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早以前寫的第一個版本，后來以這個為基礎(chǔ)改寫出了第二個版本《月父（Moon Dad）》）

　　1

　　娟失蹤了。

　　班里緊急召開了一次班會，但沒有人知道娟去了哪。

　　據(jù)說娟昨晚就沒回宿舍。校領(lǐng)導(dǎo)們找人找得焦頭爛額，學(xué)生們議論紛紛，不安的氛圍籠罩著學(xué)校。

　　這時，同桌小聲問我，“你女朋友去哪你不知道？”

　　“說了多少次她不是我女朋友，”我沒好氣地糾正道，“不清楚，她什么也沒對我說?！?p>　　這家伙去哪了，不是說過幾天才上月球的嗎，怎么現(xiàn)在就不見了？

　　2

　　娟和我從小就認(rèn)識了。她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轉(zhuǎn)入了我所在的班級，然后我們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學(xué)。

　　她是個在哪都會受歡迎的姑娘，禮貌漂亮，文體兼優(yōu)，就是有時會忽然對我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這次放假要去月球玩”、“明天爸爸要帶我去宇宙看星星”之類的。

　　小時候的我竟然還傻傻地相信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滿嘴胡話，因為她每次帶回的土特產(chǎn)上都清清楚楚地印著本省制造商的字樣。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哪有人隨隨便便就能上月球的啊。

　　不過雖然她有時對我滿嘴胡話，但我并不討厭她，畢竟一起度過了將近十年的學(xué)生生涯，而她又是個讓人討厭不起來的家伙

　　身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只有這家伙一直在我眼前晃啊晃，有時我覺得這就是緣分吧。

　　但就是這樣一個幾乎每天都出現(xiàn)在眼前的人，居然說不見就不見了。

　　望著娟空著的座位，我的胸口也空蕩蕩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從來沒想過會失去的東西。

　　這一整天都沒有娟的消息，校方聯(lián)系了娟的家屬，但娟沒有回過家，也不在平日里好友的家中。

　　我的整個大腦都在思考娟到底去哪了。娟雖然經(jīng)常說胡話，但忽然失蹤這種事可是一次都沒有發(fā)生過，在外人眼里她一直是個好學(xué)生。

　　我回憶起娟昨晚和我聊天時的場景，她的神情似乎和以往有所不同，不是過去那種幾乎要滿溢出來的興奮感，而是一種藏著掖著什么東西的感覺。

　　那種與以往不同的違和感究竟意味著什么？

　　那天也有許多人來向我詢問娟的情況，這其中不僅有些我不認(rèn)識的同輩后輩，還有各科老師，甚至連我的父母都打電話過來，而我只得一個勁地重復(fù)“抱歉”、“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仿佛故意要讓我不斷承認(rèn)自己的無用一般，讓我感到莫名地挫敗。

　　明明……娟的失蹤和我理應(yīng)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然而就在娟失蹤的第二天，又一件怪事發(fā)生了。

　　3

　　這天上午我回到教室，發(fā)現(xiàn)抽屜里多了某樣?xùn)|西，我拿出一看，是本厚厚的筆記本，筆記本的封面是一輪滿月。

　　這是娟的日記本。

　　從我認(rèn)識娟起她就有寫日記的習(xí)慣，但她從來不讓我偷看里面的內(nèi)容，所以我對娟到底記了什么完全不得而知。

　　這么日記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難道是其他同學(xué)找到專門送來給我的嗎？

　　我遲疑了一下，打開日記隨便翻了一頁。

　　“2004年10月5日，星期二，今天他終于回來上課了?！?p>　　2004年是我還在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也是她剛轉(zhuǎn)來我學(xué)校的那年，這則日記寫的“他”大概是我吧，我記得我那段時間好像發(fā)了很嚴(yán)重的高燒，請假了好久，雖然我小時候身體確實不太好，但像那么嚴(yán)重的只有那一次。

　　說起來，發(fā)燒前幾天剛好是中秋節(jié)啊。

　　那家伙，連這都記下來了啊，我繼續(xù)翻頁。

　　日記中記錄了各種各樣的事情，關(guān)于我和學(xué)校的事，還有關(guān)于她自己和家庭的事。

　　說來也怪，娟的日記中，只要是和家庭相關(guān)的，基本上都是關(guān)于她父親的事，而關(guān)于母親的則只有寥寥數(shù)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母親和她朝夕相處，而父親平時見不到所以更值得寫的緣故。

