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御事滿臉怒容地回到家中,堂中一人正笑吟吟地等著他,正是粉面冠玉的公子鮑。
公子鮑風(fēng)度翩翩地對華御事拱手作揖:“華司寇,別來無恙乎?”
“呵!踏破鐵鞋無覓處。宋公命我滿城捉拿于你,你卻自己送上門來。犬子華元與你同窗讀書,山水同游,往來甚密。莫非你以為我會因為顧念區(qū)區(qū)小輩情誼,冒著欺騙君主、私藏逃犯地風(fēng)險,放你一條生路么?左右,給我拿下!”
華御事厲聲恫嚇,數(shù)個膀大腰圓的力士執(zhí)索而來,公子鮑卻對以談笑自若。
“朝堂至此,不過些許路途。為何華大夫盤桓如此之久,方才打道回府?莫非御士耏寬與華大夫言談過久,因此耽擱了嗎?”
“都退下!”華御事悚然一驚,收起原先的架勢,抬手,屏退力士和家仆,與公子鮑單獨對話。
人走得干凈了,門被關(guān)得嚴實,華御事方才凝起雙目:“你在宮中居然還有人?”
華御事原以為,王姬左右侍奉之人近死,公子鮑已經(jīng)窮途末路,不想他在宮中暗地里的布局這么深。耏寬是華御事暗中收買的侍衛(wèi),耏寬的父母妻兒,無不暗中受到華氏的恩惠。
“彼此彼此。華大夫能留得眼線,我又何嘗不能?”
華御事見公子鮑有恃無恐的樣子,一介逃犯不僅沒有倉皇之態(tài),反而出現(xiàn)在自己家里,想來城中自有棲身之所,而自己的兒子華元,多半已經(jīng)先斬后奏,心甘情愿被公子鮑拉攏了。
“真是好手段?!比A御事贊嘆道:“不想你小小年紀,竟然有如此能耐?!?p> 公子鮑謙虛一陣,然后道:“宮中密報,宋公暗中密遣使者,召長丘舊部潛行回都,此事華大夫應(yīng)該已經(jīng)通過耏寬知道了嗎?”
華御事點點頭,他在朝堂上面露慍色,已經(jīng)引起國君的嫌隙,此時宋公偏偏調(diào)動兵馬,劍指何人,一眼便知。宋公與華氏已然水火之勢,而公子鮑又是宋公的仇讎,敵人的敵人可以援為盟友。
“諒他宋公小兒,又有何懼?君上若有反相,我自可操兵,行廢立之舉?!比A氏自華督以來,素來桀驁不馴,梟然跋扈之色,不避于人。
他看了一眼同樣是膽大包天的公子鮑,以為公子鮑有覬覦君位之念,遂道:“宋公御無后,先君留有子嗣五人,公子排名第四,年齒十五,未及加冠,即使新立公子為君,也輪不到你吧?
況且你與王姬行不倫之事,世人不知,安能瞞得過我?”
“華大夫,我可是站在你這一邊的。”公子鮑提醒道:“除掉宋公對你我都有好處。況且我此行并非為人主之位而來,大夫大可放心。
至于倫理之事,鮑素來不以為念。古時伏羲女媧,兄妹相合,天下之人亦尊崇相加;晉文公在位之,納其侄媳懷嬴、文嬴、辰嬴三人,也無人詬病。所謂周禮,不過是姬姓之人所擬定,我們子姓之人何必尊崇?《禮》曰:‘同姓不婚?!宜问绎L(fēng)俗,多有同姓伉儷,此所謂親上加親,違背周禮,又有何不妥?
以我觀之,床第之間,只要琴瑟相和,感情相投,不論性別殊異與否、年齒相稱與否、門第相對與否、父母相許與否,皆無不可。
善于養(yǎng)馬之人皆知,子馬與母馬回交,血統(tǒng)愈純,所誕多良種。由此可知之,回交,天道也。馬是如此,人亦作如此!”
公子鮑振振有詞,駁斥得華御事說不出話來,只能佩服不已。他惋惜于母親、祖母早逝,沒有給他實踐驗證的機會。
“既然不是為了君位,公子何必甘冒奇險,光臨寒舍?”
“特為面刺令而來?!?p> 華御事聞言憂心忡忡:“我也深患之。只恐怕宋公折節(jié)下交,深得人心。”
“華大夫,我早有成策在胸?!?p> “哦?”華御事洗耳恭聽。
“倘若任由宋公招賢納士,確實棘手。但我等可以‘反面刺擴大化’。只是苦于鮑年齒太小,未能開府,收攬家臣,請華大夫助我一臂之力。
倘若事成,宋公非但不能察納雅言,簡拔忠義,反而親佞遠賢,阻塞視聽,終至人心離散,怨聲載道。”
華御事附耳,公子鮑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華御事?lián)嵴剖①潱骸按笊?。我有一家臣,他本是孟諸澤里的餓殍,家父行獵時,偶遇搭救,施以恩惠,贍養(yǎng)其母,故而對我家忠心耿耿。
此人善于間諜之道,倘若以為內(nèi)間,大事必成?!?p> “愿聞其名?!?p> “薛檜,字松身?!?p> ……
“善,大善!”
