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靜靜地躺在那張破舊的竹椅上，如嬰孩般酣睡。
鳶兒悄悄地收拾好行囊，牽起黎秋平的手輕輕地往外走去。
黎秋平看了看躺椅上的老人，神情有些猶豫，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他懷中臥著的朵兒爺輕推肉球堵住了他的嘴巴。
“逝者入迷，游者自清。不求道明，作故人惜?！?p> 朵兒爺這般說道。
只見鳶兒姐姐一手牽著黎秋平，一手輕揮衣袖，空作點地之勢，兩人的身體漸漸化作幾道疏光白影。
黎秋平小朋友終究還是不舍的，回過頭望向老人的茅草屋。這一望可不要緊，但見那間他們剛剛還在里面聽故事的茅草屋，眨眼間變得破爛不堪，頂上的茅蓬已經(jīng)沒了七七八八，只留著幾根快要支離破碎的爛木支架撐著。
黎秋平有些懵了，掙脫開鳶兒姐姐的手，慌忙將目光投進屋內(nèi)。
屋子里面已然沒了一點有人生活的痕跡，數(shù)不清的雜草野藤占滿了整個屋子，再看在那一張老舊竹椅上的，是一具被幾道花藤纏繞的遺骨。
黎秋平感覺到胸有些悶悶的，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傷心，他的眼角竟有些發(fā)紅。
“這位老人家既然決定在晚年去尋仙鹿，那為什么在這山里止住了？”
朵兒爺嘆了一口氣，自問自答道，“他該是沒力氣了。年邁的身體疲于奔波，遂困在這荒無人煙的群山深處，抱著生死看淡的心態(tài)，撿拾茅草，開辟田地，獨居于此地?！?p>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老人持著執(zhí)念這樣堅持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撐不下去了?！?p> “沒人與他接觸，沒人和他述說，直到一日，他失了生機，卻還沒意識到自己的死亡，獨留一具遺骸還保留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p> “或許是他年輕時真得了些許仙緣，死后竟在此地生出一片幻景，場景應(yīng)當是他生前模樣?！?p> “而我們的到來，卻使他反省起自身。”
“他因何事于此地，又對何物有所求？待到他悟明了，身邊聚的那些生氣散了，這幻景也便破了?！?p> “塵歸塵，土歸土，這樣倒也好。早就該入輪回的生靈何必因為一個執(zhí)念而糾纏不清。”
……
黎秋平好似聽懂了，又好似沒懂，癡愣愣地凝望著那具遺骨，也不抗拒鳶兒姐重新朝他遞來的手。
“走吧！”朵兒爺不知是對黎秋平還是對鳶兒說了一句，幾人的身形又開始變得朦朧虛幻起來。
他們該走了……
此刻，年齡尚小的黎秋平還未通曉生離死別，這位尋鹿老人的逝去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
煩心？惶恐？還是說傷悲？黎秋平實在說不清那種難受的感覺來源自于哪些心情。不對！應(yīng)該說是他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表情去面對死亡……
恰有一陣清風攜著幾枝綠葉來過，留下的，并不止是人去樓空的蕭涼。
黎秋平還未將目光從那間屋子里面收回，心神卻已經(jīng)隨著那陣風的律動四散開來。
恍惚之間，他似乎真看到了，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正對著一個發(fā)笑的少女繪聲繪色地比劃著，一只仙鹿隱棲在那瑤林玉樹深處……
老爺爺他，也是如此希望的吧……
黎秋平豁然地拋去腦海里的遺憾，憑借著鳶兒的“分疏白影”，化作流光在天上自由馳飛，他歡快地喊叫起來，思緒也隨著耳邊的呼呼的風聲躍動不止。
“仙鹿?它該是一副什么模樣呢？”
黎秋平小朋友用手指戳了戳鉆進他衣服里的朵兒爺，問道：“貓貓師兄，我還有沒有別的師兄師姐?”
朵兒爺搖了搖頭，回答道：“老頭子的弟子就獨我們?nèi)?，不過你問這個做什么?”
“那貓貓師兄你能變成老爺爺故事里的仙鹿嗎?”
朵兒爺像是一個可以在長輩面前表演才藝的孩子，無比得意地揚了揚它的胡子，對黎秋平吹噓道：
“小小變化神通，你朵兒爺還不是倒用如流？鹿嘛，肯定是能變的，但是像不像那個老人記憶里的仙鹿就另說了。不過你用你那小腦袋瓜想一想，我是不是神仙?”
“可神仙是人，你是貓呀！”
“膚淺！”朵兒爺嘖了好大一聲，“你有見過哪只貓有我這樣的本事。先不說十二生肖、二十八星宿里有多少仙獸，就論你師父，他是不是仙人?”
“嗯。”黎秋平點了點頭。
“那身為他大弟子的我，不也是仙?”