　　我從沒見過娟的父親，聽娟說他是外地一家企業(yè)的高管，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平日里很少回家，娟也時常向我抱怨她父親的工作只是看著光鮮，實則苦逼。

　　至于娟的母親則是位瘦削的家庭婦女，為人很和善。

　　我嘆了口氣，翻到了最新一篇，日期顯示就是她失蹤的那天。

　　日記正文只有三個單詞。

　　To The Moon。

　　4

　　我無法從日記中讀出什么線索，只得將日記交給了班主任，也許大人們能找到些什么，我這樣安慰自己。

　　雖然我也很在意娟的去向，但我實在做不了什么，能嘗試的方法大人們應(yīng)該也都已經(jīng)在做了吧。

　　但就在我午休回來，準(zhǔn)備上完下午的課就回家時，卻發(fā)現(xiàn)那本日記又回到了我的抽屜中。

　　是班主任把它拿回來了嗎？不太可能，老師說他會先把日記交給警方才對，那這本日記為什么又被送回來了？

　　日記中似乎夾了什么，我翻開一看，是個信封，上面寫了幾個字。

　　“來找我?！?p>　　這是娟的字跡，也就是說這日記是娟放在這的？她是怎么做到把日記從老師那里拿來的？

　　但我還是松了口氣，如果真的如我所想，那娟現(xiàn)在應(yīng)該沒事，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決定不再把日記交上去，如果娟真的有能力把日記拿回來，那便有能力再做一次，況且，按照娟的性格，她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信封的右下角寫著一個地址，我晃了晃信封，一把帶著銹跡的鑰匙落到我手中。

　　說實話，如果娟非要玩這種游戲的話，我也不反感，但她這次玩得有些過火了，還讓周圍的人們擔(dān)心。我必須要向她問個明白。

　　5

　　回到家的第二天，在為了以防不測把抄有地址的紙條留在家里后，我踏上了尋找娟的旅程。

　　循著地址最終找到的，是一座偏僻的小別墅，透過圍欄的大門可以看到爬滿藤蔓的房屋。

　　圍墻的大門生著鐵銹，看起來已經(jīng)很久沒有住人了。

　　我掏出那柄鑰匙，咽了咽唾沫。

　　我的心中有一絲憂慮，擔(dān)心策劃這一切的也許并不是娟，而是別的什么人，但最終我還是將鑰匙插進(jìn)了銹跡斑斑的大門，打開了它。

　　我走入了別墅的范圍，沒有急著走進(jìn)別墅，而是先繞著其走了一圈。

　　別墅的庭園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理，雜草野蠻地生長著。

　　在庭園的中央有一座石碑，我走上前去，發(fā)現(xiàn)石碑上刻著一道月牙狀的凹痕，石碑前放著一枝白花，花瓣邊緣如染上彩墨的娟紙。這是康乃馨。

　　康乃馨是獻(xiàn)給母親的花，但為什么要放在這里？還是說這座石碑其實是墓碑，但是娟的媽媽不是還健在嗎？

　　我忽然意識到，即便我和娟已經(jīng)當(dāng)了將近十年的同學(xué)，我對于這個女孩其實還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

　　花瓣尚未干癟，看來是不久前放的。

　　也許娟此刻就在這棟別墅里，想到這里，我最終決定進(jìn)入別墅。

　　6

　　我打開了別墅的門，一股陳舊的味道沖向了我的鼻子。

　　地上積著一層厚厚的灰，我發(fā)現(xiàn)其中有些奇怪的腳印，那些腳印的左右腳是并排著的，就好像此人是通過并腳跳來前進(jìn)的。

　　娟那家伙，是在玩袋鼠跳的游戲么……

　　我朝著別墅內(nèi)呼喊娟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一絲回應(yīng)，難道娟已經(jīng)走了嗎？

　　我吸了口氣，壯了壯膽子，決定進(jìn)去看看。

　　我在二樓找到了一個像是臥室的地方，臥室的墻上畫著一群在灰色的太陽下低著頭的兔子，兔子四肢纖長，有些像人。

　　我還在積灰的書桌上擺著一副相框，里面是一個小女孩和一群人的合影，女孩能勉強(qiáng)辨認(rèn)出是娟小時候的樣子，看起來比當(dāng)初在小學(xué)相識時還小，后面的人們則身著各式正裝，可能是由于照片老舊，他們的面貌隱藏在模糊的昏暗中，但看不清面孔。

