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布袋、子彈與少女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但聽起來倒也不像是敲門的聲音,實際上更像是木頭打在磚塊上傳來了聲響。
而沉寂了片刻,磚墻之后迅速響起來一陣逐漸清晰的急促腳步,但那聲音最后也在磚后停了下來。
木杖又在磚墻上敲打起來,有節(jié)奏規(guī)律的那種:“噠滴,噠噠噠?!?p> “是繭絲的來了?”
“錯啦,賣麻繩的嘛?!?p> 齊整平實,還生長著少許綠苔的磚墻赫然鉆出一塊石磚來;片刻過后,那面石夾層便如同器械運轉(zhuǎn)一般露出了一道僅供單人側(cè)身通行的細(xì)縫來,緊接著還從中伸出了一只毛色臟污的粗糙獸爪對來者招手:“進來吧?!?p> 那衣著考究的烏黑紳士只瞟了眼地上傾倒著的精良手杖,隨手掏出一卷白帕捂住鼻頭,像是被臭氣熏到了一般,側(cè)著身子閃進了那道縫隙深處。
縫隙隨即自行貼合上來,叫整座地下水道再度歸于往日的沉寂模樣。
而在那機關(guān)磚墻后,由人工開鑿出的隱蔽通道饒是燈火通明,乍看起來顯得是生氣充沛。
但也不知道是地下世界太過炎熱污濁,還是設(shè)計之初就將法陣的溫度調(diào)得偏低:天花板的湛藍陣法上時刻不停地有涼風(fēng)如流瀑降下,縱使他身上有這一身濃密絨毛加持,還是情不自禁地被吹了個寒顫來。
那領(lǐng)頭的矮個子地精倒是毫無反應(yīng),顯然是早就習(xí)慣了。
他手里抓著根長明火炬,昂著頭、點著腳,橫在洞口毫不留情地朝精靈發(fā)難,語氣更是頗為憤懣:“怎么敢用明語叫號的?”
“這也能算是明語嗎?”黑皮紳士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兩個字符碼而已,不是自己人還能窮舉出含義不成?”
“這我管不著,反正暴露了也就是你自己死而已??傊阕约河涀±慰苛耍麓蔚目诹钍且够鸸?jié)的日期。”
矮個地精也懶得去反駁對方,只是抬手晃了晃手中的古樸戒指,沖他哼哼兩下。斌強在隨意交接完了口令過后,就自顧自地帶著他往通道拐角走去:“跟上來吧,老頭這次叫你來查賬了?”
“對,還不是最近這些蠢貨又擅自開打,線路上忙不過來了?!?p> 烏黑紳士滿臉嫌棄地晃弄兩下手帕,當(dāng)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在這里呆著可能不知道,最近不是咱們聯(lián)軍換了個新軍頭上來了,害得大家的生意都難做嘛。就老頭也不知是給誰攛掇的,現(xiàn)在和下河澤摩二那家爭打起來了!”
“好家伙,老頭真是老糊涂了不成?”
那澤摩二是誰???那可是格勒手底下新進豢養(yǎng)的一條好狗,有了將軍做靠山人家風(fēng)頭正盛呢,是自己這邊能隨便惹的嘛?老頭玩|女|人玩瘋魔了是吧?
但地精也就是懼怕澤摩二背后的那座大山,對于這個賣主求榮者本人,他是打心眼里看不上的:“等啥時候老頭也把上面的老主子賣出個好價錢了,咱們也找顆大樹乘涼了,再考慮怎么把面子找補回來?,F(xiàn)在就去跟人拼,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嗨喲,要能聽我的可就好嘍~”
這有潔癖的烏黑紳士今天顯然是帶著怨氣來的,自己跟他認(rèn)識了也快三年多了,還從來沒見他能哀怨到這副模樣過——細(xì)看起來連體表上那些濃密體毛都給膨炸開了,活像是只發(fā)了情的走地蛇雞,就連唉聲嘆氣時都帶上了些顫音來:
“還不是那個新來的通槍條的婊|子,天天就是老板長、老板短的擱那吹耳旁風(fēng);把老頭給酥麻得喲,啥都顧不上了~”
突然間,那烏黑紳士突然低下身來,滿臉神神秘秘地附在地精耳旁:“再告你點最新消息,老頭和那姘頭婊|子把組頭叫過罵了一頓,組頭當(dāng)時氣不過,直接是發(fā)了昏要撞墻尋死呢!當(dāng)時那場面,那個血流的喲嘖嘖嘖,最后還是那婊|子叫人把組頭架出去了……”
“啥?!組頭死了,不會吧?”
