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回禮

　　誠如安國公所言，蕭衍的一舉一動皆在人監(jiān)視中。

　　安和縣主到蕭府后，得蕭衍親自接待，又被他帶著逛府邸一事很快就傳到文帝耳朵里。

　　文帝轉(zhuǎn)著手中的兩個玉制掌珠，閉目半晌，吁出一口氣，吩咐道：“傳話給宸王，安和縣主尚且年輕，當(dāng)多辦些宴席鍛煉膽識?！?p>　　他不能逼急蕭衍這個外甥，只能通過旁敲側(cè)擊的方法來試探和驗證蕭氏的衷心。只有蕭衍按他設(shè)想的那樣娶妻，他才能放心。

　　如今膝下幾子鋒芒畢露，只要包括安國公府的幾大家族不插手，情況便在他所控之中。

　　文帝的貼身內(nèi)侍得令，朝手下人使了個眼色，當(dāng)即便有人領(lǐng)著文帝的口諭去了宸王府。

　　**

　　被幾方催婚，這個春季，蕭衍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蕭家的表妹們不幾日便到了長安城，蕭府一下子多了一眾鶯鶯燕燕，花團(tuán)錦簇，熱鬧不已。

　　蕭府大房雖沒有女主子，二房、三房、四房還有蕭衍的叔母們主持各房內(nèi)宅，再往上，還有他的祖母蕭老太君。

　　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勢必便有熱鬧。

　　是以，接下來數(shù)日，在他父親和祖母的緊密盯視中，蕭衍都在各房主辦的家宴中穿梭，與他遠(yuǎn)道而來的表姊妹們周旋。此外，不時還要因文帝關(guān)注著，出門去應(yīng)付安和郡主舉辦的雅集、詩會。

　　可謂繁忙至極。

　　隔壁府中送來的糕點從未斷過，但蕭衍終日參宴，珍饈佳肴見識無數(shù)，加之本也不是愛吃甜食的性子，起初還好奇地看上幾眼那些新奇樣式，再后就命下人直接分了去，再沒看一眼。

　　但不得不說，沈蓁蓁心靈手巧，每日做出的糕點皆不重樣，外觀絕美，口味適中，加上每日獨(dú)特的樣式，造就出一種無與倫比，深得石柒、素霜等人的喜愛。

　　在蕭衍并不知悉的時候，“朝云院”的好幾位奴仆已經(jīng)被沈蓁蓁的手藝折服。

　　贈禮之人沈蓁蓁對此一無所知。

　　自打回來長安城，她便馬不停蹄地處理大房事務(wù)、祭祀故人、替沈霏霏與沈約尋學(xué)堂，忙到腳不沾地。

　　春風(fēng)拂柳，花飛日暖間，時日往前，轉(zhuǎn)眼日子就臨近端陽。

　　這日，錦云提著空空如也的食盒回來，遞了一個卷軸給沈蓁蓁，悅聲道：“娘子，您瞧，蕭世子這是又命那素霜給了一幅畫呢?！?p>　　沈蓁蓁美目微亮，頰邊紅霞飛起，伸手接過。

　　自打她不間斷地給蕭衍送糕點起，蕭衍的貼身婢女便不時送物給她，其中，甚至還有過一幅名家畫作。

　　沈蓁蓁喜愛工藝，自小便對畫作有別樣的情感，尤其是出自名家的，對她而言那更是一畫難求，千金難買。

　　自然了，她也沒有千金去買。

　　而蕭衍前幾日，竟是直接贈了她一幅！

　　這不是借著回禮的方式，投她所好，討好她，還能是什么？

　　沈蓁蓁暗中思索，即使蕭衍如今未入仕，蕭家仍舊是權(quán)大勢大的家族，安國公、蕭二老爺、蕭三老爺皆是一品重臣，待她當(dāng)上世子夫人后，哪怕夫君權(quán)勢暫且不顯，但財勢上也是一騎絕塵的。屆時金山銀山享用不盡，她便要尋遍大魏南北的各名家畫作，收藏、品鑒、與人談?wù)摗?p>　　光臆想到自個拿出的東西被人圍著夸贊，沈蓁蓁就已經(jīng)喜不自勝，笑染眉稍。

