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老友交心
清冽的法術冷風吹打在了威特曼身上,叫這位身材發(fā)福的中年紳士止不住地哆嗦了兩下。
但要他為了一點寒意就把這新風法陣給停下來,那還是做不到的——就算他不為店里雇員們考慮考慮,在這熱月過后的最后高溫里,也總得為柜臺壁櫥里陳列著的珍貴物什們做好保護才是。
事實上在半個小時前,剛剛午間小憩了片刻的威特曼,便是因為雇員沒舍得啟動法陣吹冷氣這點小事,就劈頭蓋臉地對著他們大罵了一通。
對于這幫總是因小失大的本地雇員,叫一直信奉著大事不含糊這一信條的威特曼是頭疼極了。
縱使自己是有心要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裁撤了,可大公殿下入主黑山后所定下的規(guī)矩是萬不能改的:要是沒了這三成本地雇員吶,自己怕是在這公國里再也做不成任何生意;以后別說是掙錢了,怕是連到手的大區(qū)總經銷位置也得被總部給收回去。
可恨這些沒多少文化的懶鬼,連這點招呼客人的活都干不好,凈是出些可有可無的小差錯來!還得要自己這個總經銷來自坐鎮(zhèn),可恨!可恨!
但即使心底里有再大火氣,口頭上威特曼也只能是輕聲嘀咕兩下;再從墻板上摘下一板考核表格來,時不時拿紅鉛敲打著,看看能不能找點過錯來好叫自己罰款;除此之外,他也沒別的方法可用。
況且軍管會督察廳和集團總部沆瀣一氣,可是給他們這些弱勢群體定了硬性指標的——雇員犯錯扣的工資再多,怎么樣也得有個限制,可不敢扣多了叫那群惡魔似的憲兵找上門來。
往好了想,那總部畢竟還是要開辟新市場、留在公國地界里做好生意的嘛,要是被下面經銷商把名聲做臭了那還得了?可憑啥上面能堂而皇之地說不養(yǎng)廢物,然后就一股腦地把人力成本統(tǒng)統(tǒng)轉嫁到我們這些窮苦人身上來呢?
心情極糟糕的威特曼低著頭尋思了半天,正苦于自己該如何巧立名目給雇員挑刺之際:他卻是無意間瞟到了那離柜臺不遠處的小桌上,正擺放一只裝著半杯奶咖的玻璃方杯——或者說是半杯拿焦糖調成了咖啡色的牛奶。
氣不打一處來的咖啡原教旨主義者當即是來了精神——只見他憤然抬起紙筆,恨恨地在考核表上找到了某個倒霉蛋的名字,并斬釘截鐵地在其名下扣了高達一個德林的“無故離崗”罰款來。
更不幸的,這個沒能把自己水杯收回去的倒霉蛋雇員,這個月又被自己那極其厭惡奶咖的老板扣光了本月所有的紀律獎金。
但哪怕就算是被一口氣扣到了罰款法條里的規(guī)定上限,余下來須發(fā)給他的每月薪金也是要遠超當?shù)赝嚷殬I(yè)的兩倍有余。縱使是威特曼見多識廣,對著自己手中賬板略一核算過后,也還是不住地輕聲感慨起來:
“這壓榨本地同鄉(xiāng)最狠的,還得是他們這些本地人吶……”
“那是自然了,你個外地人做任何事都束手束腳的,要再三考慮觀瞻才行。他們本地人哪里需要這么麻煩?”
就在威特曼這頭鱷魚將手撐在玻璃柜面上,掉著淚花感慨著的同時;角柜前那扇虛掩的雕花大門,此刻卻是隨著一陣輕快笑聲向內緩緩舒展開來——頭戴靛藍海軍帽的異鄉(xiāng)人將頭探近幕簾,又伸出一只手來張了張,向著柜臺后的威特曼打起了招呼:
“請問貴社今天還營業(yè)嗎?”
“那是當然了,親愛的艾薩塔先生?!鳖D時變化了臉色的威特曼立馬飛身出了柜臺,晃蕩著他那幾欲蹦飛紐扣的肥碩肚皮,一路小跑著沖到了大門前,親手為這位許久未見的貴客掀開了紗簾;并隨之屈下身去,為他獻上了一個極熱情的擁抱來:“您真是讓我好生期盼吶?!?p> “別這樣說嘛,威特曼先生。我最近的工作可實在是太忙了?!彼_塔自然是不會有什么拘謹?shù)?,也同這位交情頗深的朋友主動擁抱了一下:“我還以為您會要責怪我,怎么不來照顧您的生意呢~”
“您這是言重了,鄙人從來是把您當作親友來看待的,哪會像碎嘴的鄉(xiāng)下妒婦一樣?況且這做生意就像是在磨面粉:有的拉柄靠近了,就會有拉柄變疏遠來,這樣周而復始看似疏離了,但總歸是要同磨盤風車一道運轉的?!?p> 笑容漸濃的中年紳士更是打趣著:“畢竟只有在打完麥了,才需要到磨坊來磨粉不是嘛?”