　　看樣子這里確實是娟所居住過的別墅了，我舒了一口氣。

　　別墅的大部分房間都空空如也，沒什么特別的，除了其中一間，看起來像是書房，里面擺有許多書架。

　　這里也許曾經(jīng)放有很多書，但現(xiàn)在只剩下一些破卷殘頁。

　　為了方便觀察，我拉開了窗簾，發(fā)現(xiàn)這里正朝向別墅圍墻的大門。明亮的陽光照入書房，讓身處陌生環(huán)境的我安心了一些。

　　書房的靠窗處擺放著一張書桌，桌上有一本與娟的日記幾乎一模一樣的筆記本，但其封面卻是灰色的太陽，就和那件臥室墻壁上畫的一樣。

　　筆記本中記錄著許多歷史和天文學(xué)相關(guān)的知識，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

　　上面還記錄了時間，我看了一下，那個時候我才剛上小學(xué)。

　　這筆記本真的是娟的嗎？那個時候的她怎么可能看得懂這些知識。

　　我忽然想起了娟那幾乎次次滿分的歷史和科學(xué)成績……忽然感覺此事并非不可能。

　　我繼續(xù)翻頁，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面筆記寫有這樣一行字。

　　“在班上分發(fā)了試作品，發(fā)現(xiàn)適合對象一人?！?p>　　這是什么意思？班上？試作品？適合對象？這個口吻明擺著像是在做實驗啊，娟做過這樣的事情嗎？我看了一下日期，是娟剛剛轉(zhuǎn)入我們班的時候。

　　“對象狀況良好?！?p>　　“對象狀況良好?！?p>　　“對象狀況良好?！?p>　　之后就是這樣仿佛每日檢查一般的記錄，這個“對象”是什么？娟想對他做什么？

　　仔細(xì)想想，如果“班”指的是娟和我小學(xué)所在的班，而娟有給全班發(fā)東西的只有那么一次，是為了慶祝中秋節(jié)娟家里贊助發(fā)給全年紀(jì)段的月餅，而我就在那之后發(fā)了高燒，如果發(fā)燒是“適合對象”食用了“試作品”后的反應(yīng)，那么就是說……

　　這個“適合對象”，指的是我。

　　一股惡寒從我背后升起。

　　忽然，身后傳來了聲響，我身體一激。

　　有人進(jìn)入了這棟別墅。我立刻起身，但不知道該不該主動去見見這位來者。

　　我猶豫著，來者的腳步聲逐漸清晰，我察覺到了一絲怪異。

　　來者的腳步很重，而且間隔較大，似乎并非是在走路，而是在跳躍。

　　“噔”，“噔”，“噔”。

　　沉重的落腳聲在無人的別墅中回蕩，分外懾人。

　　我的心中掠過一些恐怖的想象，于是我拉上了窗簾，躲到了書架后面，想先觀察一下來者再做打算。

　　落腳聲越來越近，然后，吱啞，門被打開了。

　　我透過書架的空隙瞥了一眼來者。

　　心臟停了一瞬，我?guī)缀跻谐雎暋?p>　　7

　　“你知道嗎？其實地球上不只有人類這一種智慧生物哦，”娟搖晃著雙腿，夏夜的晚風(fēng)吹起她的發(fā)絲。

　　又開始了么，娟小姐的恐怖故事時間，我咬了一口西瓜，豎起耳朵。

　　“有這樣一種生物，我們叫它‘兔人’好了，因為它們長得像兔子?！?p>　　“據(jù)說它們的祖先來自月球，后來因為環(huán)境急劇惡化，其中的一小部分來到了地球?！?p>　　什么玩意兒，兔子，月球，什么時候再來一個嫦娥啊。

　　“但即便移居到了這里，它們還是瘋狂地崇拜著月亮，它們會定期將人類的女性作為祭品獻(xiàn)給月亮，以此獲得自己所需的東西?！?p>　　“據(jù)說它們還喜歡吃不聽話的小孩，所以，羿你要小心啦，不要再闖禍惹阿姨生氣嘍，”娟笑了，她的臉比月光更加無暇。

　　8

　　我原本以為所謂“兔人”只是娟編的三流恐怖故事，可沒想到，此刻那東西竟然就真的站在距離我不到五米的距離。

　　生長于頭部兩端的眼睛，若隱若現(xiàn)的三瓣嘴，夸張的大耳朵，還有布滿整張臉的白毛，配合上與人類相近的身體和白色西裝，無一不給人極強(qiáng)的怪異感和驚悚感，就仿佛是從某部恐怖電影里跳出來的。