話都沒能講完,本來還不大在意的地精頓時就顯得有些躁動:他幾乎是毫無克制地驚叫一聲,邁在半空的那只腳直直在地上砸出一片塵埃來,滿臉的不可置信。
“沒死,你咋能想那份上去?當(dāng)年組頭被朝胸口放了兩槍都沒死,現(xiàn)在還怕這點?還不是叫那婊|子給激的?!?p> “哦,那就好那就好。”地精的臉上立刻多了些許喜悅和輕松,但隨即又陷入到短暫的失魂落魄當(dāng)中去了?!澳阏f咱們這生意好端端的,大伙又是一道捱過來的,怎么現(xiàn)在就突然成這樣了呢?”
“還能有啥,就是那幫賣ji的跑來像摘桃子唄?!睘鹾诩澥康难壑蓄D時流露出了些許鄙夷,他是替社團打理走私這方面的,向來是看不起那些人口販子:“我一直都說這做這人口生意喪良心。你看這不,那幫婊|子賤畜別說良心了,腦子都沒了,連咱們靠什么發(fā)家的都知不道了?!?p> 而他卻沒有注意到身旁地精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像是賣藝人玩都變臉戲法一般。但到最后地精也還是沒爆發(fā),只是陰沉下臉來,幽幽地向他刺了一句:“你這尖耳朵,這不是戳老頭脊梁骨嘛?”
“嗨,老頭臉皮厚又不打緊的。況且咱又不是朝他撒火,是沖那婊|子和她姘頭去的。算了,咱也就跟你講實話吧。組頭出這么大事情,這叫下面弟兄們這哪里氣得過,還不讓我們罵兩聲是咋的?”
膚色黝黑的多毛精靈將手錘向手心用力一砸,惡狠狠地虛啐一口:“要不是現(xiàn)在有老頭罩著,大伙還得忍著。不然有幾個暴脾氣的弟兄可都準(zhǔn)備拿桶消水,挑個好日子給這倆賤種溶了去。”
“嗯?!?p> 地精點了點頭,沒有繼續(xù)說什么。他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叫人看不出他究竟是怎么個想法來。
而沉默了半分鐘后,他終于是開口了,只不過談?wù)摰倪€是工作方面的內(nèi)容:“你不是說來查賬的嗎?咋沒見你帶合一本來?”
“合一本在這呢。”精靈隨即從懷中掏出個小牛皮本來沖他面前揚了揚,“今天也不止是來查賬,還要叫我看看你這邊的情況咋樣?!?p> 末了,精靈還瞇著眼睛補了一句,凝視著不遠(yuǎn)處走廊上忽隱忽現(xiàn)的微弱火光:“尤其是上一批貨的健康情況……說實話這真的不好聽,都是些父母生養(yǎng)的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能管她們叫貨呢?”
“你總是這樣有事沒事發(fā)牢騷話,除了壞自己的心情又能有什么用呢?從古至今都這樣的,這也算是一種活法不是?”
“你這叫……唉……算了,先帶我去看看她們吧,這種事可不敢耽擱壞了?!?p> “放心吧,我這里條件又不差?!?p> 地精面無表情地喃喃著,話里話外都透著一股寒氣,像是早就習(xí)慣了精靈這副偽善模樣:“我給她們吃的雜面糊里,還給加了咸肉呢!”
精靈沒有再同他多言,只是默不作聲地將手插在兜里,快步跟了上去。
從這人工開鑿出的坑洞拐角向里走過沒兩部,盡頭的木梁上釘著兩片厚實毛毯充作門簾,摸起來顯然是有些分量的。
推開門簾往里走,就又是一條平行的雙向路了:向右是關(guān)押那些女孩的庫房,左邊則是拿來暫存走私品的倉庫;道路中間還拿鐵架立著一堆篝火,架在上面的那口空鍋邊掛著一些面糊,旁邊貼著墻壁的那條條桌上還凌亂擺著一些臟木碗,看來是剛吃完飯沒多久。
只是精靈依稀記得,之前在設(shè)計隱倉之初可是有專門給在過道上配了個廚房間做飯的啊:“怎么把做飯的家伙擺出來了?”
