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這么快?”
曲布通打了個哈欠,從床上坐了起來,赤足踏足于地板上。
在他屁股離開床鋪的瞬間,剛剛還躺著的床鋪忽然一陣褶皺扭曲,連同著腳下的地板,周圍的墻壁,一切都發(fā)生了扭曲,最終收縮進入了一個黑色的奇點當中。
周圍的一切景色被完全湮滅殆盡,眼中能看到的便就只有無垠的黑暗,以及靜默地站立在曲布通身邊的鎖鏈鬼影。
“現(xiàn)在大概是什么時候?”
在一切被吞沒后,腳下踩踏的“地面”也就失去了意義。
曲布通輕輕的踮了一下腳,身體整個懸浮在了無盡的黑暗中。
鬼影對于曲布通的問題并無回應,他只是重復著自己的任務;“冥餌已死……是否,開啟輪回……?”
“緊張什么?問個時間又不算是作弊?!?p> 曲布通雙腿在黑暗的虛空中盤起,一個手肘壓在膝蓋上撐著臉,似笑非笑的看著鬼影:“在陰間當差總不至于讓你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吧?”
“……”
嘩啦。
鬼影手中的鎖鏈搖晃了一下,不過他依舊靜默,低著頭,不跟曲布通對視,也不去回答曲布通多余的問題。
這是他們和曲布通接觸時往往都會遵守的規(guī)則。
“好……我自己盤算得了?!?p> 曲布通笑了笑,抬起手掌向外以掃,一本碩大的焦黃色封皮的書籍出現(xiàn)在了虛空之中。
“首先出問題的,是從方清雅第一次回到宗門就被喊去鬼市這一點?!?p> 一張書頁從書冊當中飛了出來,在曲布通的面前徐徐展開。
“她和龍族起了爭執(zhí)才被師父故意打發(fā)到這里——這個理由聽上去其實有些勉強,鳴潮宗大弟子去探查清巖村至今未歸,而他又是這場聯(lián)姻的主角……我想,依照常理而言,鳴潮宗更應該向她詢問更多的細節(jié),而不是這么快把她攆走,使得鳴潮宗連一個大師兄的下落都無法給到。”
書頁上繪著的是當天晚上方清雅搖晃著白小夜的腦袋的模樣,曲布通笑了笑,抬手一揮,書頁焚毀成了灰燼,散在了黑暗的空間里。
“但這只是一切的開端,鳴潮宗即便是有想要處理到這個二長老親傳弟子的人存在,也不會是直接動手殺死她的人……目前還不著急排查這個?!?p> 另一張書頁從書本當中飛了出來,上面畫著的是二人在鬼市門口,接受兩個鬼影盤問的場面。
“這兩個人是守衛(wèi),是毫無疑問的人類——修煉的功法可能導致他們的體溫較低,呼吸冰冷,但他們和你這種真正的鬼差不同……他們理應無從得知我的身份,這張白骨面具給我的極為突兀?!?p> 書頁被留在了虛空之中,下一張書頁的內(nèi)容是二人在隨緣閣的模樣,二人的前方繪著兩個一模一樣胖子,一死一生。
“在隨緣閣,賣貨的人被替換了。之后我們在那里開了盒子……我得到了一把骨劍,而方清雅則是拿到了香囊和簪子……在拿到香囊后不久,她就遇到了白骨王府的大公子,白俊枝。”
下一張書頁,是白俊枝面色虛白的臉。
“這位大公子是來詢問妹妹的狀況的,而方清雅對他的出現(xiàn)毫不意外,并且在之后就將香囊扔掉——說明方清雅那時候隱約猜到了這場隨緣閣的開盒是白骨王府故意給她準備出來,好制造一個契機見面的?!?p> 下一張書頁,是二人在酒樓和白俊枝不歡而散后,途徑拍賣行的模樣。
“在這個拍賣行門口,方清雅難得的沒有跟我吹牛,而是匆匆拉著我離開——我們偶然間聽到了拍賣的最后是白骨王府的二公子獲得了神秘的拍賣品,哪怕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拍賣品是什么,這位公子依舊肯花天價買下來……而這個拍賣會的時間,剛好跟我們和大公子見面的時間重合,導致我們錯過了這一場拍賣?!?p> 白俊枝的那一頁和拍賣行的那一頁在虛空中重合在了一起,兩張書頁相互傾軋,最終化作了一張繪制著白俊枝模樣的書頁。
“現(xiàn)在看來,白俊枝即便不是殺手,他也存有刻意接近我們的嫌疑……許多證據(jù)不足以推斷出來結論,這次的冥判就不召開了,開啟輪回,我再去嘗試更多的可能吧。”
鬼影聽著曲布通分析到了最后終于給出了結論來,微微松了一口氣,低頭道:“遵命?!?p> 周圍的黑暗開始如同崩塌般溶解,鬼影轉過身,嘩啦啦的鐵連聲響起,可在鬼影即將邁出黑暗時,曲布通叫住了他。
“等等。”
“……”
鬼影低著頭,轉過身來,安靜的等候著曲布通的吩咐。
曲布通雙手踹在袖子里,笑瞇瞇的從半空中落入地面,抬頭看著鬼影的模樣。
在漆黑的破布斗篷下,鬼影的臉是由陰綠色的鬼火構成的一圈輪廓,然而即便如此……
“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白大少爺嗎?”
