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假道士
臘月十五的清晨，長安城東紫微觀。
十幾輛馬車自從清晨便停在了道觀的門口，低調(diào)的勁卒皆外穿灰色布袍，將貼身的玄甲緊緊裹住。他們被朔風(fēng)雕刻的臉頰如同關(guān)中連綿的山巒，高聳挺拔，令路過的女人們不住回望?？墒沁@些甲士全都像是雕塑般巍然靜立，連眼神都不曾閃動。
這便是朱贊幾十年養(yǎng)育出的死士。在如今暗潮洶涌的長安城，身處高位的將軍只相信他們。
“夫人，慢些?！敝熨濍m然位高權(quán)重，但身材只是尋常。唯有從他黑黃粗糙的臉頰，和深邃無邊的眼神中，才能看出幾十年浴血奮戰(zhàn)留下的沙場崢嶸。
朱夫人捂著胸口，面色慘白一如盛開的白玫瑰。她羸弱的身體在朱贊的攙扶下一梯一咳，每一步都令身邊的丈夫憐惜不已。
臨近四十的年歲將軍夫人杜氏，在三國亂世的薄命紅顏中已經(jīng)算是長壽?？墒侵熨澣圆粷M足，他希望眼前的女人能永遠(yuǎn)留在身邊，在陪自己經(jīng)歷九死一生的戎馬生涯后，繼續(xù)分享解甲歸田的晚年。
如果他能有晚年的話。
“夫君，一會兒我不想再讓那道士瞧病了?！狈蛉缩久颊f道。
“晚晚，丁道長傳承天師衣缽，你之前服了他的丹藥，不是也有起色嗎？”朱贊的語氣有些急躁?！笆遣皇怯窒舆@丹藥貴重？你總是這樣多心，長安當(dāng)年都是我隨太祖打下來的，要他紫微觀道士幾顆丹藥又何妨！”
杜氏聽聞此言，更是泣血上涌，當(dāng)時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急咳。
“你……你切勿再說此話。父親不是勸過你，將莫言功……受封為將已是天恩，何況此時……咳咳……”杜氏聲音已是微弱，可仍是刻意壓低了嗓音。
“此時長安幾十雙眼睛盯著你，怎能再生豪奪之事，授人以柄呢？”
朱贊無奈嘆氣：“哎，你女人家操心男人事情做什么。你放心，我怎會受那些鼠輩作弄?！?p> 他扶著夫人在石階旁的涼亭坐下，身后的死士立刻拉著帷幕上前，將寒風(fēng)擋在二人之外。
“我當(dāng)然知道你本性耿直，斷不會欺壓百姓。我已經(jīng)查看過，為了給我買藥，夫君已經(jīng)變賣了關(guān)中田產(chǎn)。現(xiàn)在家里恐怕就只剩下這座府邸了。你還要養(yǎng)活這些子弟，將來朱家要如何為計呢？”
朱贊面無表情，但是杜氏知道這恰恰是他被說中痛處的表現(xiàn)。
“錢的事情你不用管。你還不知，諸葛亮目前正屯兵漢中，眼看就要出兵犯境。到時候一場大戰(zhàn)，我?guī)Пü?，自然能得到封賞。”朱贊起身，留給愛妻一個堅實的背影。
“可是刀劍無眼，你怎能確定會建功？”她從沒見過丈夫在戰(zhàn)前如此自信，歲月摧毀了她的體魄，似乎也改變了男人的性情。
“我自然有必定成功的辦法?！敝熨濋]上眼睛，這句話說的很輕，儼然是一聲嘆息。
“貧道尹志敬拜見朱將軍和夫人。”帷幕外，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
朱贊命手下將自稱尹志敬的道士讓進(jìn)涼亭，微微打量了一番，警惕的問道：“往常都是丁道長在此接待，你是何人？”
尹志敬答道：“丁玄明是在下師尊，前日蒙道君感召，前往終南山閉關(guān)。他走之前叮囑，若將軍今日來，將此丹藥奉與將軍?！?p> 朱贊接過盛放彈丸的錦盒，小心捏起潤貝如玉的丹丸在鼻尖嗅了嗅，果然是為杜氏特質(zhì)的丹藥。此藥因用料珍貴，且藥力顯著，只能每三月一服。今日正是今年的最后一副。