“嗨!最近送過來的高檔貨比較多,原有的庫房里地方又亂又不夠住了,沒辦法只能把廚房騰出來給她們住先?!?p> 說著,走在身前的地精便抬手向右前側(cè)的木門虛指著。卻全然沒有注意到,精靈那拂過粗糙的柳木板左手看似是漫不經(jīng)心,實則是將手順勢伸到板面之下抖落衣袖,悄無聲息地粘貼上了兩大卷厚實的古怪膠泥來……
“怎么這次要這么好心?按那個婊|子的話來講,押運時不是管保她們別餓死病死不就成了?咋個現(xiàn)在還會心疼起來了?”
“你難道還會不懂?有人眼里千金難求的寶貝,在有些人看來也不比垃圾值多少錢。她們在我這能有什么待遇,還不是得看她們能夠賣多少錢回來不是?”
地精撇了撇嘴來,這精靈自己都掉泥坑里不知道多久了,還擱著暢想他那套精靈互幫互助一家親的美夢呢:“再說了,這條路也都是她們自愿選的,又沒人逼她們。要是不想干了也行,把違約金交了照樣可以讓她們回老家,種田餓死也是她們自己選的嘛……”
“我不想和你吵架……”精靈的臉色顯露出些許不悅。但或許是天生的烏黑膚色緣故,叫地精看不出他臉上細(xì)微的表情變化來:“趕緊帶我去看看她們的情況,要是被病害折了樣貌,老頭肯定會把這筆賬算在你我頭上!”
“怕個什么,破相了大不了往野外一扔了事,再回去拐點新的回來。只要咱們賬頭上有錢,那模樣周正的女人有的是,不差她們幾個……行行行,多大個人了還急眼呢,不說了行吧?”
悻悻躲過那記來襲的氣憤巴掌,自知理虧的地精也不還手,只是滿不在乎地哼哼兩聲,隨即便解下鑰匙圈來打開了這間原本的廚房來。
霎時間,廚房里濃郁不散的油煙氣便撲面而來。雖然有著送風(fēng)法陣和隱蔽排煙道的作用,但對于這間常年煙熏火燎的房間來說還是收效甚微,加之陰溝水道里偶爾傳來的穢物氣息,房間里的氣息著實是叫這精靈難以忍受,險些是捂著腰腹嘔了出來。
但比起還要挨餓受凍的隔壁庫房,這些被視作“高級貨色”的異族少女們還是要來得幸運的:至少在廚房間里她們隨時可以烤火取暖,不怕被新風(fēng)吹凍著;而為了保持她們的姣好模樣,她們既不需要自己親自去動手做飯,也不用時刻忍受庫房角落里堆積的穢物氣。
雖然這統(tǒng)一的飯食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但要是肯咬牙拿出點自己私藏的積蓄來,還是能從地精看守那里買上一點加餐聊以自|慰。
“你自己過去看吧。記住了,這些高檔貨是要輸送到皇都區(qū)的;你頂多湊近了看看,可不敢亂動手動腳。”
只是講到輸送一詞時,他方才忍不住輕聲嗤笑了起來:“這些人族啊,根本不就是買賣嘛。還非要搞出這么一大堆忌諱詞來,騙誰呢拿來。”
而自精靈眼角下落著的些微熱淚,不僅是地精沒能注意到,就連他自己也沒有。他依舊是拿手帕捂著那酸澀不已的鼻頭,細(xì)細(xì)地俯下身去打量這些衣著寒酸的同族姑娘。
一開始她們是有些怕生的,驚惶失措的女孩們當(dāng)即是縮聚成了一團,同這些姊妹們掙扎著護衛(wèi)著彼此,雙手不停地胡亂揮弄著——甚至有的女孩心急了,一不小心用力過猛,直接是將手掌在精靈臉上摑出一聲脆響來。
這下倒好,被嚇到癡傻了達女孩們不由自主地停下動作;眼神當(dāng)中更是被集體刷上了一層驚恐之色,齊刷刷地盯著那張巋然不動的烏黑面龐,可這反倒叫她們看清了那對細(xì)碎銀發(fā)所遮掩著的尖銳長耳。
見了同族的單純女孩們頓時顯得是有些興奮??伤齻儎傁腴_口說些什么,身后傳來的一聲略顯刻意的咳嗽,又頓時叫她們木訥地在半空中頓住了雙唇;最后,或者說許久后就重新閉上了嘴來。
精靈也不生氣,只是面不改色地伸出手來,極盡溫柔地輕撫著那一張張被蒙了塵泥的娟秀面龐——只有隊伍將她們通過地下渠道輸送到了皇都區(qū)后,這些土姑娘們才會被允許將自己打理干凈,在大都會的角落里靜候著恩客們的私人定制。
“嗯,還算健康。”
說完精靈便重新站直了身體,臉上難得綻開了些許輕松笑容來,仿佛是將所有擔(dān)子一并卸下了來。他轉(zhuǎn)身握住了地精的手,鄭重其事地同她感謝到:“辛苦你了?!?p> “嗨……謝啥呀,咱們這塊誰還不知道你對同族關(guān)心照顧。只是你總得習(xí)慣這些的,總得往好處看看?!?p> 地精聳了聳肩膀,滿臉唏噓著調(diào)侃起來:“至少我們也能算是做了點善事,還給了她們?nèi)ゴ蟪鞘幸娛烂娴臋C會不是?再不濟也能找到一份工作,要是沒有我們幫忙,她們指不定哪個冬天里就凍餓死了~”
至于所謂的工作……地精笑著搖了搖頭,不再談?wù)撨@個問題。
精靈很識相,也不想再去問一些兩人心知肚明的答案;隨手抓起那牛皮小本,從胸袋上抽出鋼筆來開始在上面寫寫畫畫著。
兩分鐘后,合上了紙筆的精靈方才伸長了脖頸,向著更深處用毛毯包裹起來的角落探去:“還有那個走特快渠道來的呢?”
