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上官意辰緩步走到閣樓邊,守在閣樓四處的侍衛(wèi)立刻躬身行禮。
“郡主怎么樣?”
“回殿下,郡主平日里不讓人進(jìn)去服侍,下人們就是定時進(jìn)去送飯,多呆一刻都會被郡主遣走,下人也不敢進(jìn)去叨擾?!?p> “守好了,有什么異常趕緊查看,出了差錯你們所有人的命都賠不上!”上官意辰低聲威脅了一句,示意侍衛(wèi)開門。
推開門,迎著光,只見漫天的灰塵撲面而來。地上、樓梯上全是扔的滿地的首飾、綢緞、衣物、繡品,還依稀有摔碎了的瓷器碎末。
“怎么不替郡主收拾了!”上官意辰回身喝了一聲。
“殿下,郡主不讓下人們碰這些東西。”侍衛(wèi)趕緊回道。
上官意辰皺了皺眉,示意侍衛(wèi)退下,朝樓上走去。
上了樓,只見上官意姮頭靠在窗欄上,窗戶半開著,略有幾絲微風(fēng)吹著她的臉頰。她只穿著綠色的寢衣,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披在身后,好像黑色的瀑布。
“姮兒?!鄙瞎僖獬娇拷藥撞絾玖艘宦?,本想直接上前兩步卻還是退了回來。
上官意姮動都沒有動一下,依舊是那樣呆呆地斜倚著,看不見她的表情如何。
“還在生哥哥的氣嗎?”上官意辰又猶豫了一下,上前了兩步,輕輕扶了上官意姮的肩頭一下,聲音異常輕柔。
上官意姮的肩膀微微抽了一下。
“臣女不敢,謝殿下關(guān)心,沒事的話殿下請回吧?!彼穆曇羰巧硢〉摹?p> “姮兒……”上官意辰意外地看了上官意姮一眼,心上仿佛被鈍刀重重捅了一把一樣,滿肚子的話突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哪怕她撒潑打滾地大鬧一場……
“你聽哥哥說說話好嗎?”上官意辰想了想,又朝前走了幾步,瞧見了上官意姮的眼圈周圍全是黑色的,目光也極其黯淡,迎著光可以看見清晰的淚痕。
“殿下有什么訓(xùn)示的?!彼穆曇舯壬弦痪溥€要冷。
上官意辰頓了頓,扶起了一把倒在一堆東西里的椅子拉過來,坐在了上官意姮的身后。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聽咱們家以前的故事嗎。哥哥今天給你講講好不好?”上官意辰又扶了扶上官意姮的肩頭,伸手幫她整理了一下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
上官意姮猛地朝前直了一下身子,躲開了上官意辰的手。
上官意辰緩緩低下了頭,其實并沒有組織好語言。
“以前……以前,母親只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公主,因為她和皇舅的生母是一個很不起眼的普通嬪妃。她很敬重先帝,很敬重她的嫡母,很敬重她的親兄長,也很愛她那些、那些甚至不太認(rèn)識她的異母兄弟姐妹,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嫁一個自己喜歡的夫君,生孩子,一生順?biāo)臁!?p> 上官意辰注意到,上官意姮的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
“她很美,姮兒,你長得真的很像她,母親在的時候也說過,你小時候的性子就很像她,你是不是也和她的愿望是一樣的?”
上官意姮沒有回答,猛地眨了眨眼睛。
“可是皇舅不是這么想啊,他早就替母親想好了未來,他很早就請旨把母親許給了父親,母親離家遠(yuǎn)嫁的時候才十七歲,登舟離開金陵千里迢迢到荊楚,當(dāng)年送她的人,還只有那個咱們這位皇舅一心想要置于死地的昭平太子?!?p> “姮兒,我早年間聽母親給我講這些的時候,我的念頭只有一個,就是來日我做了世子,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幫父親做事的時候,無論什么情況,我都不能做和那些皇舅做過的事情。我這輩子什么都可以沒有底線,唯獨我的妹妹,我絕不允許她成為我的任何籌碼,我只想讓她過平安順?biāo)斓娜松??!?p> “那你做到了嗎?”上官意姮猛地轉(zhuǎn)回頭,眼睛里已經(jīng)汪起了淚水,“這就是你傷害歐陽少俠的理由?”