朱贊點頭道：“辛苦你師尊了。香火錢和藥材錢就在道觀外的馬車?yán)?，會有人送到后面去?！?p> “師尊交代，他算出近來關(guān)中將有大變，因此請將軍為長安百姓搖上一卦，他將在終南山卜問仙人天機?！?p> 說罷，道士端著盛放搖卦的托盤，高高舉過頭頂。
“關(guān)中大變……你這小道觀消息靈通啊。”朱贊微微一笑，伸手搖了搖竹筒，里面掉出一根竹簽。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漢京。”
杜氏望著簽上的字，輕輕念出了聲。“夫君，這是何意？”
道士注視著朱贊的一舉一動，只見老將凝視著竹簽良久，搖了搖頭道：“文縐縐的，讀不懂。小道士，你懂嗎？”
那道士凝視著他，驚得說不出話。
“問你話呢？”
小道士這才晃了晃神，癡癡答道：“師尊沒交代，不過掛簽都是人心所向，難道將軍之前沒聽過這話嗎？”
“哼，這些刀筆吏的勾當(dāng)，本將才不屑沾染?！?p> 朱贊將竹簽一把丟進(jìn)漆盤。既然丁道人不在，他便不愿久留，扶起杜氏便往道觀外走。
很明顯，朱贊將暗號和程武等人以奏章上表彈劾老臣的舉動聯(lián)系起來，才如此動怒。
同時，這也意味著最壞一種情況，他不是白帝。
至少從他的表情上，林默沒有看出一絲掩蓋身份的痕跡。
他確實不曾聽過這句話。
道士尹志敬失落的走進(jìn)三清殿，將木牌摔到一邊，寫滿了相同卦辭的竹簽散落一地。
他打開了三清殿暗門，里面被綁成粽子捂住手腳的丁道人正驚恐的看著他。
“嗚嗚嗚……”丁玄明道人用盡全身力氣，似乎是在拼命求饒，又像是在惡語咒罵。
“姓丁的，記住我的話沒有？”林默拄著青釭劍盯著他，剛剛，他就是用這把劍吹斷了已經(jīng)成為人質(zhì)的丁道士的頭發(fā)，才換來了三清殿的片刻安靜。
被解開嘴巴的道士以頭搶地哭道：“小人一定聽大人話，用之前的藥錢賑濟(jì)災(zāi)民，絕不貪墨。”
林默不想跟他多耽誤時間。如今朱贊被排除“白帝”身份，一切重頭開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不遠(yuǎn)處，朱贊的馬車穩(wěn)穩(wěn)朝家的方向駛?cè)ァ６攀系念^輕輕靠在他肩上，而將軍仍在思索剛剛發(fā)現(xiàn)的蹊蹺所在。
竹簽上的話，他總是覺得似曾相識，最近是不是在哪見過？
還有，這道觀的卦辭，怎么不是道德經(jīng)上的話？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漢京。
他琢磨著掛簽的深意。
皇道……漢京……漢京，說的不是長安嗎！
他連忙探出身，問駕車的老門房：“昨日是不是有個道士讓你送誒我一卷書？”
老門房憨厚一笑：“將軍后悔了？昨天確有人進(jìn)送書籍，將軍不是說看不懂，讓小人扔出去嗎?！?p> 朱贊不由得一驚，而老門房接著道：“不過不是道士，而是一個商人?！?p> 商人……道士，朱贊只覺得有一群人似乎在圍著他，一邊對他拳打腳踢，一邊調(diào)查著他，滲入他的生活。
一切都是新貴派們的政治打壓，朱贊在心中形成了自己的判斷。
“程武，狗東西，看老夫能讓你活著離開咸陽的！”朱贊惡狠狠喊道。
“開！馬車開回道觀，快??！”
他一邊喊著，一邊在心中怒罵：“好啊，程武、張緝、李豐，跟我來虛的，竟然給我下陷阱！”
馬車停在道觀外，已經(jīng)松綁半天的丁道士率領(lǐng)眾倒齊聚赴約。
“你怎會在此？！不是去終南山了嗎？”朱贊喝問道。
丁道人瑟瑟發(fā)抖，他不敢說出林默的名字，生怕對方正在暗處盯著自己。
“你那個徒弟呢！”朱贊怒聲喝道。
“小人……小人沒有徒弟……”丁道人顫巍巍答道。
朱贊恨道：“來人，去跟長安令說，朱府失竊，讓他全城搜捕賊人尹志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