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千禪觀

　　當茹煙從百紙畫卷中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過了好幾日了。只是她出來后只看到了鳳裘，其他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

　　但是鳳裘之所以留下來，也不過是有事要告訴她。

　　“茹煙師姐，檀棋師姐可是已經(jīng)醒了？”

　　鳳裘的這一聲師姐，讓茹煙差點沒有反應過來，恍惚之間她竟以為是笛桓在說話。

　　“茹煙師姐，你沒事吧?！?p>　　茹煙忙轉(zhuǎn)過身，說道：“哦，我沒事。我就是還不習慣，以前笛桓總是一口一個小師妹的叫著，但有時他為逗我開心，也會叫我?guī)茁晭熃?，所以?.....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望師弟見諒?！?p>　　鳳裘搖了搖頭，頓了片刻后，道：“其實笛桓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凡人了，并且他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在懷疑幻影了?！?p>　　茹煙聞言后，臉上出現(xiàn)了鳳裘料想中的驚愕的樣子，只是他并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因為他知道，茹煙肯定也能猜到這一切都是笛桓自己的選擇，從出生起他的人生就已經(jīng)注定了，原本平凡的一生被人剝奪，雖然擁有不老之身，但是那卻不是真的他，他一直活在別人的掌控之中。若死可以擺脫這一切，他愿意回到最初的那個時候。

　　但他愛幻影，當他知道這一切都源于他最愛的那個人時，他的痛苦和絕望無法訴說，所以他愿意一死，只希望能換回幻影一寸的良知。

　　鳳裘至今都記得笛桓消失前的那個眼神，他的眼中沒有悲傷、沒有失望，而是一種哀痛至極過后的冷靜下的心死。

　　倆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后，茹煙便帶著百紙畫卷離開了，只是她臨走之前告訴鳳裘，若是找?guī)煾?，就到京城南邊的一座仙櫚山，山上有座仙櫚廟，到時他們自會知曉。

　　鳳裘知道茹煙要去尋找李獻君和扇羽，在方才與她的談話間，就能感受到她已經(jīng)不恨任何人了，她的大度和寬厚讓鳳裘有些吃驚，因為初識時他一直都覺得茹煙是一個敢愛敢恨、活潑樂觀的人，但時過境遷或許不管是愛還是恨，帶來的都只是悲傷和遺憾。

　　鳳裘也告訴了她，她不在的這兩日，無名山莊發(fā)生了一件事。

　　自前幾日的那幾場大戰(zhàn)，無名山莊的人和江湖上各個仙家門派的人基本上都死了，就算僥幸沒死的，估計也早就逃走了。但盡管如此，鳳裘知道這里除了他們以外，還有一個人在，只是不知他有沒有死。

　　鳳裘雖然恨他，但他畢竟是梓淵的父親，梓淵又為他而死，他于情于理也應該在離開之前再去見梓淵的父親一面。

　　當鳳裘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里有殘留的結(jié)界靈氣，而且是匯聚了很多仙家不同的結(jié)界，很明顯有很多人才能設(shè)下這個結(jié)界。

　　房門是敞開著的，幾十年來，這個房門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打開過，一直是緊緊關(guān)閉著的，就好像是關(guān)著不可被外人所知道的秘密或者丑事。

　　房間里依然很昏暗，蠟燭已經(jīng)熄滅，還有一根小火苗，在鳳裘經(jīng)過時，帶過的一陣風把那最后的微光也吹滅了，房間里更暗了，但是他還是一眼就看見了癱坐在地上、披頭散發(fā)的老莊主。

　　他身上的衣服還是上一次鳳裘來找袁逸軒時他穿的那件，只是這件衣服大了很多，應該是他又瘦了不少吧。一頭的白發(fā)，佝僂著身軀，嘴里還發(fā)出陣陣顫音，就好像是有話卡在嗓子里說不出來，又或者他能說出來，但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就這樣在黑暗中，微微抖動著身子，又凄慘又瘆人。

　　鳳裘知道原諒一個做錯事的人很難，但是恨一個人也很難，如今他已經(jīng)為了當年做的事付出了代價，而幻影和靈陽子之所以沒有殺了他，就是想要他看看自己這么多年來所付出的一切，到頭來換來的是什么。

　　又或者說是幻影和靈陽子他們倆早已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但他們想要有人能替他們看著這個歷經(jīng)幾世才完成的計劃雖然失敗了，但至少有人能證明這個計劃曾存在過，也有人參與過，更有經(jīng)歷過這些事的人，這些人將會永遠記得這個計劃。

　　鳳裘向他行了三禮，看著他孤寂的背影，鳳裘心中有一絲不忍，但是想到那些無辜慘死的人，他自問自己沒有資格頂著一個醫(yī)者的仁心來實行這種上善若水大愛無疆的胸懷善舉，修仁道，形善念，做善事，這些都是每個人自己的屬性和品質(zhì)，但不能代表其他人。

　　這也是鳳裘為何不跟著靈須子一起修行的原因，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也達不到上善若水的境界。他心中有包容萬物蒼生的博愛，有對作惡之人無法原諒的痛恨，但也有歷經(jīng)磨難歸來的慈悲和原諒。他很矛盾，很難看懂自己的內(nèi)心。

　　他雖然恨老莊主，但是一想到梓淵，一看到老莊主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內(nèi)心總會莫名其妙的想到之前他初來無名山莊時的情景，那個時候老莊主明明對他很好，其實在他心中一直都期待有一天老莊主能夠回來。

　　身為醫(yī)者，在他眼中眾生皆平等，沒有貴賤美丑好壞之分。可對于幻影，他承認自己還未原諒她，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原諒她，但是這就是他。