薩塔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地將文明杖夾在腋下,不緊不慢地向著店鋪內里漫步踱去。還不忘要對著熱月過后店內的冷清模樣點評一二,眼神同渦旋般來回打量著陳列變化:“您的生意看起來又冷淡了不少呢?!?p> “畢竟熱月已經過去,我手頭上的制冰機器也不是什么緊俏貨色了。”威特曼努了努嘴,像是同他抱怨:“要是沒有這場戰(zhàn)爭該多好吶。這些個魔族,可真是禍害。”
“哦?我還以為依您的活絡手段來看,在這場間戰(zhàn)期里吃進賣出,至少應該是賺得盆滿缽滿才是?”
“您太奉承我了,鄙人只不過是個做點小本生意的守法公民,哪是能和冒險家們相提并論的。全是靠這雙糙手和嘴皮利索,在這鄉(xiāng)下沒日沒夜地賣力叫賣推銷,完了才能掙點薪金,不至于虧本咯~”
偷摸著瞟了眼少年臉上那若有若無的淡漠笑意,也不知怎的,心底似是有一種莫名的強烈危機感油然而生。但威特曼那于商海沉浮之中久經錘煉的良好素養(yǎng),還是教他生生控制住了表情變化。
只見威特曼若無其事地耷拉起腦袋,三步并兩步一下越過了薩塔身前;轉而是幾無意識地摩挲起手指,如同于好友閑談一般地掃視著周邊陳列,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地碎碎念著:
“這生意倒是都還好,只要能不虧本來那就是賺到了。只是現(xiàn)在這一打仗吶,我這些寶貝豆子就實在難搞哦,可苦了我這肚腸喲!一天到晚不喝上杯熱燙的,感覺渾身上下就像有螞蟻在爬個不停似的。”
“我看那咖啡館里的生意倒是依舊火爆呢~”默不作聲地抬頭瞟向那櫥柜最上方的陳列物——透過那晶瑩剔透的玻璃圓罐,打量其間緊密封裝著的暖棕豆子,薩塔堆砌在嘴角的笑意沒由來地濃烈起來:“要不我請您去喝一杯熱的?”
“去喝那摻了苦水的牛奶嘛?那您直接是殺了我比較好?!蓖芈仁倾读似?,隨即便是哭笑不得地擠回了柜臺后頭;一邊踏著那吱呀作響的移梯,一邊伸手去挑選自己所珍藏裝罐的精品咖啡豆來:“還是來杯夏狄利吧?老樣子,不加糖,您請自便?!?p> “那我就靜待美味了~”薩塔微微頷首,便是拋下威特曼仿佛主人一般徑自朝著走廊深處走去。
五分鐘后,威特曼這靈活胖子便是用木盤托著那剛用熱砂煮好的海派咖啡,快步邁進這間已有小半年未曾啟用的隔音密室當中。
而正靜靜躺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著的少年,早已是等候多時——威特曼的腳步剛踏過門框,那扇合金鋼制成的煉金大門便在魔力之風吹拂下,自行合攏上了。
“最近在查走私,你要小心?!毙〖一锬剜従彵犻_了雙眼,隨手將一份早已準備妥當?shù)奈募A丟到了茶幾上去。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很嚴肅的,幾乎沒有用任何多余的詞匯
將熱燙咖啡鄭重呈奉于少年身前的商社社長,趕忙丟下手中杯盤;從布巾袋中摸出一副眼鏡夾于鼻梁,盡可能地壓制著手掌顫動捧起那份文件夾來細細閱覽著……
待到咖啡完全冷透過后,額頭浸滿汗?jié)n的中年紳士方才長吁短嘆著放下了手中文檔,將視線緩緩墜落在了桌面——只是那早已涼透的冷咖已經不復之前風味,況且威特曼此刻也沒心思去喝什么咖啡了。
他抄起那杯原本是用以品味咖啡風味的冰水一飲而盡,叫涼意平復了心中躁郁過后,威特曼終于是開口了:“怎么會這么突然的?”
“最近有奸細橫行襲擾后方,衛(wèi)戍部已是有了許多不滿,新?lián)Q防的部隊徹查嚴格也很正常;您不再看看最后標了紅簽的部分嗎?跟您提一嘴透點底,此次搜查任務正是本人向衛(wèi)戍地方提議施行,這份調查報告也是由我來親手編纂的?!?p> “不了不了,不了不了……”威特曼連忙擺動著手臂,面色像是活吞了死老鼠的一般難堪。他對自己干了什么事情一清二楚,自然是沒這個膽子去看的:“如此機密,我這一介平民就……”
薩塔沒有給對方辯白的機會,他只是叫食指微微搖晃了兩下:“你應該慶幸這次任務是由來我主持的,朋友。現(xiàn)在內奸太多,像你們這些家資頗豐的富商,稍不留神怕是要遭了威脅呢~”
“是的是的,這多虧是您看重小人……”
“不是我看重你,威特曼先生,誰看重你都沒用。我是要奉行衛(wèi)戍部的命令的。只是出于朋友間的友誼才會來勸你一番;多學學人家博凱爾先生,在自己的這一畝小田里精耕細作多好?現(xiàn)在這戰(zhàn)亂時節(jié)胡亂投資個什么呢?白花了錢還討不到好處,何必呢?”