　　喜悅充溢著心腔，沈蓁蓁在桌上鋪開了蕭衍贈來的畫卷。

　　畫甫一露出全貌，錦云便驚呼一聲：“又是這人的！不愧是蕭世子，好大的手筆??！”

　　不怪錦云激動，實在這畫作的作者名號太過響亮。

　　——江南山人。

　　在江南之地逗留三年，沈蓁蓁和貼身婢女對此人再熟悉不過。

　　江南山人，江南才子們爭相效仿的名家，其以山水畫作聞名于世。據(jù)傳，此名家的名號取的直白通俗，只因他當(dāng)真隱居在江南一座山中。

　　此人隱居在江南何山中無人知曉，但沈蓁蓁和錦云知曉，這位名士居在一座“金山”上。

　　因為……他給她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財富。

　　江南山人的畫作意境高深，筆意精微，雅韻翩然，有恢宏大氣之象，受萬人追逐，流傳于世的真跡少之又少。

　　喜愛他作品的人對其畫作熱情高漲，在僧多粥少的情況下，自然而然的，便就出現(xiàn)了摹品廣為流傳的現(xiàn)象。各家畫技有參差，畫出的摹品就有不同等級。等級高的，也就是臨摹地極像的，在市面上賣出去的價格就高。

　　沈蓁蓁就仗勢自己一手祖?zhèn)飨聛淼漠嫾迹恐仙饺诉@個“財神爺”，在蔣州數(shù)度渡過難關(guān)。

　　說她對這位名士感激涕零也不為過。

　　因這份感激，再看蕭衍贈給她的這第二幅，江南山人從未在市面上流傳過的畫作，其中孤品的價值不言而喻，沈蓁蓁便更覺郎君不止對她情真意切，還與她心有靈犀。

　　沈蓁蓁不是不知薄情寡義的男子是什么樣，也不是沒見過何為冠冕堂皇、暗渡陳倉，但她不過是個并沒有真正經(jīng)歷過情事的小娘子，面對那般優(yōu)秀的郎君如此用心的示好，她難免做不到毫無波瀾、抵擋住誘惑。

　　說到底啊，人在未真正受過傷害之前，總認(rèn)為自己遇見的“他”與旁的人不一樣，“他”就是那種獨(dú)特存在，是那獨(dú)行君子，不隨世俗。

　　如此想屬實太正常。

　　畢竟，誰的經(jīng)驗都是從經(jīng)歷得來的。

　　歷來情緒豐富的小娘子，此刻不覺心神蕩漾，抬目看向錦云時，烏眸秋波盈盈，有熱淚盈眶之感。

　　“他待我如此情意深厚，我又該如何回饋?。俊鄙蜉栎铦裰鄣?。

　　錦云略有無措，目露茫然，“娘子……一幅畫罷了，雖是珍貴，當(dāng)也不至于使得你如此激動罷。”

　　沈蓁蓁微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婢女只是粗略識字后，耐心解釋道：“往前我摹過的畫你皆見過，江南山人的畫作是從不題字的。你看，獨(dú)獨(dú)這畫旁有首詩，應(yīng)是青辰哥哥自題的，與景色互相輝映?！?p>　　自家娘子在外人跟前作戲時候居多，鮮少當(dāng)真情真意切地夸人，見她此刻有興致跟她說真心話，錦云配合地問：“是有字呢，都寫的什么？這般潦草，我只識得一半。”