宋公御在宮內(nèi)大笑出聲。他的身邊,新任的司宮忠心地侍奉于他,而在宋公跟前跪坐的,是第一個因為面刺令而被傳召入宮之人。
“松身,你是一個賢能的人。從今天起,你不再是一介白身了,從此以后,你就是薛大夫了?!彼喂铝?,拜薛檜為新的司寇。
就在今日,司宮奉宋公之命,查訪宮內(nèi)眼線,司宮于是派出寺人跟蹤可疑之人,果然發(fā)現(xiàn)耏寬今日秘密與華府之人有接觸。耏寬被擒后,大刑相加,他與華氏的關(guān)系遂為司宮偵破。宋公大為光火,下令罷免華御事一切職務(wù)。
“果然是‘十步之澤有芳草,百里之地有遺賢’?!彼喂鶎π滤究芎苁菨M意。薛檜的上書,和長丘家宰管理的執(zhí)政理念,如出一轍,很符和他的胃口。
“君上謬贊了。管仲之治,天下聞名,臣下也不過是學(xué)了點皮毛而已?!毖u心中竊喜,沒想到恩主給他的任務(wù)這么容易就完成了。
恩主告訴他,宋公御的家臣多是齊國人,宋公王臣未死之時,宮中眼線聽聞王臣、車臣兩兄弟曾經(jīng)相約辯論管仲的奢侈之論,只要能夠上書陳以管仲強國之策,宋公御定然如魚兒上鉤。
恩主斥重金買盡市面上所有述及管仲、齊桓的書籍,薛檜長于記憶,不負所望,只消及個時辰,就能如數(shù)家珍。
宋公御本來就羨慕管仲、齊桓君臣相得,他以為齊桓公小白,不過是一介尋常公子,平平無奇,只是采用了管仲的策略,就足以稱霸天下。他宋公御飽讀詩書,又沒有齊桓公打仗拉跨、好色成性的毛病,比起齊桓公,不知道賢能多少輩。
人能是,我亦能是。他堅信自己若能選賢用能,對自己親手提拔的臣下,放開手腳,親之信之,那些做臣子的一定會銘感君恩,像管仲報答齊國那樣,回報自己。
……
下達面刺令后,宋公御讓指定的寺人負責(zé)接待上書的國人,把堆疊如山的竹簡搬運到自己辦公的地方。上書的諫言無窮無盡,一天下來,呈上來的奏言成千上萬,仿佛大水把宋公淹沒了一般。
宋公御批閱案牘一整天,腰酸背痛,留給睡覺的時間也只有短短的兩個時辰,第二天又頂著熊貓眼上朝。
不過宋公毫不氣餒,認為這是國人對自己政令的熱情呼應(yīng)。
為了鼓勵自己,宋公給自己寫了一塊牌匾,掛在御書房,以激勵自己,上書:“今日政,今日畢?!?p> 而另一邊,華御事暗中給自己的家臣下達寫作任務(wù),每人每日書寫各色上書百篇以上,有的四六駢文,有人通篇白話,有的字體雋秀,有的字跡潦草。都城內(nèi)的許多百姓,甚至都不知道,有人冒充他們的名字,給宋公寫了幾篇、乃至于幾十篇的奏疏。
“這個叫墨言的人,怎么又上書了,這是他的第幾篇?”宋公御看到這個熟悉的名字都有點惡心起來了。根據(jù)宋公的推測,這個叫墨言的人大概是一個粗鄙無文家伙,從他歪歪扭扭的字跡中就可以看出,他提的建議,總是迂腐陳舊,上書一次不被理會后,孜孜不倦,又飛來第二封、第三封,實在讓人生厭。
“君上不是沒有規(guī)定,不能一人多書嗎?”司宮陪笑道。
“孤真是受夠了,這人大言煌煌,總說孤不采納他的諫言,就會招致禍患。真是豈有此理。他字都寫不好,哪來的自信?
孤真想下旨好好申斥他一番??墒怯孤档纳蠒藢嵲谔嗔耍旧瓿獠贿^來,十本上書中,九本半狗屁不通?!?p> 司宮急道:“君上萬萬不可。泰山巍巍,是因為不拒每一寸細壤;大河滔滔,是因為接納每一支小流。君上在面刺令上明文承諾,不因言罪人,怎么能出爾反爾呢?
