,是不是?”
“大概不會了。”
“我去宣太醫(yī)?!?p> “已經(jīng)都看過了。”
“那,我發(fā)文告,為你在太常國中尋找名醫(yī)醫(yī)治。”
“應(yīng)該沒用的。若是這樣能讓你安心的話……”
李玄鑒咬了嘴唇,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風(fēng)干,又被新的眼淚覆蓋,沖刷。他想不明白,她為什么會生病,她是什么時候生病的,又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生病的,為什么他沒有發(fā)現(xiàn),為什么她不告訴他?他有些怨她,又不忍心怨她。
時間似乎在那一刻停止,李玄鑒希望它真的停止。人們無懼未來,是因為樂觀地相信未來之中有一個美好的自己,若是前路已定,眼下,卻又將如何繼續(xù)!
“無痕,我們成親吧,我為你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就像之前我承諾的那樣?!崩钚b早已為張無痕定好了婚期,他以為一切尚未開始,未曾想已是結(jié)局。
“好?!?p> 之后的每一天清晨,都成了李玄鑒最為憂心的時刻。他生怕自己一覺醒來,就再也看不到張無痕睜開的雙眼。
他與她的每一日,并無特別,一如往常。
李玄鑒在國中發(fā)出了文告,毫無回響?,槴\回了一趟隱惜谷,沒有找到文子琢和張青陽。田清歡到臨濟(jì)寺拜訪了慧照禪師,詢問張無痕的治療之法,慧照禪師道:“天命難違。既有菩薩心,終得圓滿?!?p> 對于是否要請教龍曇,上官玉燭猶豫了很久。思來想去,他還是給龍曇發(fā)去了一封書信。
那日大戰(zhàn)前,他與龍曇之間的關(guān)系便疏遠(yuǎn)了,他不知道龍曇是否還會理會自己。沒過幾日,龍曇出人意料地給他寄來了回信,其中寫到張無痕的病與神爵派骨凝王之毒的癥狀倒是極為相似。除此之外,龍曇并不提及其他。隨后,上官玉燭又給龍曇寄書,詢問療治之法??墒牵^了很久,龍曇都杳無音信,上官玉燭再不抱希望。
終于挨到了兩人大婚的那一日。
李玄鑒穿了婚服,坐在自己的房間中,想象著張無痕穿上婚服的樣子。她那么喜歡紅色,一定很喜歡他為她準(zhǔn)備的婚服吧。盼了這么久,誰能想到他和她真的等到了這一天呢?
這時,突然有宮人急匆匆來報,說是張無痕剛穿了婚服,便睡著了,怎么喚也喚不醒。李玄鑒聽了,心中一沉,急忙趕至留瑾苑中。
張無痕躺在床上,穿了婚服的她如此美麗,連夢中都是美的。李玄鑒在床邊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在昏睡中,張無痕聽得到李玄鑒的呼喚,卻總也醒不過來。掙扎了許久,張無痕才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李玄鑒攬了她坐到自己身邊,張無痕乖巧地靠在他身上,宮人們知趣地退了出去。
“無痕,今天是我們成親的日子,我說過要娶你的,不要睡,好不好?”李玄鑒忍住了自己的淚水。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張無痕的話說得有氣無力。
“等我娶了你,我們一起觀花海,看日落,還要生上幾個寶寶,看他們長大,靜候兒孫滿堂。”
“好,若是我死了,便代我享盡這世間的美好。”
“沒有你的世界,我不想活?!崩钚b言語中充滿了絕望和悲切。
張無痕停了一下,平靜地說道:“人生無常,卻終有一死。既未死,便做個好皇帝吧。我的心,你知道,便好?!?p> 李玄鑒聽了,心如刀絞,哽咽難言。
“空空,我好困,好想睡?!?p> “睡吧,想睡就睡吧。”
張無痕在李玄鑒的懷中酣然入夢,夢中的她也一定會有一個盛大的婚禮吧。李玄鑒淚下如雨,每一滴,都落在張無痕的心間,化作永無窮盡的悲痛和思念。
在這世間,有些愛注定不能相守,未曾白頭,卻只為了那一剎那的光芒,拼命綻放,傾盡所有。
寒鴉棲枝,冬風(fēng)凜冽,李玄鑒抱了沉睡的張無痕走向二人的婚禮。天地為證,臣民相隨,他把她放在了自己至尊的寶座上,任她在她的后位上長眠。
那日清晨,上官玉燭收到了龍曇的來信,上寫“無解”。
那一日,是福瑞二十九年新正第一天。
那一日,李宗祧退位,新皇登基,改號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