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只是稍稍瞥了眼那懸掛在房梁上的狗,眼角流露出一絲同情。狗,抽搐了幾下,便沒了動靜。
一個拎著刀的跛腳老人一步步向那狗走去,在狗的下方站住了腳。
他回過身來,問文姜:“少姬可嘗些狗肉?”
文姜搖首:“多謝老丈,不必了。”她一邊說,一邊用手邊的小刀一點點切割著桌上盤中的牛肩,再用小刀將切下來的肉扎起,送入口中咀嚼。
文姜本就生得俏麗,行的又是端莊的跪坐禮,舉止優(yōu)雅,與腳店里那兩個下里巴人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這時候,她的目光微微一轉(zhuǎn),望向了這兩個人。
這二人均打著赤膊。一人盤腿而坐,一人身靠在墻邊,動作都非常的憊懶隨意。
文姜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便將目光收回。
“李子!新鮮的宋國甜李子!”門口傳來一陣吆喝聲。文姜尋聲望去,見是一個挑著扁擔(dān)的男子向腳店的方向走了來。扁擔(dān)的兩頭各挑著一個籮筐,筐里裝著的是嬌艷欲滴、果肉飽滿的李子。
“去去去,別處嚷去!”店主不耐煩地?fù)]了揮手,就像是趕蒼蠅一樣。
賣李子的男子只是嘿嘿一笑,便將扁擔(dān)放下,盤膝坐在了店外。他解開上衣的紐扣,不斷地扇動衣衫,給自己送著涼風(fēng),嘴里仍在吆喝:“李子!剛下的宋國甜李子!”
此時夕陽西下,一片落日殘紅將這曠野映得通紅。那輪紅日就像一個被血染的大磨盤,懸掛在遙遠(yuǎn)的天邊。
不過,文姜的眼神并沒有落在這夕陽上,而是落在了這男子的扁擔(dān)上。她走南闖北已有多年,見過的扁擔(dān)也不計其數(shù)??蛇@條扁擔(dān)卻是她見過最寬闊的。
扁擔(dān)本不必這么寬闊這么長的。除非,在這扁擔(dān)里頭藏著一柄劍,一柄吹毛立斷、鋒利無匹的劍。
文姜仍舊望著他,嘴角浮現(xiàn)出了一絲輕蔑地笑。
“少姬?!钡曛饕褜⒐窂姆苛荷戏帕讼聛?,回頭對文姜說:“這狗是現(xiàn)殺的,待我燉好了嘗一嘗吧?!?p> “我從不吃狗肉?!蔽慕幕卮鹱兊檬直?,比上一句回答要冰冷得多。
店主呵呵笑了起來:“我聽說宋國人從不吃狗肉。少姬可是宋國人?”
文姜冷冷一笑,道:“天子也不吃狗肉,老丈怎不說我是天子?”
聽了這話,店主便是一愣,便又哈哈大笑:“少姬喜歡說笑話!咱這離洛邑不遠(yuǎn)。老拙瞧少姬行的是大夫之禮,莫不是哪國哪地的小主?”
文姜也爽朗地笑了。她端起桌前的酒碗,笑道:“老人家,你可可看走了眼?!币徽Z甫畢,脖子揚(yáng)起,這一碗清酒就已喝了下去。
“嘿!少姬好酒量!”店主不禁高聲贊賞,又說:“老拙聽少姬的口音,似不像是宋國人?”
“我……”文姜擦了擦嘴角,有些敷衍地回答道:“小女行走天下,說的是各地各言?!?p> “哦?”她對面的那兩個食客好像來了興趣。背對著她的那人扭過身子對她說:“少姬見多識廣,可知最近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文姜微微側(cè)頭,笑問:“不知壯士所言何事?”她一邊說一邊用手中的刀子繼續(xù)切割盤中的牛肉。
“自然是墨夫子意外身故之事?!笔晨痛搜砸怀?,文姜握著刀的手不禁一顫,略微停頓了幾分。
這只是個非常微小的細(xì)節(jié),卻也沒逃過這食客的眼睛。他的臉上微微掛笑,接著說:“墨夫子同樣是帶著門徒走遍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庶人,哪有不知道的。想那墨夫子身體本還強(qiáng)健,竟然也會突然暴死,真是令人吃驚?!?p> 文姜冷冷一笑,繼續(xù)切割著牛肉,道:“是嗎?我未聽聞此事?!?p> 食客繼續(xù)說:“聽說這里頭也大有蹊蹺可挖。二十年前,墨夫子帶著門徒行至蕭國時,恰逢蕭國蝗災(zāi)肆虐,村落中十室九空,道路間滿是餓殍。而在眾多的餓殍中,尚有一個襁褓中的女嬰存活。少姬可知她何以活?”