“你說那個人類女祭司?她當(dāng)然好著呢。”
地精拉著精靈趕步上前,將那條羊絨毛毯伸手一掀——猶如萬千游絲編織而成的透明活繭靜置在地,叫其間所發(fā)散出的磅礴魔力同那些流轉(zhuǎn)著的微弱流光來回交融著;仿佛是時間之主親臨,要將這其間熟睡的黑發(fā)少女定作祂那永恒的藝術(shù)品一般。
“我主在上,多么充盈的生命氣息!這當(dāng)真是前所未見的大手筆啊……”
“可不是嘛,聽說是由一位巫妖傳奇親自帶隊才抓到手的,也不知道這野神教派的小神官為啥要這么大陣仗?!钡鼐p輕敲擊著將熟睡美人完滿包裹著的法術(shù)光繭感慨到:“這小娘們你就安心吧,法師老爺?shù)娜拙S生法術(shù),絕對的大手筆不可能出事的?!?p> “那就好那就好……”
精靈微微頷首,對這人類女子也不過多關(guān)注,便叫地精陪著自己往庫房方向走去:“咱們?nèi)タ纯磶旆磕且慌??!?p> “行。”
兩人便同來時那樣:由地精拎著鑰匙圈走在前頭帶路,插著口袋的精靈紳士漫不經(jīng)心地跟在他身后出了廚房門,就這么一前一后地向著關(guān)押“中低等貨色”的庫房方向走去。
“差點忘了,應(yīng)該先把房門給關(guān)……”
一聲清脆的彈殼落地聲響起,接著便是骨肉撞擊地面的聲響,一陣輕快無比的腳步聲緊隨其后。
許久后,似乎那道機關(guān)石門被再度開啟,然后便又是一陣稍顯嘈雜的腳步聲響起……緊接著便是更多、更響亮的腳步聲傳來,一步一步,要叫心驚膽顫的女孩們幾近昏死過了。
而那些被突如其來的槍聲駭?shù)讲荒茏约旱墓媚飩兪譄o寸鐵,此刻只能是團作一群,驚恐無比地望著那扇虛掩著的結(jié)實木門之后,赫然出現(xiàn)的一只被白袍所遮掩的健碩鱗爪來。
那精靈激動不已的歡呼聲再度響起,只聽得他說:“幸不辱命,大祭司。神之儀器沒有受到任何程度的損傷,為此耽擱了這些時日……還有吾之背棄罪孽自知難赦,愿以身死贖罪,還乞請寬恕此類同胞族裔,赦其還返故里”
“我很樂見你回歸主之真意的懷抱,孩子。”
隨著兩聲沉悶的跪伏磕頭聲響起,那蜥蜴人像是馬上彎下身去,將他的迷途知返的孩子從地上攙扶起來了:“毋需為自己的一時過錯感到羞愧,不過是如羊走迷,孩子。你業(yè)已回歸正途,吾等應(yīng)當(dāng)為你歡欣才是。”
“迷途羔羊行回正途,主不會怪罪,主會施以恩賞。去解救你的血胞姊妹吧,去完成心中執(zhí)念,這是主對你迷途知返的恩賞。”
蜥蜴人的聲音頓了頓,隨即再度響起:“這亦是對你的考驗,孩子。去吧,帶領(lǐng)她們一同追隨主之真意;我們還有征途要行,你不會有太多時間好浪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