況且君上短短幾日,也發(fā)掘了不少飽學(xué)之士,即使長丘的舊人不來,也足以組建自己的心腹班底?!?p> 宋公御點點頭:“你所言不錯。這些寒門之士,驟然間為孤所用,必定感恩戴德。而朝堂上的老臣,有的如華御事一般,心懷叵測,有的如樂豫一般,耽于美色。與其重用不堪的高門大氏,不如親信孤一手提拔的寒門之士。”
“君上明鑒。君上勤民聽政,旰衣宵食,的確是人主之楷模。然則民眾上書,反應(yīng)的問題多如牛毛,足見朝廷袞袞諸公,尸餐素位。君非懶政之君,臣皆怠惰之臣,這就好像一個人大腦敏捷,但是四肢癱瘓,即使腦筋轉(zhuǎn)得再快,又有什么用處呢?”
宋公一拍腦門:“你所言不虛。懶政之臣,確實應(yīng)該抓一抓了?!?p> ……
宋國迎來了一場官場地震。除了已經(jīng)被罷黜的司寇華御事,大司馬樂豫也因為下班過于勤快、私生活過于豐富,被撤職罷官,負責(zé)宮內(nèi)事務(wù)的大宰、少宰,也被宋公趕回老家,誰讓他們沒有及時制止王姬私情呢?
新一輪朝會上,出現(xiàn)了很多陌生的年輕面孔,都是得益于“面刺令”,而被宋公青睞之人。
“孤以為,澄清吏治,整治懶政。不能只處理上卿這樣的高級官僚。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既然頂層官員都有奸臣庸官,那亞卿、下卿之中,是否也有蟲豸?”
“君上英明?!?p> “肯定不止一個?!?p> “應(yīng)該徹查?!?p> 附和聲聲聲入耳,宋公愈發(fā)篤信自己的先見之明,新任的執(zhí)政卿,宋公選定了他親自提拔的司寇,遂點名薛檜:“孤看有必要搞一個章程出來,把‘懶政者’揪出來。薛大夫,這件事情,就由你來牽頭?!?p> 退朝后,華御事家里也開啟了“小朝會”。與會者,無一不是宋公身邊的朝堂新貴、華御事手下的“上書小能手”。
“‘為治理朝中懶政之風(fēng),特下此令。各級卿大夫須互相檢舉、互相推選身邊的懶政同僚。為防止官官相護,各卿大夫每人必須揭發(fā)一名以上。卿大夫若有被三成以上同僚檢舉者,即刻罷免。
本朝志在洗舊立新,所任官員唯有站的起、立得直、行得穩(wěn)之賢人。此次議程,只是手段,鞭策后進、警惕來人、樹立導(dǎo)向乃最終目的,望袞袞諸公珍惜祿位、敢于擔(dān)當(dāng)、善于作為?!髦?,您看這么擬,如何?”薛檜恭敬地向華御事請示。
“很好?!惫吁U拍手道:“接下再研究一下你們的票簽?!?p> “少司寇頗有忠君之念,言行正派,我深忌之。”薛檜道。
“善,明日你們都票選他?!?p> “嗯。我們?nèi)硕?,此番定收繳其官印?!?p> ……
“懶政”之臣被拔除后,司寇又向宋公諫言:“君上以一人之力,總理萬民上書,實在是事倍功半,以臣之見,不如派專人為君上事先篩選上書。
君上也知,有的上書,文理不通,有的上書,真知灼見,有的上書,輕如鴻毛,有的上書,急如水火。
此人專為君上整理文書,使情急的文書堆于上,無關(guān)緊要的文書留于后,佳言在前,昏策在后。如此一來,輕重緩急可分,君上也收事半功倍之效?!?p> “善?!彼喂浅UJ可司寇的建議:“你以為何人可以擔(dān)任此職?”
司寇推薦了一人,宋公十分認可,給了少宰的職位。
司寇又道:“君上今日打擊懶官,頗見成效。然而,國家若要富強,僅僅官員勤奮,是遠遠不夠的。以臣之愚見,國內(nèi)民眾也應(yīng)當(dāng)全身心投入建設(shè)國家。
臣曾飽嘗民間冷暖,都城的街頭巷尾都很熟悉。臣知道,民間多有游手好閑之人,彼輩不思進取,不事正業(yè),飽食終日,卻游手好閑,不可謂非國之蛀蟲也。
臣斗膽,懇請君上下令制止這種風(fēng)氣,禁絕博戲斗鳥,若有違抗君命者,皆捕入獄。”
“善,你所言甚是。國家不養(yǎng)懶漢?!?p> “臣還有一言。民間盛傳童謠,把君上比作州吁,污蔑君上為篡逆之輩,臣以為,誹謗盛行,不可不察,若為有心人所用,有社稷傾覆之危。
臣以為當(dāng)杜絕謠言,若有人誹謗、造謠,不論是對君上、朝臣、抑或是國家,當(dāng)場緝拿?!?p> 宋公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