“倒要請教?!蔽慕鹎謇涞难蹃恚@句話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食客卻是不慌不亂,從容說道:“這女嬰的母親本已死了,但護(hù)犢之心尚切,竟然能在身死之后繼續(xù)分泌乳汁。這女嬰吸吮著母親的乳汁,才勉強(qiáng)保得一命。唉,母親的護(hù)犢之情可昭日月,夫子大受感動,這才將她收為養(yǎng)女,時刻帶在身邊。”
文姜冷笑了一聲,繼續(xù)切割著盤中的牛肉:“是嗎?這倒是個奇聞。”
“可不是?”食客揚(yáng)起了聲調(diào),卻又嘆了一口氣,連連搖頭道:“只可惜,墨夫子救下的這個女娃娃卻是個忘恩負(fù)義的狼崽子!”
說到這兒,他義憤填膺,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案幾上,發(fā)出“啪”地一聲脆響。
“墨夫子的死,恰恰就是拜這養(yǎng)女所賜。是她,用劍殺死了夫子!”食客雙目如炬,死死地盯著文姜,冷冷問道:“少姬既是從外鄉(xiāng)來,難道就未風(fēng)聞此事?”
文姜咀嚼著這鮮美的牛肉,搖了搖頭,回答:“沒有。”
“喂!”這食客的同伴也忍不住插話了:“老兄可知,她為什么要?dú)⑺婪蜃???p> “哼!”食客冷笑一聲,雖是回答同伴的話,眼睛卻片刻不離文姜:“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愛上了一個絕不該愛、絕不能愛、絕不敢愛的人。她知道,墨夫子不會允許他們茍合。所以,她就殺死了夫子?!?p> 這食客的聲音洪亮,文姜聽在耳中,握刀的手隱隱地有些顫抖了。她緩緩抬起頭來,望著窗外的曠野落日,胸口起起伏伏,好像是有一口郁結(jié)之氣在心中盤踞,難以排遣似的。
食客的同伴故作驚訝,大叫道:“原來如此呀!卻不知她愛上的是什么人?何德何能可以讓一個女人為他而做出這等有悖倫常的事來?!?p> “這個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楊朱,這個女人名叫文姜!”食客從牙縫中擠出了這一句話,說:“若是讓咱們遇到這對狗男女,必得剁下他們的頭,到墨夫子的墳前拜一拜!”
話音剛落,就聽“嘭”地一聲悶響。跛腳的店主已將那狗的腦袋一刀斬下。
這兩個食客哈哈大笑,其中一人指著店主道:“對!就像老丈剁下這狗的頭一樣。”
店主回頭一笑,說:“待老拙將這狗肉燉了,請大家一起吃。”
文姜強(qiáng)抑心中的怒火,咬牙問道:“聽說那女子劍法超群,自詡天下第一。你們有本事殺她嗎?”
食客哈哈大笑,說:“不錯,若是單打獨(dú)斗,我們的確不是她的對手。但若是四狼搏一虎,卻未必沒有勝算。”
文姜哈哈大笑,說:“既如此,你們還等什么?”
那跛腳店主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冷笑道:“文姜,你早已看破了我們的身份,是不是?”
“看破你們的身份并不難?!蔽慕獜娜莸貫樽约簼M上了一碗酒,輕呷了一口,接著說:“你裝成跛子以為能瞞過我?卻不料你跛的那只腳上滿是老繭。一個跛腳的人,又怎么會有繭?”
店主一怔,低頭看時,果然發(fā)現(xiàn)自己裝跛的這只腳上有很厚的繭。
那兩個食客對視了一眼,靠前的那人聲音沉沉地問:“那我們呢?”