　　沈蓁蓁蔥白細(xì)指撫著畫，壓著澎湃心朝，緩緩念：“月映碧荷湖清，蘭桂春來葳蕤。一水揉藍(lán)鼓瑟湘君，泠泠數(shù)曲暮山青?！?p>　　她朝錦云解釋：“你看，畫中一湖，湖中一月，月旁一舟，舟上一人獨(dú)酌——這里詩里有些許描繪，而作詩之人看到黛山、皎月、碧荷，如此美景，可郎君孤身一人獨(dú)坐，何等孤寂？他還說聽聞湘君在撥瑟。追慕女子時，都說‘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瑟’是取悅女子的物品，而這里的‘湘君’，乃是屈原的〈湘夫人〉詩中，湘夫人期盼和等待的人?！?p>　　錦云點頭道：“原來蕭世子這是在借給娘子名家畫作，特意題了首詩，暗示娘子你不在長安城這期間，他的孤獨(dú)罷。”

　　沈蓁蓁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畫作，仿佛能透過它，看到蕭衍那雙眼，如春宴那日看她的模樣般，她面頰不由越來越燙。

　　沉默片刻，沈蓁蓁小心翼翼地收起畫，淺笑著回錦云道：“所以才說我不知如何回禮了，畢竟這畫極為珍貴，詩……也珍貴?！?p>　　“什么東西珍貴??？姐，你搞到什么好東西了？”

　　已是暮春時節(jié)，沈老太爺親自建筑出來的“靜月軒”檐下已垂掛起竹簾，沈蓁蓁聞聲轉(zhuǎn)頭，便見清竹搖影印在細(xì)簾上，半卷的簾下，小娘子沈霏霏牽著六歲的小郎君沈約走了進(jìn)來。

　　一高一矮、一粉一藍(lán)兩個玉雪般玲瓏可愛的小人兒站來跟前，兩雙水洗葡萄般的眼珠子緊緊盯著人，再多的雜念都要被看沒了去。

　　沈蓁蓁輕咳了聲，語氣嚴(yán)肅地一本正經(jīng)問：“你倆的功課可是做完了？書背完了？”

　　隨著問話，她眼神落在姐弟二人身上上下梭巡，驟然發(fā)現(xiàn)沈約脖子上有一道紅印，像被誰抓出來的一般。

　　沈約是他們大房唯一的小郎君，他的安危何等重要！

　　沈蓁蓁再顧不得問功課，刷地站起身，急走一步到二人跟前蹲下，指腹摸上沈約的脖子，緊張問：“你做什么了？這里怎的受傷了？是與誰打架了不成？”

　　沈霏霏鼻腔中恨恨哼上一聲，替沈約答道：“還能有誰？不還是那沈曦么！見約弟在池子那兜魚玩兒，硬是要從人手中搶魚兜，非嚷嚷說他也要兜魚，約弟不給他，他就張牙舞爪地生搶。不過姐你放心罷，有錦香他們護(hù)著呢，我還直接將那熊崽子掀翻到魚池里了！約弟這個印子，就是他掉下去時意外撓到了的。這會子愛哭鬼肯定正在他姨娘跟前兒哭呢?！?p>　　沈蓁蓁看向沈約后方，跟著進(jìn)門的婢女錦香點了點頭。

　　沈蓁蓁松下一口氣的同時，又心嘆一口氣。

　　沈曦，沈四郎，叔父妾室劉氏所生的小郎君，自小性子不像這府中任何一人，極為頑劣。

　　三年過去，沈蓁蓁沒想到，再見到這個如今快六歲的四弟時，他身上那份頑劣不僅沒收斂分毫，反而變本加厲。分明是個庶出小郎君，如今卻仗勢著其生母劉氏得寵，敢對大房的嫡出小郎君無禮。

　　想到劉氏，沈蓁蓁眼中閃過一線恨意。

　　二房之事沈蓁蓁不好插手，她只嚴(yán)厲地吩咐下去沈約的貼身奴仆，務(wù)必精心護(hù)好小三郎。

　　再考察一番弟弟妹妹二人近日的學(xué)問后，沈蓁蓁放了二人出門玩樂，這才出了院門，按例去叔母張氏處領(lǐng)取這一月的大房月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