上官意辰并沒有回答,慢慢地抬起了頭,自顧自地接著說。
“父親當(dāng)年,也是在荊楚有名的世家公子,一表人才,縱馬風(fēng)流,他開始的時候?qū)δ赣H很好,我記得你還沒出生的那幾年,父親帶著我和母親一起去圍獵,去秋游,去觀府兵操練,母親騎在馬上和父親一起揚鞭奔馳,母親笑得特別特別美?!?p> “可是父親既然娶了母親,就只能加入皇舅的計劃,他幫著舅舅做事,幫著舅舅與荊楚湘潭很多很多曾經(jīng)是他兄弟的人為敵,殺人,殺人,不停地殺人,把原本是自己家園的地方變成舅舅登上皇位的墊腳石,我記得那些日子看他跨馬出府,我就覺得心驚膽戰(zhàn),不知道又要和什么故人永別了?!?p>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父親開始厭惡母親,他沒法怪皇舅,在荊楚那一方天地里他能怨的只有母親,他其實知道母親也只是這一切的犧牲品,但是他沒有辦法和母親再回到以前了。母親也沒有怪他,只是一個人默默地生活,帶著我,帶著那個時候還小不點的你,咱們就成了母親僅有的希望了?!?p> “我不記得父親和母親長什么樣了,印象中,父親確實很少和她說話?!鄙瞎僖鈯淖旖穷澏吨蹨I也掉了下來,自言自語道。
“再后來啊,舅舅贏了,父親的一切沒有白做,舅舅真的成了皇舅了。然后我們一家就從荊楚來到了這個金陵。到了金陵,母親的日子同樣不好過,曾經(jīng)那些親近昭平太子的皇室兄弟姐妹,都恨不得把父親生吞活剝了,他們的怨氣便只能對著母親出,父親的日子更不好過,上有皇舅忌憚他功高蓋主,下有很多很多昔日的臣子,不敢對皇舅出的怨氣也全都撒在父親的身上。父親所做的一切,根本沒有換來皇舅一星半點的回饋,反而是在當(dāng)時的京城,‘駙馬爺’這三個字讓曾經(jīng)稱霸荊楚的父親,徹底成為了一個入贅皇室的無用之徒。”
上官意辰閉緊了眼睛,當(dāng)年父親如一頭困在籠中的猛獸一般無奈的形象早就印在了他心中。
“所以,你做壞事,其實是為了父親?”上官意姮抬起一雙淚眼,問道。
“姮兒!我也不想做壞事,我也不想殺人,我那么小就跟著父親在軍中做事了!我十四歲就帶過兵!我這輩子最大的最大的愿望就是當(dāng)個將軍沖鋒陷陣捍衛(wèi)國土!如果不是這一切,我會和你看上的那個什么什么少俠一樣是你喜歡的那種好人!姮兒,我沒辦法!”上官意辰猛地踢開了椅子,彎下腰對著上官意姮的臉壓著聲音低吼道。
“母親和父親先后都是被這一切生生折磨得積勞成疾死了的!”他聲音嘶啞地吼道,揪著自己的領(lǐng)子狠狠指了指自己,一口氣地說下去,“我,母親的喪還沒守完就緊著辦父親的喪!我才十幾歲你還那么??!我喪父喪母無依無靠還要照顧你!我最心力交瘁的時候聽到的議論還全都是我們上官家殺人太重罪孽深沉罪有應(yīng)得!憑什么??!”
“憑什么啊!”上官意辰直起身又高聲喊了一句,覺得自己眼眶越變越熱,他慌忙地舉起雙手來,在面前胡亂比劃了幾下,像是想抹眼淚,但卻沒有觸到自己的臉。
上官意姮有些無措地抬起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看著上官意辰,欲言又止。
“姮兒你沒說錯,我們是壞人,我今天可以告訴你,我們就是壞人,父親從被皇舅弄來金陵的第一天就開始布局篡位,父親死了之后我從他手里把一切都接了過來,這些年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讓那個害我母親一輩子又害我父親一輩子的狗皇帝去死!你聽清楚了嗎?”上官意辰猛吸了一下鼻子,飛快地往下說道,“可是姮兒你想一想,我真的做錯了嗎?父親真的做錯了嗎?我們都是被脅迫的,我們真的做錯了什么嗎?”