“你們?哼!”文姜又呷了一口酒,道:“你們裝成莊稼漢的模樣,但你們的后背并沒有曬黑?!?p> “后背?”二人有些茫然。
文姜點點頭,道:“種莊稼的人常年彎腰勞作,后背就會被曬黑。而且他們的雙腳也因為經(jīng)常泡在水里而會有些腫脹。你們背不黑,腳不腫,哪里像個農(nóng)夫?”
“嘿嘿!少姬好眼力!”店外的那個賣李子的人笑著問:“卻不知我哪里出了紕漏?”
文姜淡淡一笑,說:“你背靠門板,目不斜視,卻能看出我看出了你的紕漏,也不簡單?!?p> “唉,我早知瞞不過你,因此也不抱僥幸之想。”他有些無奈地說:“你們墨門摩頂放踵,行的是苦事,嘗的是粗飯。民間疾苦,沒人比你們更了解?!?p> 文姜點了點頭,說:“就憑你這句話,我可饒你一命?!?p> “哈哈哈……”店中的三人放肆的大聲笑了起來。那店主將粘在臉上的假胡須撕掉,說:“文姜,你好大的口氣。今日我們既敢來找你,就必做了萬全的打算。不到一刻,就該你身首異處了!”
文姜冷冷一笑,道:“那就讓我瞧瞧公輸班的弟子都搞出了些什么花樣?”
店內(nèi)的三人目光一凜,隨即露出了兇相。
那兩個食客模樣的人“啪啪”兩聲將桌子一拍,喝道:“賤婢,拿命來!”
二人一躍起身,兩柄閃爍著寒光的刀也從桌下飛了出來,分別指向文姜的脖頸和心窩。
文姜細(xì)細(xì)的眼睛略是一瞟,然后端著酒碗的手呼地疾抖,那碗中最后一點殘酒就像是一張大網(wǎng)像兩人罩了去。
冷酒潑在面上,兩人的眼睛禁不住地閉了起來。就在他們閉眼的須臾一瞬,文姜身形斗轉(zhuǎn),縱身躍起。只聽“蒼啷”一聲,長劍出鞘。這兩人還未睜眼,手腕劇震,“啊呀!”他們齊聲慘呼,“噔噔噔”幾步向后倒了去,而手里的刀也已“丁零當(dāng)啷”地掉落在了地上。
二人一陣踉蹌,撞倒了身后的桌子,其中一人更是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而當(dāng)他們回過神來時,文姜已手握長劍,站在了他們面前。
文姜衣袂飄飄,長發(fā)颯然。她身著一襲黑衣,手里握著長劍。在她的身前,正是那兩柄青銅所制的刀。這兩柄刀散發(fā)著熠熠青光,但卻是斜斜地躺倒在地上。
這二人看得呆了。他們對視一眼,再看自己的手,手腕處多了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紅線。
“?。磕恪逼渲幸蝗说纱罅搜劬?,一臉驚恐地望著文姜。
文姜輕蔑地一笑,說:“若我的劍再深半寸,就可挑破你們的經(jīng)脈。你們今生今世都不能拿刀了?!?p> 二人又是一眼對視,羞慚之色溢于言表。
“早知你的劍法出眾,不過我們早有準(zhǔn)備!”那裝作跛腳店主也是一聲冷笑,將手里握著的屠狗的刀往墻壁的方向一揮。但這刀卻不是用來砍墻的,而是用來砍綁在墻根那個木樁上的麻繩。就是那條拴著狗的繩子。
“嘣”地一聲,麻繩斷開,彈出不少迎風(fēng)飛揚(yáng)的微末塵埃。幾乎于此同時,只聽“嗖嗖嗖”的破空之聲,不知從何處射來無數(shù)飛矢,直刺文姜。
文姜揮起長劍,以氣馭劍,以劍護(hù)身。劍光爍爍,鏘聲鳴鳴。數(shù)不盡的飛矢就像下雨似的,丁零當(dāng)啷地盡數(shù)落在了地上。
也就在這彈指之間,整個腳店已是四處窟窿。桌子、窗戶、墻壁上都嵌滿了這些奇形怪狀的飛矢。
那兩個裝作食客的殺手也只能躲到角落里,流露出一副又驚又恐的表情來。
而在這飛矢的裹挾下,唯獨(dú)文姜未傷毫發(fā),就連她手里劍的光澤也未褪色半分。
店主有些心慌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兩步,語氣中也帶著幾分驚懼:“文姜……你……你簡直不是人!”