薩塔面色淡然地瞥了對方一眼,“那些民團的兵,怎么可能像帝國軍人那般的盡忠職守呢?你要是生意轉運上實在有困難,可以來找我們團長嘛;別的不敢多說,這衛(wèi)戍部里的后生還是要賣他這老學長一些薄面的。”
“這點小事,就不用勞煩了……”
“這不就跟您說的一樣嘛:做生意談感情就像是拉磨盤,有來才能有回不是嘛?大家互相之間都有來有回了,才不至于被人將公器作了私用,我說的對嗎?”
“您教訓的是……”
見對方此刻已是誠惶誠恐地低下頭來,頗為不滿的少年方才悶哼一聲,隨即又抬頭凝望著天花板上那流光溢彩的隔音法陣自言自語著:
“先不聊這個了。您是知道我的,最近帶隊在這地下水道里走了許多遭,太幸苦了太危險了。別看里面是廢棄了一灘死水,實則這水溝里處處積滿了水草;我當時要是一不注意吶,恐怕就得叫水草纏住淹死在里面了。”
“當真是有這么危險嗎?可我昨天才聽聞,您新近將一位小宗派的圣女拯救了出來,仍在隱修的圣父有感于您是有福的人,才能得行敬獻于女神的功業(yè),正準備與您祈下福音以表彰您的功績呢!我當時也備了些薄禮,準備要同您慶賀呢?!?p> “圣父的恩禮我自然會去領受的,但要等我先去向格勒將軍作完匯報先。您的好意我也心領了”薩塔的眼睛緩緩垂下,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眼前局促不安的商社社長,“不過這任務估計一時半點是完結不了的,我還得有許多時候要請您幫忙,替我置辦點事物之類的瑣事?!?p> 隨即,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此國局艱難時刻,我們可不能只顧著自己一時的幸福,讓前線將士們寒心,叫將軍們勞心,最終害大公殿下操心吶?!?p> 威特曼鄭重其事地點頭應和著,看來已是作出了自己的決斷:“您請講,只要我能夠做到的一定盡全力!”
“不用那么著急,等我到時出任務前會托朋友將采購單送來的,到時候還要請威特曼先生多多上心了?!痹捯粑绰?,薩塔便拄著腳旁的文明杖站起身來,向著他脫帽行禮——少年人自打從進門起,便是一直戴著帽子的:“那么我先去匯報工作了,謝謝您的咖啡威特曼先生,再見。”
“我送您!”
威特曼剛要起身,卻是被拿包錫的手杖點在肩頭叫他重新坐回了沙發(fā)上來。艾薩塔的余光仍舊是停留在了那盛滿了咖啡的瓷杯當中,臉上平添了幾分若有若無的笑意來:“不著急的。這么好的咖啡不喝完,那可就太浪費了~”
片刻后,艾薩塔的腳步便是徹底消逝在了密室之外——只是他走時太過匆忙,卻是忘了將那份檔案給一并帶走,真是粗心大意。
可凝望著那份不過三十多頁的淺薄檔案,威特曼難以平復的心情,卻恍若是墜落谷地一般的凄涼。自己才花了不少錢產在民團上下打點關系,怎么會這么突然就……
痛飲一口已然成了苦水的冷咖啡,感受苦澀感彌漫于唇齒之間的威特曼不禁悲從中來。只見他垂頭喪氣著伸出手,將那本不慎遺落在了密室當中的調查報告,小心翻開了那所謂用紅鉛標紅了頁面來。
而在那潔白紙頁的卷首,赫然用加粗的似血深墨著重標注了一行觸目驚心的標題——《有關于證人對于新鄉(xiāng)王國騎士團騎士遇害案件并內部走私案所呈貢線索之簡要匯總報告》
只是這篇本應該是值得大書特書的總結報告,此刻卻是干凈地仿佛于熱月所墜之雪一般潔白。
心中頓時有如巨石落地般如釋重負,可威特曼剛要放下手中杯盤,從桌角上抬手取筆——卻怎料自己的動作稍稍有些大了,隨著手臂所扇帶出的微弱風旋,反倒是掀翻了文檔紙稿,叫一張夾雜在紙頁之間的手寫單據悄然墜落。
看這紙質,再看那涂畫滿了的娟秀字跡,倒像是那家時新咖啡給客人們取單所用的稿紙。
草草打量了字跡一番,面容赫然凝重的威特曼站起身來,迅速將手中薄紙緊握成團;攥在手心中來回踱步著了片刻,隨即便是將面色一沉,猛地將這紙團蘸入咖啡杯中,連帶著細面粉般的細膩渣滓一道吞咽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