　　一時間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待反應(yīng)過來時，雙腿開始不自覺地打戰(zhàn)，心跳開始加速，我拼命控制自己不要發(fā)出聲音。

　　那是頭套，絕對是頭套，這世上不可能存在這種怪異的生物。

　　那東西跳向我之前所在的書桌，看了看，又左右探了探頭，便朝我所在的那邊跳了過來。

　　見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還是小心地挪動步子，向著書架的另一邊移動。

　　等那東西的聲音終于到達(dá)書架的另一邊時，我看準(zhǔn)時機(jī)，沖了出去。

　　我拼盡全力地跑出書房的門，正想松一口氣時，卻發(fā)現(xiàn)面前猛然出現(xiàn)了另一個非人的身影，與之前那只身材纖細(xì)的不同，眼前這廝虎背熊腰，渾身長著黑毛，還佝僂著背，一雙巨大黑色的眼睛緊緊盯著我所出來的方位。

　　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這是頭套了，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那東西向我伸出“手”，但它似乎視力不太好，一下并沒有抓到我。

　　我抓住這個機(jī)會閃了過去，拼命地起身從它身邊逃開。

　　我將它們甩在身后，追趕聲愈來愈遠(yuǎn)。

　　我終于跑出別墅的門，圍墻的門就在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

　　快！快！我催促著自己。

　　但就在這時，我的后頸一疼，有什么東西扎中了我，然后手腳的力氣仿佛都被奪走了一般。

　　我回頭一看，白色西裝的兔頭人站在別墅二樓的窗邊，手中黑洞洞的槍口直對著我。

　　對哦，書房是朝向大門的。

　　這是我失去意識前最后的想法。

　　9

　　我看到一個無比巨大的灰色球體不斷散發(fā)著渾濁的光，不對，那不是光，是無數(shù)的纖長卻又不定型的觸手，就仿佛孩童涂鴉里太陽的鋸齒狀光暈一般。

　　耳旁不斷回響著某個聲音，仔細(xì)聽這聲音竟是由許多不同的聲音疊加而成。從那些聲音里能聽到人類的叫聲，但還有一些從未聽過的聲音。

　　無數(shù)的聲音有規(guī)律的拼湊，共同呼喊著一個名字。

　　“克—緹—那—魯”

　　“克—緹—那—魯”

　　“克—緹—那—魯”

　　忽然，有什么東西從那蒙著霧一般的巨大身軀后探了出來，乍眼一看是個藍(lán)色與白色的球狀物體。

　　那個球我非常熟悉，但就在我想起那個球體的名字之前，我看到了有什么東西從那個小球飛速向這邊飛來，仿佛是掛著一層薄紗的流星，而流星的首部是……

　　“娟！”

　　我猛地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間昏暗的房間里，雙手被綁住，整個人被固定在椅子上。

　　然后我面前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

　　我和娟都認(rèn)識這個人。

　　10

　　吳叔是娟他父親的朋友，至少娟是這么和我說的。

　　小時候和娟出去玩，他就充當(dāng)我們的看護(hù)人，然而娟似乎對他總是不冷不熱的。

　　我對他沒什么好感，因為他雖然在娟面前總是畢恭畢敬的，對我看似也很客氣，但娟一旦不在他就對我沒有好眼色。

　　我能感覺到，他對我似乎有種微妙的排斥感。

　　而這個人現(xiàn)在就坐在我面前，我的手腳是他綁住的嗎？他想干什么？

　　吳叔沒有說話，但我能感受到他那冰冷的視線。

　　看來來者不善啊，我心里苦笑，有點后悔這么草率地一個人跑出來。

　　雖然在家留了字條但被轉(zhuǎn)移了地點那不就完全沒用了嗎？

　　說起來娟也經(jīng)常說我腦子笨轉(zhuǎn)彎慢呢。

　　娟……

　　無名的勇氣在心中燃起。

　　豁出去了，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娟的線索。

　　我深呼吸，嘗試與吳叔搭話。

　　“吳叔，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的手腳被綁住了？”

　　仿佛石子擲入深淵，吳叔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吳叔，我昨天收到娟給我的信息，然后去了娟以前所住的地方，”我繼續(xù)提問，“但娟不在那里，您知道娟去哪里嗎？”

　　吳叔依舊盯著我看，視線冰冷。

　　“我看到了兩只……非人的生物，娟會不會……”