　　就在他要離開之時，老莊主終于起身，轉(zhuǎn)了過來。

　　這時鳳裘才看到，眼前這個人哪里還是老莊主，面色慘白，沒有一絲血氣，整張臉都是凹陷的，沒有一點肉，只剩下皮包骨了，他站起來后就像是一個人形的骨架藏在了他的衣服里，怪不得他不說話，因為他已經(jīng)說不出來話了。

　　他顫顫巍巍的走過來，遞給了鳳裘一封信，隨后又慢吞吞的走回去之前的位置，癱坐了下去，垂頭低眸，發(fā)出一陣細弱的呼吸聲，只是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了。直到他的呼吸聲沒了，鳳裘的信也看完了。

　　信中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李獻君和其他門派掌門以及弟子還活著的事。當時幻影將李獻君送到無名山莊里面并設(shè)下結(jié)界的時候，正巧被出來查探的千禪觀弟子宋智看見了。之前鳳裘和李獻君去后山時，鳳裘曾向他介紹過李獻君，所以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宋智試了好幾下都打不開幻影設(shè)下的結(jié)界，所以便只能回去找?guī)煾负推渌藥兔?。那些人不愿幫忙，也不敢冒險出來，后來還是老莊主和千禪觀的觀主以及他門下所有的弟子主動出去幫忙，而其他人見此，則又以小人之心揣度會不會被出賣，便很不情愿的也跟著前去一試，其實也只是為了看著老莊主他們。

　　老莊主又何嘗不知他們心中所想。在老者被茹煙等人困住之時，他們本可以離開逃命，但是他們卻聲稱門中弟子慘死在這里，若走了則無人收尸，于是便想等此劫過了，帶上門中弟子的尸體回去。

　　可是他們個個心知肚明，不過是為了百紙畫卷掩蓋坐享其成、黃雀在后之心罷了。

　　若他們真想救門中弟子，也不會躲在這里了，雖然這里也不乏有有志之人，但是師命難違，也只服從師命，躲在擁擠又污穢的保護檐下。

　　此后，他們趁莊外大亂之時，一起去將李獻君救了出來，只是千幻術(shù)確實太難對付，他們總共有四十多人，靈力都快要耗盡，也未能將結(jié)界打開。眼看天色不早，再這樣下去，恐怕會被幻影發(fā)現(xiàn)。

　　老莊主便提議一人須將畢生的修為全部引入內(nèi)丹之上，在借以其他人的靈力合力對抗，或許有一絲希望。他這個提議一出，自然沒有人愿意用畢生修為或者內(nèi)丹做賭注，稍有不慎將會灰飛煙滅。

　　“前輩，晚輩愿意一試?！?p>　　老莊主聞言看了一眼年輕的宋智，見他面目和善，眼神卻很清冷，眉眼之間竟有點像鳳裘，于是便招呼他退后。

　　老莊主應該早就料到會是此種情況，他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只是淡淡道：“老夫愿意一試，只是還望各位能助老夫一臂之力。”

　　除了千禪觀外依然無人回應，他笑了笑又道：“不管能否成功救出李公子......”

　　“等一下！師父你看，這李公子面色慘白，心腹皆無跳動，身上還有這么多的血跡，該不會是早就死了吧?！?p>　　這個人此話一出，立馬就有很多人圍上去觀看，并且用靈力聆聽，確實沒有聽到心脈跳動的聲音。隨后在場的眾人便開始紛紛抗議，都不愿意用靈力去救一個死人，而且能不能救得出來還不一定。倒不如養(yǎng)好體力，留著出去拼死一戰(zhàn)，興許還能逃出去。

　　老莊主看著他們，見他們一副副滿嘴仁義，卻在關(guān)鍵時刻又畏戰(zhàn)畏死的樣子，像極了當年的他，他自嘲的笑了一聲，說道：“大家稍安勿躁，不管李公子是死還是活，既然我說了要救他，就一定要救。”

　　很多人表示不解，罵他糊涂，罵他瘋了，但是他毫不在意，也不搭理他們，自顧道：“倘若你們愿意助我將他救出來，我便告訴你們離開這里的密道，那個地方除了我誰都不知道?！?p>　　說完，他的身后又傳來陣陣的吵鬧聲，質(zhì)問聲，譴責聲，威脅聲，他懼不理會，直到聲音小了些，他又道：“若有一人不愿幫忙，老夫也不會說出密道所在?！边@一聲非常的低沉，卻非常有力，嚇得那些不安分的小弟子一時之間不敢再亂說亂罵了。

　　畢竟在生死面前，人們總是會選擇心中那片僥幸，他們不知道老莊主說的是真是假，但是他們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堵上心中僅存的那一絲僥幸。

　　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做好事的人終究會有好報，只是報來的早晚不同而已。

　　結(jié)界解開后，老莊主叫宋智將李獻君的尸體先帶回千禪觀，而宋智本想帶老莊主一起走，卻被拒絕了。

　　老莊主因為修為耗盡，內(nèi)丹受損，一直用體內(nèi)僅留的那絲靈力一直強撐到現(xiàn)在，只為了等鳳裘，希望能將這封信親手交到鳳裘手里。

　　他并不是想證明自己已經(jīng)改過自新并為此付出了代價求得原諒，他只是想告訴鳳裘，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承諾。

　　鳳裘最終選擇遵循老莊主最后的懇求，將他的骨灰散盡無名山莊。若他還有來世，他愿化為風，吹盡人世間的浮華；愿化為雨，洗盡凡塵俗世里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