文姜邪魅一笑,拎著劍緩步走了上來。她邊走邊說:“這些菱形錐、三角鐵、飛蝗石分別從八個方位打來,組成了十字交叉網(wǎng),若不能盡數(shù)格擋,斷難避開。哼!普天之下,除了公輸班也只有亞父能有此巧思了。”
這店主靠著門板,兩腿一軟,緩緩滑下,跌坐在了地上。他垂頭喪氣地說:“可惜,家?guī)熃K究是敗給了墨翟?!?p> 文姜將笑容一收,美麗的面龐透出一股英氣來。她“唰”地將劍一立,明晃晃地劍尖正對著這店主,厲聲喝問:“說!你們究竟所為何來?”
“只為一雪墨翟使楚的前恥。”這人依舊垂著頭,沮喪地說:“三個月前,墨翟使楚,勸說楚王莫要攻掠宋國。而楚王以家?guī)熤圃斓墓コ瞧餍禐槭?,并不聽從?!?p> “爾后亞父也拿出了自己的守城器械,與公輸班對弈?!蔽慕又脑捳f:“他們以腰帶為城,已竹片為械。公輸班每出一招,亞父總有應(yīng)對之法。最后,公輸班術(shù)盡,而亞父仍有數(shù)十竹片未用?!?p> 這人點了點頭,道:“家?guī)熞藬槠鎼u大辱,也對你們墨家一門懷恨在心。正巧,最近風(fēng)聞墨翟的養(yǎng)女居然殺父叛師,已脫離了墨門。故而,家?guī)煵排晌业惹皝碜侥?,一泄?dāng)年之恨。”
文姜聞言也是幽幽一嘆,指著這人的劍尖也緩緩垂了下來?!皝喐敢恍臑榻馍n生的倒懸之苦,不惜四處奔走,勸說各國罷兵修和。沒想到卻始終遭人忌恨,不能為仁人志士所容?!?p> 這時,她的劍尖已杵在了地上,眼睛望著狼藉遍地的腳店,流露出一絲孤獨(dú)和恓惶。
就在這時,這店主忽然將頭一揚(yáng),眼神中迸出一縷殺氣。文姜還未轉(zhuǎn)過頭來,他已從懷中摸出一個手弩?!班病钡匾宦?,一枚短箭彈射而出,直奔文姜的咽喉而來。
這弩雖小,但射速卻極快。文姜眼睛一瞪,便“?。 钡伢@呼一聲,纖細(xì)的身子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店主一擊得手,又得意地笑了起來。他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笑道:“文姜呀文姜,你的劍法雖是精湛,但江湖經(jīng)驗卻是不夠。早知你如此好對付,我也不用費(fèi)這許多心血了。”
他說著便走上前來,將側(cè)臥在地上的文姜肩膀一推,使得她仰面躺倒。恰在此時,他的面色陡變。原來那枚弩箭并沒有射中文姜,而是被她牢牢地咬在了口中。
文姜雙目一睜,“噗”地一聲將弩箭吐出,力道強(qiáng)勁,不遜于手弩。若依這人的功夫本是可以避開的,但他輕敵大意,又是猝不及防。因此他剛想逃跑,那弩箭就已射穿了他的喉嚨。
他發(fā)出“嗷”地一聲悶響,身子直挺挺地跌倒在地上,又揚(yáng)起了一陣灰塵。
文姜拾起身子,用手擦了擦嘴角淌出的香涎,一臉鄙夷地望著這人的尸體說:“公輸班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私?,怎么會有你這么個喜歡施暗算的弟子?!?p> 她說完之后又抬起頭來,正瞅見墻角下那兩個畏縮著的食客。他們先前的蠻橫已一掃而空,此時倒像是兩個受了驚的小兔子,只能縮著身子,驚恐地眼睛盯著她。
文姜沒有說話,只是將自己的劍提了起來,轉(zhuǎn)身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