　　“夠了！”突入起來的咆哮炸裂了空氣，被綁在椅子上的我也被驚得一退。吳叔雖然還坐在沙發(fā)上，但我覺得他隨時都有可能從沙發(fā)中飛撲過來。

　　“總是‘娟’，‘娟’，‘娟’地叫著，你有什么資格直呼她的名字！”吳叔的語言里充斥著怒氣，完全看不出是過去那個在娟面前小心翼翼的大叔。

　　不，也許這才是他真正的模樣吧，我吸了口氣穩(wěn)了穩(wěn)心境，現(xiàn)在可不是示怯

　　的時候，我必須要從他這里問到些什么。

　　就在我要再開口的時候，某人從背后環(huán)抱住了我。

　　熟悉而又令人安心的味道。

　　“許久不見啦，”娟抱著我，聲音令人懷念。

　　11

　　娟打開了房間的燈，坐在原先吳叔坐的地方。

　　我被松綁了，但即便如此，我并沒有安下心來。因為我和娟的周圍全都是那些在別墅見到的非人生物，它們擁堵在屋子的四周，或黑或紅的眼睛不停地打量著我。

　　“我昨天去了我們以前上學(xué)的小學(xué)和初中哦，雖然沒有和老師們搭話，但看到其中幾位身體還硬朗真是太好了?！?p>　　娟招了招手，有人端上了兩碗茶水，我一看來者竟是昨天在舊別墅看到那只白西裝的兔人，身子不由得退了退。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種生物原來是可以走路的，雖然速度很慢。

　　“謝謝，小玉，”娟表示感謝，而被喚作“小玉”的兔人則輕輕鞠躬點頭，仿佛富人家才有的女仆。

　　我看著那杯茶，久久不敢伸手。

　　“唔……我知道你有很多東西想問，”娟看著我，有些為難，“確實需要告訴你的東西有不少，我想想……該從哪里說起好呢……”

　　“先說說這些孩子吧，我以前和你說過吧，兔人，那并不是什么黑童話或是恐怖故事，雖然我為了嚇你添油加醋了不少……”

　　看得出來娟想要活躍一下尷尬的氣氛，但此刻的我實在是無法放松下來，被非人類團(tuán)團(tuán)包圍著實不好受。

　　“你放心，它們不是我說的那么殘暴的生物，相反還挺溫順的呢，它們很少襲擊人類，當(dāng)然如果有人闖入它們的領(lǐng)地就會例外，畢竟這關(guān)乎到它們的生存呢?！?p>　　“說起來你昨天已經(jīng)見過了吧，小玉和大墨，”娟朝我后方揮了揮手，那兩只昨天出現(xiàn)的兔人又蹦跳地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這兩只是所有兔人中最親近我的，和我是從小的玩伴。”

　　“大墨因為體內(nèi)祖先的血統(tǒng)比較高，所以沒有什么人形，但他非常強(qiáng)壯！另外別看小玉這樣，它可是女孩子哦，還有……”

　　“為什么消失了？”我打斷了她的話。

　　我自己也很驚訝，因為我其實是想等娟把話說完再開口的，但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問題一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就自然而然地從嘴里溜了出來。

　　娟的笑容滯住了那么一瞬。

　　“是啊，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的是這個啊，”娟苦笑。

　　“那個，因為我要上月球了。”

　　又是上月球？原先我覺得這只是娟在扯淡，但在有了這些超日常的體驗后，就算娟現(xiàn)在和我說她其實是外星人我都不會感到驚訝了。

　　“上月球，是指……”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好，“物理意義上的？”

　　“呃……”她好像也不太清楚該怎么描述，“是去月球那邊……但物理方面的好像也不太對……”

　　“這樣好了”，她忽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到了我跟前，雙手捧住了我的臉。

　　“娟……？”

　　“沒事的，相信我吧，”娟微笑著，將額頭貼了上來。

　　我的額頭感受到她額頭的溫度，嗅著她身上那股讓人安心的香氣，明明只是兩天沒見，居然就讓人如此地懷念。

　　在這股溫暖的氣味中，我的意識飄向遠(yuǎn)方。

　　12

　　我漂浮在一片浩瀚的虛空中，遠(yuǎn)處點綴著無數(shù)繁星，然后前面的那個藍(lán)色的球體是……地球。

　　這里是……宇宙？

　　娟就在我的身邊，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我不是和你說過一些關(guān)于我父親的事嗎？其實有一部分是假的，我的父親其實不是人類?！?p>　　不是人類，難道是那群兔……

