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擲短矛的不是旁人,正是墨點。
一刻鐘以前,正是墨點截住了公子卬和小廝。
一旁的莊遙吐槽道:“緊趕慢趕,竟然救下的是癡傻的老三,不是大公子?!?p> 公子卬墜入糞坑之事情,早就經(jīng)醫(yī)者的言語,傳遍都城了。后來公子卬在街上亂逛,口不能言,更加證實了傳言。
公子江是墨、莊二人眼中的潛力股,此人常年在外征戰(zhàn),與山戎等外族多有交手,久歷陣戰(zhàn),麾下有文有武,他本人雖然文化水平不甚出眾,不能與文人墨客引經(jīng)據(jù)典地交流,但是為人敦仁,又有一手劍術(shù)傍身。
覓得公子江,必能得金鼓之用,攻打大獄十拿九穩(wěn);至于公子卬嘛……雞肋一個。
事有反復,小廝告訴莊墨二人,公子江正在宗廟附近,莊、墨對視一眼,喜出望外。
“區(qū)區(qū)四里地,步行也就一刻鐘的功夫,且看看去?!?p> 周制一里為342米,本打算繞街穿巷,前往目的地。但是途中百姓見是親近底層的墨工正、墨大夫,紛紛自愿為墨點一行十人開門指路,使得墨點可以穿門過戶,走捷徑直插小路。
墨點只花了五分鐘不到,即至宋公戰(zhàn)車右側(cè)的民宅,因為不走大道,宋公手底下的甲士根本不曾察覺。
聽外面公子江鏖戰(zhàn)不休,聲聲入耳,民宅的主人扼腕嘆息:“壯哉!惜哉!”
眾人也道墨大夫怕是白跑一趟了,公子江如此情形,要想施以援手,難如登天。
“那可未必!”莊遙語出驚人:“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形。如今宋公端居麾蓋之下,左右不設(shè)防備,其人與此窗僅僅約有五匹戰(zhàn)馬的距離,可擊之。
蛇無頭不行,軍無主必亂。屆時我持劍斷后,你們救下公子江。以我度之,頗有七八分勝算。”
墨點斷然否決:“不可。宋公有甲胄,弓箭不能穿甲;人越窗而出,刀劍不能近宋公之身?!?p> 民宅的主人也悚然而驚:“諸位來此,小老兒已經(jīng)是冒險非常。如果諸位從我家東窗行刺,他日追查起來,恐怕要禍及滿門!”
莊遙嘿然:“諸位可識得此物?”
眾人一看,乃是公子卬從杵臼家中帶出的那只少了半截的矛,矛頭呈現(xiàn)出青銅的金光,在顯眼處還刻著公子杵臼的名諱,不知什么時候,此矛已經(jīng)被莊遙順手牽來。
“我只消以此矛,當飛劍擲出,貫穿皮甲不在話下。我先將你們一家捆縛塞口,到時候追查起來,你們只道是杵臼行刺即可脫罪?!?p> 民宅的主人苦笑道:“司寇、輿人豺狼之性,豈會清白斷案?倘若事有不成,我家覆滅矣。請允許我先行逃走?!?p> ……
且說宋公中矛之后,跌落馬下,一眾甲士驚疑不定,忙不迭向前探看。
“抓刺客啊!”宋公的御者大呼,試圖指揮甲士、弓手向刺客所在的民宅攻擊,但是幾乎沒有人理會他。所有人的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所措,反應遲鈍。
“機不可失!”
莊遙大叫一聲,墨點帶隊趁機蒙面沖出,九個人七手八腳把垂手道中、無人問津的公子江抬走。光天化日,他們的動作自然不可能瞞過甲士的睽睽之目。
心思靈巧之人,眼神一轉(zhuǎn),假裝看不見。而腦子笨拙一些的寥寥幾人,拎起武器,趨步追了上來。莊遙拔劍斷后,且戰(zhàn)且退,七繞八繞,把追擊者引入胡同。
“你們這些蠢貨?!鼻f遙搖唇鼓舌道:“且不說你們非我對手,早晚為我劍下亡魂。即使你們將我格殺,你們也得落下個滿門族誅、死無葬身之地?!?p> “匹夫!”追擊者一時格殺不能,又見對手還能調(diào)整呼吸,一頓群嘲,大怒不已:“休作口舌之強,我等人眾,早晚要你橫死當街。用爾項上人頭,換一場富貴?!?p> 莊遙恥笑道:“愚不可及,你們要向孰人請功求賞?”