眼前鬼影的臉和白骨王府的大少爺白俊枝有幾分相似,不過曲布通所喊出來的稱號指代的并不是今天剛認識到的人。
“許久未見,你也沾了妙羽的光,在鬼界混了個鬼差當當?”
“……”
鬼影沒有回話,只是一昧的低著頭。
曲布通笑瞇瞇的仔細端詳著沉默的鬼影:“你叫……白,白什么來著?記不太清了。不過既然你在此處當差,說明這里白骨王府還真的是跟你有關系?”
“……”
不能回答曲布通的問題,不能抬頭直視曲布通。
鬼影默默地遵守著規(guī)則,一言不發(fā)。
“呀,久別重逢,連我都不想打一聲招呼?還是那個妙羽吩咐過了,不要讓你們和我說話?”
曲布通像是見到了久別的老友,聲音熱情而親切:“這么說來,白俊枝和那個白家二公子也是你的后人了?”
“……”
鬼影沒有回答,曲布通繼續(xù)追問:“是不想回答我,還是不記得?還是……記不清了?”
“……”
“鬼差也是神明,畢竟從人脫胎換骨,登臨仙界,成了掌控規(guī)則和法度之人……看來,你已經(jīng)不太記得自己是誰,也不在乎自己的子嗣如何了啊?!?p> “……”
曲布通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揮了揮手:“算啦算啦,我還蠻想看在老相識的面子上放過你的后人的。既然你自個兒都不在乎,我瞎操什么心。我這邊沒啥事啦,慢走啦。”
見到曲布通終于放過糾纏自己,鬼差松了一口氣,再度默默地點了點頭,轉過了身。
可是曲布通的聲音卻在鬼差向前邁出第一步時響起。
“白山玨……”
曲布通喊出了一個名字。
鬼差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名字。
亦或是說,在他還曾經(jīng)是人類修士,在這人世間修煉,掙扎,努力過的名字。
被淡忘的回憶涌上心頭,鬼差默默地抬起了頭。
他并不是忘記了以前的事情,只是如今沒有必要再回想起來,所以一直塵封在心里頭,像是堆積了灰塵的書卷一樣放在那里,不曾拾起過。
是的,他認識曲布通,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們彼此都還不是這般模樣。
鬼差僵了一下動作,他緩緩地回過頭來。
卻看到了曲布通滿臉微笑地第二次道別:“后會有期,尋求富貴的叛徒。”
……叛徒?
遙遠的回憶更迅速的涌入腦海,鬼差怔怔的看著曲布通……
忽然,在某種許久許久未有過的沖動的趨勢下,鬼差不由自主的辯駁道:“我從未背叛過誰,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只是,遵從了她的想法……”
想要自證的欲望在心底涌起,鬼差回應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回答了曲布通的問題”。
糟了,不行……
要趕快逃跑——
“規(guī)矩”已經(jīng)被壞了!
久違的記憶回溯帶來了一股清醒,鬼差反應了過來,他扭過頭,迅速而拼盡全力的朝著黑暗的深處,向著已經(jīng)回溯了時光的外界沖刺過去。
黑暗的邊界即是和他無關的現(xiàn)世,那里有他的后人,有他留下的家業(yè),有他作為人類時未完成的心愿……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分明是一片黑暗的空間,鬼差卻感受到了周遭的扭曲和蠕動。
仿佛有無數(shù)從黑暗中涌升而起的淤泥,裹挾住了他的手腳,吞沒了他的腿和膝蓋。
象征著鬼差身份的鎖魂鏈被淤泥咔嚓咔擦嚼碎,最終連他自己也是一般。
在密集的,瘆人的“咔噠咔噠”的聲音里。
鬼差的身形被黑暗徹底擠壓的粉碎,化作了無數(shù)瑩綠色的灰塵。
……
曲布通捧起了書本。
書頁當中并未出現(xiàn)鬼差的模樣,而只是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而英俊,肌膚病態(tài)的發(fā)白,有著濃郁的黑眼圈,非常勉強笑著的男子畫像——這張畫像的構圖非常不自然,就好像是從某一張合照里面被強行撕扯下來的一樣。
手指在書頁上輕輕劃過,曲布通嘆了一口氣,闔上了書。
只剩他一人的黑暗中回蕩著無奈而沉重的聲音。
“抱歉啦,老友。我會盡早些……讓大家團聚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