　　“是月球，”娟輕描淡寫地說出令人震驚的答案。

　　我的大腦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它現(xiàn)在就在你的身后哦，”娟笑著望向我身后。

　　我想轉(zhuǎn)身，但娟卻抓住了我。

　　“不要直視他，也許他已經(jīng)進(jìn)入過你的夢境，但那并不是他的真實模樣，直視他的真身對于現(xiàn)在的你而言還太早?！?p>　　“他對于普通人類而已就是月球的樣子，即便是兔人和吃過‘藥’的人類也無法完全看清他真正的模樣，同樣的，你現(xiàn)在看到的我也只是我作為人類的樣子，我的真正姿態(tài)，你也沒有看見過?！?p>　　“我是，父親和人類生下的孩子，或者說，是被獻(xiàn)給我父親的人類女性生下的孩子，”她低垂著眼，仿佛陷入了回憶。

　　“我的母親在我出生的那天就死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她長了什么樣，我把她的骨灰埋在了所住的別墅里。有時我會想，如果我有母親會怎么樣。”

　　“但我并不孤單，父親每個月就會來看我一次，他和我就像此刻的我和你一樣在這里漫步談心。兔人們也非常關(guān)心我，或者說崇拜我？反正恭敬到連我都覺得有些過的地步，還有一些人類的叔叔阿姨……”

　　“哈哈我又跑題了，因為我和父親一樣有著兩重性，所以我能同時過著兩種生活，但這并不是永久的，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必須要做個選擇，是成為人類，或是變成父親那樣的存在?！?p>　　“變成……你父親那樣的？”

　　“嗯，”娟點點頭，“那個選擇的時刻，就是今晚”

　　“那你的選擇……”

　　“答案從我的小時候就決定下來了，我會去父親那里。我的哥哥姐姐們幾乎都是這樣選的?！?p>　　“哥哥姐姐是指？”

　　“是的，兔人們每隔數(shù)年就會向父親獻(xiàn)上女性，然后生下孩子，放心，包括我母親在內(nèi)的那些女性都是自愿的，順便一提我還有一個妹妹哦，雖然你們沒見過就是了?！?p>　　“它們們?yōu)槭裁匆@么做？”

　　“這個原因解釋起來就有些復(fù)雜了。我不是說過兔人的祖先來自月球嗎？”

　　“后來因為月球環(huán)境惡化而來到地球，但如今不知是兔人基因里那股回歸意識的蘇醒還是我父親在召喚它們，它們一直想回到月球上?！?p>　　“不能坐火箭嗎？”

　　“不，小玉她們希望的是像他們的祖先那樣，能夠不需要借用任何設(shè)備就能自由回到月球生活的能力，有點像返祖。于是，它們向他們一直崇拜著的父親尋求幫助?！?p>　　“這……有可能做到么？”

　　“能的，我就是父親對于他們的回應(yīng)，而他們需要的東西，就在這里，”娟指了指自己，“我的身體里有能夠使兔人……甚至人類獲得在外太空生活的能力的物質(zhì)。”

　　“但問題沒有那樣簡單，雖然兔人和人類的科學(xué)家們能提取出那種物質(zhì)，用這種物質(zhì)制成的藥我們叫它‘仙藥’或者‘蛤蟆丸’，但這種藥的藥性過于強(qiáng)烈，食用后不僅無法正常獲得能力，還會讓身體發(fā)生變異，變成沒有理智的怪物?！?p>　　“所以它們一直在研究一種輔助用藥，用來緩解這種‘仙藥’的藥效，但這種輔助用藥本身也存在風(fēng)險，需要不斷改良。于是兔人就不斷地獻(xiàn)上女性，得到孩童，在培養(yǎng)其長大的同時也從其身上獲得制作藥的材料”

　　我忽然想起，在娟的另一本日記上也寫有貌似實驗記錄的東西。

　　“你另一本日記上寫的那個……是我嗎？我也是你們的實驗品嗎？”

　　“呃……其實我們并不缺實驗對象啦，叔叔阿姨們都很樂意參與實驗，”娟吐了吐舌頭，“關(guān)于你的事只是我的一點小計劃啦，和兔人們無關(guān)，那個我等會兒再說?！?p>　　“至于我的父親之所以愿意幫助兔人，大概是因為孤獨(dú)吧?！?p>　　“孤獨(dú)？”

　　“父親被困在那里，無法離開，只能終日看著無邊的星空?！?p>　　“我不知道之前回去的哥哥姐姐們后來怎么樣了，但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我能感受到，父親他……非常的孤獨(dú)。所以，我必須要回去。”