“自然是……”追擊者本想說是宋公,但是話沒出口,卡在喉嚨——他也意識到不對了。
“嘿嘿,宋公已是我矛下亡魂,宋公膝下無子無女,你且試猜,下一任宋公之位,將會花落誰家?”
追擊者頓時汗出如漿。
宋公御一介空虛公子,沒有子嗣,萬一真的薨了,君位還是要回到宋公王臣的一系。第一繼承人當然是王臣的嫡長子——公子江。
現(xiàn)在如果繼續(xù)追擊公子江,到時候只怕是過不是功;即使公子江因為之前一番虐戰(zhàn),失血過多而逝,第二繼承人,公子江的嫡親弟弟公子杵臼登基后也不會放過追擊之人。
幾名追擊者總算理解了為什么追出來的只有自己這么幾個人。那些圍在宋公御車架附近的人才是真正的急智之人:如果宋公御挺過危難,他們自然是宋公御遇刺后,拱衛(wèi)麾蓋,使刺客不能再下殺手的有功之臣;如果宋公御不幸離世,他們也不會因為魯莽追擊而被新君反攻倒算。
“多謝高人提點,我等險些自誤?!弊窊粽吆蟊骋呀?jīng)濕透,他們駐足向莊遙結(jié)結(jié)實實行了弟子禮。
……
公子卬悠悠地從睡夢中醒來,公子江給他手刀的那一下可沒收力。他揉揉眼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記憶。
猶記得當日一群司寇衙門的輿人拍門,聲稱是捉拿反逆,公子卬第一反應和眾人別無二致,料是兄長們蹩腳的謀反計劃泄露了而已。然而,公子江開門搏殺,如砍瓜切菜般弄死一種輿人時,公子卬只是愕然。
這也太反常了。
放在后世,自己大概就是意圖顛覆政權(quán)的武裝暴亂分子之一,顛覆分子的對手應該是武裝力量,而不是檢察院的幾個公務(wù)員。倘若真是宋公破獲反事,也應該交由披甲執(zhí)銳的左師、右?guī)煷驌糇约海皇且粠涂沼心局扑鸸?、繩索的衙門輿人。
這是捉拿反逆,又不是行為藝術(shù),干嘛派毫無戰(zhàn)斗力的輿人來送死呢?
事有反常,必是妖人作祟。公子卬聯(lián)想到近日司寇不斷誣陷良人,把無辜百姓案上罪名,然后抓捕入獄的事跡。他很容易推斷:若是輿人真的查有謀反實證,怎么會不知道杵臼府上有一票亡命之徒,又豈會指派一群魚腩來對付窮兇極惡的顛覆分子?若是輿人只是隨意污蔑清白,給杵臼安一個謀反的罪名,來達到敲詐勒索或者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那么這一切就說得通了。
杵臼如果沒有謀反,家里的男丁只有文弱書生和不經(jīng)征戰(zhàn)的仆役,即使是三五個輿人拿著水火棍也能輕松得手。
隨著輿人潰散、輿人頭子目瞪口呆地被公子江格殺,公子卬愈發(fā)篤信自己的推理。
可當時公子江以為是自己謀反被發(fā)現(xiàn),已然板上釘釘,自以為不好拖累兄弟、家小,自己一心求死,以贖清罪孽。公子卬又不能言語,來不及向大哥闡述情勢,就稀里糊涂地被公子江打暈。
天可憐見。作為一個法外張三的忠實觀眾,在公子卬的角度分析,自己和公子江的行為,從形式上看,應該是被司寇衙門構(gòu)陷;從實質(zhì)上看,最多是謀反的犯罪中止——輿人上門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放棄了謀反的念頭,只是公孫孔叔執(zhí)意要宗廟一觀而已。
被人構(gòu)陷、犯罪中止,二者想象競合從一重罪,那不就是按照犯罪中止定案,從后世看,妥妥的無罪,犯不著為此判刑、乃至于償命。
門外傳來墨點、莊遙與小廝的爭論之聲。
“不曾想,公子江竟然伏劍而死,世間竟然有如此剛烈之人,來去清白,令人嘆服?!蹦c很佩服公子江的為人。為了讓兄弟家人安然離去,拼死斷后;自以為愧對他人而自盡,絕不偷生茍活,堂堂丈夫,錚錚鐵骨。
“空歡喜一場?!鼻f遙白了他一眼:“白白冒險,救了一具清白的尸體。你若還是要想解救獄中無辜之人,只能派人尋覓二公子杵臼了?!鼻f遙不覺得公子江有氣節(jié),反而以為迂腐,大好頭顱不自吝惜。
在莊遙看來,宋公治國如兒戲,拍腦想出面刺令,上下沸騰,民不聊生,忠貞之士充于囹圄,甭管他是否弒殺先君王臣,理該竄了他的鳥位。當初衛(wèi)武公得位不正,把衛(wèi)國治理的井井有條,現(xiàn)在衛(wèi)國的百姓還不是年年為他供奉香火?