上官意姮聽到“篡位”兩個字的時候眼睛開始越瞪越大,渾身也顫抖起來,眼淚更是一連串地往下掉。
“姮兒,忠慈門的那個人,那是我接著父親的這些年布局的關(guān)鍵一步棋,只要我控制了他逼太子就范,我的勝算就會大一步,可是姮兒,他是你配合太子妃放走的對吧?”上官意辰的眼淚終于很明顯地涌了上來,漸漸打濕了眼眶,“你知道嗎,這些年,哥哥從來不敢讓你多聽一句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千防萬防就怕你走了母親當(dāng)年的老路,可是你是怎么做的呢?你幫著哥哥和父親的敵人,你讓哥哥怎么想?你讓哥哥怎么想……”
“哥……”上官意姮也哭得更狠了,伸出顫抖的雙手去抓上官意辰的手。
“姮兒我以為我做的這些,我就是為父親和母親討他們應(yīng)該有的公道,我就是為了保護我的姮兒,我知道我不得好死,但是我聽到這個詞從我費心費力要保護的妹妹嘴里說出來的時候,你知道嗎,我真的感覺我要撐不住了。”上官意辰任由眼淚淌過了臉龐,狠狠地咬著嘴唇,沒有去拉上官意姮的手,而是狠狠地捶了幾下自己的心口。
“父親母親的公道,你是要拿無辜的人命作為代價來討還嗎?哥哥沒有做錯什么,那歐陽少俠又做錯了什么呢?他難道不也只是一個明明生活快意的少俠嗎?”上官意姮放下了手,哭著質(zhì)問道。
“可是他是敵人!”上官意辰吼了出來,“上官意姮!我拼死拼活護了你將近十年,你如今卻要去護著一個只見過幾面的陌生人!還是我們上官家的敵人!為什么?!”
上官意姮顫抖地擺著手哭起來。
上官意辰快速地抹掉了眼淚,深呼吸了幾下保持了正常的聲音:“你沒有經(jīng)歷過那些事,我也從沒有讓你知道過那些事情。當(dāng)年父親母親都死了之后,所有看上官家不順眼的人都想著要徹底弄垮我們,我是如何拼了死命給那個皇帝打邊疆才保下了上官家的爵位,直到現(xiàn)在了,我還是每年都離家一場一場地打仗,落在身上的舊傷輪番犯病,我還是得忙著鏟除異己忙著消除威脅忙著栽培勢力,你以為你所享受的錦衣玉食都是如何而來的?在這個家里最無權(quán)評價是非的就是你上官意姮!”
“所以我也沒有權(quán)利去愛嗎?”上官意姮突然止住了哭,長了幾次嘴,才顫抖地說出了這句話。
“你只有權(quán)利愛我!”上官意辰猛地抓住了上官意姮的手,吼道,“姮兒我只希望我做的一切能讓你一生平安順?biāo)?!我永遠(yuǎn)不會逼你走母親的路!永遠(yuǎn)都不會!你為什么不能只愛我!”
上官意姮又哭得一陣哽咽,索性撲進(jìn)了上官意辰的懷里放聲大哭。
“姮兒答應(yīng)哥哥,你還是什么都不用做,哥哥也一直會保護好你的,但是維護我們這個家不光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不需要你去維護,但是最起碼你不能想著去破壞它!你答應(yīng)哥哥好不好?”上官意辰抱著上官意姮,眼淚又流下了一滴。
“我答應(yīng)哥哥……”上官意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才說了出來。
上官意辰緊緊地抱住了上官意姮,好像怕她丟掉一樣將她緊緊貼在了心口。
“答應(yīng)哥哥,好好在家,等哥哥回家好嗎?”
“好……”
他將頭埋在了上官意姮的肩膀上,早已不知道何時淚流滿面。
他真的很久都沒有這樣暢快地哭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