　　“舍棄這副人類的身體，選擇那一面的自己，回到父親的身邊?！?p>　　“你要……怎么回去？”

　　娟望了望我身后，露出了我從沒見過的表情。

　　“父親，會來接我的?！?p>　　13

　　我失落地回到了我的軀殼。

　　娟要回去了，回到她父親的身邊。

　　我和她以后也許再也無法相見了。

　　一道涼風(fēng)拂過，我打了個寒顫，這才注意到在我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我已經(jīng)身處于某座樓房的屋頂，而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一輪明月高高地懸掛在半空中。

　　我想移動，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又重新被綁在了座位上，完全無法動彈。

　　“娟？”

　　“什么？”娟的聲音響起，她從我身后走出。

　　“為什么要綁住我？”

　　“羿，你喜歡我嗎？”

　　“唉？”

　　突如其來的告白式提問讓我措手不及。

　　“我離開的話，你一定會覺得寂寞吧？”

　　“畢竟你從小就不擅長與人交流，只有我會經(jīng)常主動找你，對吧？”

　　娟咯咯地笑著，她的笑容在月光顯得分外蒼白。

　　“所以，和我一起去吧，到月球上去?！?p>　　我感到不妙，奮力想掙脫，但卻完全無法動彈。

　　“放心，從以前開始你就一直在吃輔助用藥，如果那些藥有效的話那你一定能夠保持理智的?！?p>　　“一直？”

　　“沒錯，那些我?guī)Щ貋淼摹禺a(chǎn)’，還有小學(xué)時第一次分發(fā)的月餅……那里面都有?！?p>　　“第一次的月餅……果然是這樣啊……”

　　“沒錯，那里面摻入了只有特殊體質(zhì)的人才能產(chǎn)生反應(yīng)的微量輔助用藥，之后的輔助用藥只有對這種體質(zhì)的人類和兔人有效，這也是兔人們篩選人類信徒的一種手段，你和我都真的很幸運(yùn)啊?！?p>　　她走到了我的對面，各種人形的人物從黑暗中冒了出來，除了兔人外，還有許多穿著黑袍，掩蓋著面孔的人類。

　　大墨和另一個端著藥的人類走上前來，看樣子是打算強(qiáng)行給我灌藥。

　　“為什么，娟，為什么是我?。恳切枰獙嶒炂返脑?，你們不是有很多自愿的人嗎？”

　　娟沒有說話，而是轉(zhuǎn)過身，背向著我。

　　“娟，告訴我?。　?p>　　大墨掰開了我的嘴，他的勁就如同娟所說的一樣大得可怕，我的嘴只能被迫張開。

　　成為適應(yīng)太空環(huán)境的生物或是變成怪物什么的，我還完全沒有考慮過啊。

　　那個帶著面罩的男人拿起了一粒漆黑的藥丸，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如果我吃下了這粒藥丸，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不會再是人類。

　　但此時充斥我心中的并不是對這種未來的恐懼，而是對娟的不解。

　　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至少給我點考慮的時間啊。

　　我閉上了眼。

　　但藥遲遲沒有進(jìn)到我的嘴里。

　　“克緹那魯之嗣，新月與滿月之女啊，這種貨色沒資格成為第一個為您臨行試藥的人，請將這份榮譽(yù)交于我吳某吧！”

　　那人掀掉面罩，竟然是吳叔。

　　吳叔將藥丸放進(jìn)嘴中，一仰頭，將藥吞下，然后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感覺到了，那份偉大的恩賜，哈哈哈，娟小姐，請務(wù)必帶著我前往偉大的主那里，請務(wù)必要……”

　　就在這時，吳叔的笑聲忽然停滯，他的聲音逐漸扭曲，沙啞，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膨脹起來，撐破衣服，四肢縮短，耳朵變成，嘴巴開裂。

　　一個活生生的人類就這樣在我面前變成了異型的兔子。

　　吳叔變成的怪物趴在地上，口吐白沫，發(fā)出低沉的吼聲。

　　周圍傳來了失望的聲音，看起來吳叔并沒有成功，他還是成為了沒有理智的異物，無法再成為人類。

　　“又……失敗了嗎……”娟并沒有回頭，但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聲音中是藏不住的失落。

　　“娟，我……”我想說什么，但卻被打斷了。

　　“時間到了，父親他來了。”