“人各有志?!蹦c雖然也贊同公子江死得不值得,但是一個人忠于自己的信念而死,總歸是偉岸壯烈的,“我這就安排人手出城北上,料想公子杵臼還沒抵達楚丘。可惜公子卬癡傻之人,否則……”
“胡說!”杵臼的小廝氣鼓鼓地爭辯道:“公子卬不是癡傻,相反,還聰慧非常,只不過現(xiàn)在還不能言語而已。”
小廝見識過公子卬妙手拯救主母于垂垂將死,也見識過公子卬發(fā)明隱形墨水,制止公孫孔叔“雞鴨鼓噪”的“妙計”。雖然出門的時候,被公子卬手刀打暈過,但絲毫不影響他對公子卬智商的評價。
“話也不會說。我們怎么好把性命交付到這樣的公子手上?”莊遙嗤笑道:“我小時候一兩歲就會說話了,這很難嘛?”
小廝無言以對。公子卬推門而出,小廝喜出望外,忙在他手心寫字,告知情形。
大哥自盡、自己被墨、莊二人解救。后者正盤算去書杵臼,一道攻打牢獄……
公子卬獲悉后,先是震驚、惋惜,然后屈身向墨、莊答謝救命之恩。墨點連忙作勢去攙,莊遙卻袖手,結(jié)結(jié)實實受了公子卬一個大禮。
禮畢,墨點從袖中掏出物件,遞給公子卬:“這是公子江留下的遺書,以及一卷公子江叮囑要轉(zhuǎn)交與三公子的秘笈。”
攤開一看,遺書也沒什么內(nèi)容,不過是公子江用大白話闡述自己的死志,叮囑好好照顧家小云云,末了附上一本秘笈,道是公子江畢生參悟的劍術(shù)心法,叮囑公子卬、公子杵臼一定要多加研習,日后好流傳子孫后代。
秘笈很有意思,劍術(shù)動作用火柴人一般的繪畫生動形象地呈現(xiàn)出來,末了,還附上公子江的獨門心法:
“剁手剁手再剁手,跺完手來再跺頭。
跺不中手趕緊走,走完回來跺你手。
還跺不中就跺劍,跺完你劍再跺手?!?p> 公子卬不禁莞爾,莊遙湊上來要鑒賞一二,墨點忙拉住他:“你這人沒什么規(guī)矩,獨門秘笈,未經(jīng)主人許可,怎么能輕易示人?”
莊遙最討厭什么規(guī)矩,非要貼上來一看究竟。公子卬見是救命恩人,這劍訣看起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高深心法,主動樂意給莊遙看。
莊遙示威似的向墨點扮了個鬼臉。墨點見公子卬有心分享,也湊了上來。
平平無奇的劍訣,墨點一眼看去,頓時一怔,仿佛醍醐灌頂一般:“原來如此,妙極,妙極!”人在家中坐,劍癮天上來。墨點當即似有所悟,拔劍揮舞練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