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叔還在那滔滔不絕地闡述他以騎代弓的構想時,除了莊遙和公子卬都聽得入神。
席間孔叔講得嗓子干癢,回案飲水,杵臼狠狠踩了他一腳,低聲質問:“方才為何故意點出叔弟溷廁之事?爾,是何居心?”
孔叔委屈道:“我所以投主公門下而舍三公子,是因為主公他日定為宋主。既為人主,自要顧及其他公子的威信。
《詩》云:袒裼暴虎,獻于公所。這難道不是鄭人贊美共叔段伏虎的勇武么?
‘好兵弗禁’,這難道不是衛(wèi)人對州吁的評價么?
如今三公子力逐山戎,勇名在外,人心相孚,就好像鄭公子段,衛(wèi)公子州吁。昏君御多行不義,必自斃。他日繼承君位的除了二公子,就是三公子,難道不值得打壓嗎?”
“長幼有序,得到大位的,肯定是我。怎么會是叔弟?”
“既然長幼有序,那齊國公子糾為什么被公子小白取代?為什么晉三公子重耳能為一代霸主?”孔叔老話重談?!安荒茏屜旅娴娜擞袚碜o三公子之心。一個人可能本來兄友弟恭的,但下面的人挑撥、引誘起來,那可就不一定了。
公子段難道天生反骨嗎?我看不盡然。家里有兩個孩子的父母都知道,即使不用教導,兄弟之間也會互相分享食物。還不是公子段身邊有一個母親,武姜天天攛掇他篡位,把野心滋養(yǎng)起來。
公子州吁難道也是生下來就準備弒兄篡位嗎?還不是有一個嬖人出身的母親鼓動、教唆?”
“太下作了?!辫凭蕸]有反駁孔叔的邏輯,只是鄙夷他的手段。
酒酣耳熱,肴核既盡之際,忽然外面有使者緊急求見。
一封書信被遞給武功,他展開帛書,才看了兩眼,就騰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賓客都看見武氏家主面色大變,握著帛書的手激烈地顫動。
“昏君!”武功大罵一聲,把帛書重重拍在案上。
一雙雙詢問地眼睛聚焦到武功身上?!盎杈H提兵兩百乘精銳,凡六千兵,已在討伐楚丘的路上。預計三日內抵達!”
杵臼一個激靈,從朦朧的醉意中瞬間清醒。
話說公子卬大鬧商丘之后,宋公御下旨調用身在長丘城的家大夫管理入都城,遷為司寇。臨行前,管理質疑讓長丘的家司馬田伯光留守長丘。
宋公原意是盡數(shù)抽調長丘的力量,以鞏固都城搖搖欲墜的統(tǒng)治根基,管理仍舊按下十乘的兵力駐守長丘。
“秋夏之際,草盛馬肥,是戎狄用武之機。城外的長狄,必須嚴加防范。請?zhí)锼抉R暫且堅守,待穩(wěn)了國內局面,理必說服君上回援。”管理憂心忡忡地吩咐道。
果不其然,管理前腳剛走,長狄就進犯長丘。
薛檜既死,商丘國人都在津津樂道公子卬的事跡,成為小兒過家家,大人飯后談資的熱門話題。國人因為被公子卬賦予了統(tǒng)戰(zhàn)價值,輿人再也不敢飛揚跋扈。
消息傳到商丘城之外,華御事酸溜溜的,他自問自己幾輩子也混不來同樣的口碑。華氏原本是商丘風頭最盛的家族之一,如今的鋒芒全然被公子卬蓋住,就連屯駐軍營的各氏武士都議論紛紛。
公子鮑沖著華御事諫言道:“華大夫,如今都城內人人道路以目,公子卬又大鬧一場,朝廷威信掃地,民心盡失,府庫燒作灰燼,戰(zhàn)車、戰(zhàn)馬寥寥無幾。
加之成公舊臣多為罷免,不滿之大氏摩拳擦掌,正是復刻乃祖昔日故事的大好時機?!?p> 華御事頷首。軍隊浩浩蕩蕩從駐地開拔,兵鋒直指商丘。
管理見到宋公御,詳細報告了長丘的窘境,
宋公御只是冷漠地點點頭:“孤知道了。”
管理急切道:“理聽聞商丘府庫曾為叛逆焚燒,不知如今尚有多少兵備?”
宋公御迅速從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中,抽出一份竹簡,上面詳細地記載了兵馬軍械的庫存。
宋公對著文字誦讀起來:“自際……公子卬……反逆之后……都城方面……又打造了……”
才讀了個開頭,管理就按下案牘,阻止宋公繼續(xù):“君上,國之大事,在戎在祭。軍國大事,怎么能流形于案牘,決計于區(qū)區(qū)刀筆文字?為人君者,如此重要之事,難道不應該定期巡視,親眼所驗么?”
宋公御臉色陰沉了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他的眼里投射出上位者獨有的精光,凜冽如臘月的冰窟。管理的心為之一緊。
曾幾何時,長丘歲月,宋公御和他還不過是宋國北疆一隅之地的公邑大夫和家臣門客。以一區(qū)區(qū)新建的小邑,抵御長狄的進犯,兩人常常殫精竭慮,宵衣旰食,生產,戎馬,謀劃共之,百戰(zhàn)共之。
因為手底下智謀之士有限,宋公御對管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車馬與共,看似主公與門人,更似朋友之交。彼時,管理可以自由地抒發(fā)自己對時局的看法,對還是公子御的決議隨意評論,闡述自己的真知灼見。
然而,短短一個月未見,宋公御就被立為一國之主,昔日談話的那種親切似乎當然無存。方才的驚鴻一瞥,讓管理仿佛從夢中驚醒,那場君臣相得的夢,那場車馬衣輕裘的夢。
斯人非復當初……管理冷汗迭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目光隨著心意,在這間小小的房間里徘徊。管理看到宋公御的裝束,諸侯專用的緦布,光滑如水的絲屨,潔白的玉帶上懸著彰顯地位的山玄玉,朱紅的綬帶與之相襯,甚是惹眼。
管理咽了一口唾沫。他腦海里再次回蕩起宋公方才說話的模樣,明明一口氣就能順下來的一句話,非要每每吐出一兩個詞匯,就頓挫兩下,語氣中也刻意用上了丹田之力,以顯得威嚴而低沉。明明咽喉無恙,說話前總要故意清一清嗓子。
管氏家學淵源,自然知道這是上位者的慣用伎倆,通過浪費下位者的光陰,來彰顯自己的地位;通過消磨手下的耐性,來強化他們對自己的臣服,一如熬鷹一般。
是龍,給我盤著,是虎,也給我臥著,哪怕霍金來了,也得站起來給我敬酒。
權力仿佛鴉片,腐蝕起人性來一點也不含糊。曾經的君臣相得的快意,如鴻鵠云影,一去不復返,宋公御給予管理的觀感,只余下森森然的等級與冷漠的隔閡。
從今宦海浮沉客,伴君伴虎坐針氈。一腔衷腸變主臣,可憐伯樂騏驥誼。
微微一愣神的功夫,管理就知曉應該如何應付。好像歷朝歷代每一位統(tǒng)治者皆是如此,只要登上了權力的頂峰,就會脫胎換骨,講禮儀講尊卑,人情不在,恩威取代。周成王,晉獻公,齊桓公,凡此種種,不勝其數(shù)。
宛如孤舟嫠婦之泣,如怨如慕的眼神此生最后瞅了一眼宋公御,管理耷拉下眼皮,做出低眉順眼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心,恭順的宛如綿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