　　我抬頭望向天空，發(fā)現(xiàn)月亮不知不覺中變得無比龐大，灰蒙蒙的氣體籠罩其表，銀灰色的光芒在天空中穿行著。

　　不對，那些光是在朝這里而來，仿佛觸手一般在朝這里聚集！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娟臥室的壁畫和另一本日記上畫的不是太陽，正是其父親，月亮的另一個姿態(tài)。

　　就像我夢中的那般。

　　觸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先到達(dá)地表的觸手落到距離這棟樓不愿的地方，然后又向這里靠攏。

　　這之后又是一根，又是一根，無數(shù)的觸手從四面八方而來，它們包圍了這棟樓，然后爬了上來。

　　被觸手們接觸到的生物，無論是人類還是兔人，都先是進(jìn)入了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之后開始安定下來，并陷入沉睡。

　　說起來，“Lunatic”有“瘋狂的”的意思啊。

　　一根觸手穿過了我，我發(fā)現(xiàn)它沒有形體。我頓時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力量，竟讓我掙脫了繩索，但在那之后一股深深的困倦感襲向了我。

　　我的眼皮越來越重。我看見我們的頭頂，一根異常巨大的觸手從天而降，而它的目標(biāo)，就是位于其下的娟。

　　娟依舊站在那，背對著我，沒有說話。

　　風(fēng)吹動著她的衣擺，她的背影顯得格外單薄。

　　我想上前去，但雙腿已經(jīng)沒有力氣，明明只有幾米的距離卻仿佛隔著深淵。

　　就這樣讓娟走嗎？

　　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娟離開嗎？

　　我想起娟說過她的父親很孤獨(dú)，那娟呢？娟難道就不孤獨(dú)嗎？

　　我想起娟說過選擇我是她的小計劃。

　　是因為太孤獨(dú)了，所以想要找一個朋友嗎？

　　然后因為去父親那里太不安了，所以希望這個朋友能陪自己去月球嗎？

　　娟。

　　我低下了頭，余光瞥見了散落一地的“仙藥”。

　　這些藥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是失敗作了，但卻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抓在手中的東西。

　　如果是我的話，如果是吃了許多次輔助用藥的我的話……

　　不知是不是觸手的影響，那一刻，沖動戰(zhàn)勝了理智，我將一切都拋在腦后。

　　我咽下了藥，并用最后的力氣呼喊了娟的名字。

　　意識已經(jīng)朦朧，我甚至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但我看到了，娟在即將被觸手帶走的前一刻，回過了頭。

　　14

　　當(dāng)我最后醒來，已經(jīng)是在醫(yī)院里。

　　父母見我晚上沒回來就打了我的手機(jī)，但始終沒人接，然后在當(dāng)晚聯(lián)絡(luò)過老師和同學(xué)后終于報了警。

　　后來據(jù)說是公園里一位白西裝帶著兔子頭套賣氣球的人提供了找到我的線索，那人之后就一聲不吭的消失了。

　　娟的遺體在附近的河中找到了，尸體據(jù)說有外傷。娟的父母對此悲痛欲絕，據(jù)說他們?yōu)榱送浭叟耐纯喟岬搅藙e的地方。

　　我告訴警方我被吳叔邀請到家里做客，喝下了奇怪的茶后就不省人事。警方懷疑吳叔和娟的死亡有關(guān)系，便把吳叔作為犯罪嫌疑人追查，但始終無法找到吳叔的下落。

　　我并沒有什么大礙，但在父母的堅持下我還是在醫(yī)院躺了一天。

　　當(dāng)再次睜開眼，看著窗外照進(jìn)來的潔凈日光時，我忽然意識到，娟，以及她所在的那個世界大概再也不會與我的人生發(fā)生聯(lián)系了。

　　我為什么在吃了仙藥之后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從今往后，我的人生中將再也不會出現(xiàn)那位叫娟的女孩。

　　我捂住了臉，身體深深地弓下。

　　我失魂落魄地和父母回到家中。

　　但當(dāng)我回到房間，竟發(fā)現(xiàn)我的桌上放著娟的日記和筆記。

　　我撲了上去。

　　顫抖地打開日記，一頁頁，一頁頁，這些都是“娟”作為人類時存在的證明，也是我和她共同度過的點滴。

　　當(dāng)我翻到筆記的最后一頁時，胸口中那梗著的東西忽然融化了，化作一股熱流，控制不住地從眼中滴落。

　　我伸出手，輕輕拂過那行字。

　　“Thank you for your company.”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