“是！”
“那神仙變成的鹿，是不是仙鹿呢？”
“是！”
朵兒爺滿意地瞇上眼睛，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對黎秋平小朋友教導(dǎo)道：“所以啊，以后對我更崇拜些，不要再有那些物種歧視的想法……”
朵兒爺話還沒說完就沒黎秋平打斷了：”太好了，貓貓師兄，那你能變成仙鹿去給那個老爺爺和老婆婆看嗎？這樣他們一定會非常開心的?！?p> 朵兒爺?shù)纳裆兊梅浅?fù)雜，遲疑地看了黎秋平好一陣子，才開口道：
“有時候，我是真分不清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那對夫妻不是離世了嗎？”
“貓貓師兄你可以去找他們呀！”
”你是要我也陪他們一起下去，就為了演那只仙鹿?”
黎秋平絲毫沒有察覺到朵兒爺?shù)谋砬?，開心地笑道：“對??！師兄你不是神仙嗎？難道神仙還會怕死嗎？”
朵兒爺也笑了，看樣子，它似乎非常地開心。
“我決定了，我要先把你變成一頭小鹿呆個一兩年?！?p> “?。俊崩枨锲叫∨笥训男θ菀幌伦咏┳×?。
鳶兒在一旁聽著兩個活寶拌著嘴，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
在黎秋平的業(yè)心庭內(nèi)，梨師兄正回味著輪墟道人傳授的教識，天上忽的閃出一道華光，一瞬間聚成了一個光團，在梨師兄的視線下徐徐下沉。
黎師兄輕柔地將手探入光球之內(nèi)，里面藏著的，應(yīng)是那位尋鹿老人生前的點點滴滴。它們變?yōu)橐环鶊D繪在梨師兄眼前飛速劃過，終是在其中的一張畫上停了下來。
黎師兄看上去除了嘴沒有其他的五官，但是從他微微揚起的嘴角不難看出他此刻的歡欣。
他將探入光團的手張開，手掌向外一翻又往內(nèi)一收，悉數(shù)光輝竟被他抓在手中，一陣輝映變化下，光團化作了一枚發(fā)光的蓮子。
梨師兄走到黎秋平的業(yè)心池的旁邊(在業(yè)心庭里的湖池，姑且就這樣叫吧)，輕拋蓮子墜入湖心之處。
“沒想到秋平他竟然這么快又有了一份善緣。”梨師兄感慨道，“就是不知道這份善緣能不能成就一份善業(yè)?！?p> 回想起剛剛光團顯現(xiàn)的最后一幅畫面，那是一對頭發(fā)花白的老夫婦相互攙扶著，在一個被彩光環(huán)映著的鹿狀仙靈面前喜極而泣的場景。
“仙鹿……么?”梨師兄笑道：“若有機會的話，倒是真想見見它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生靈?！?p> ……
自與老人分別后，黎秋平一行人又行了幾個日夜。愈往西行，愈多是連綿的山脈和繁茂的林地。沿途也曾遇到過幾個錯落分布的小山村，但是他們沒有作過多的停留，頂多是留下些許銀錢后，取走人家梁上掛著的熏肉。
按朵兒爺所說的，他們已經(jīng)行了一半的路程了，若不生變故的話，至多不到十日就能抵達目的地。
話雖如此，鳶兒心頭總是縈繞著一股異樣的感覺，她也說不清這份感覺是什么，總是會忽然地感到一陣心悸，整個鬼也漸漸變得疑神疑鬼起來。
于是鳶兒便向經(jīng)驗還算豐富的貓貓朵兒爺討教，只見朵兒爺賴在黎秋平身上那塊都被壓垮的衣領(lǐng)中，此時正被鳶兒用“分疏白影”帶著趕路。
它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給她解惑道：“小妮子，你當那個葛裘仁是什么人，能讓他驅(qū)往并纏住他數(shù)月不能脫身的，還能是什么瑣事不成？不是慘烈的天災(zāi)，就是天大的人禍。”
鳶兒一驚，下意識看向神識被抽去修行、陷入沉睡的黎秋平，帶著責備的意味問朵兒爺?shù)溃骸澳悄€讓秋平與我同往，這般危險他……”
“沒事的，有我朵兒爺在，有何所懼！”朵兒爺打斷了鳶兒的話，繼續(xù)說道：“就這幾日來，你有察覺到什么嗎？”
鳶兒搖了搖頭，說道：“都與尋常一樣，只是我心里似乎有一點堵得慌。”
“怪了，我以為妮子你心思縝密，沒想到在探查這一塊還略顯遲鈍?！?p> “?。俊兵S兒又是一驚，如果不是她正處在這副沒有五官人型靈傀中，肯定能看到她此時發(fā)紅的面龐。
“是我太疏忽大意了，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鳶兒急切地問道。
“妮子你仔細想想，從我們出發(fā)到現(xiàn)在路上所遇到的鬼物精怪，有何變化?！?p> 鳶兒一邊思索著，一邊喃喃道：“前段路程使用‘分疏白影’借行鬼道，好像并未遇到多少鬼物，反倒是現(xiàn)在經(jīng)?？吹叫┯位晷」?，卻不見大鬼大精的存在……”
鳶兒忽然一下明白了，向朵兒爺求證道：“是不是有什么東西把那些強大鬼怪引走了？”
朵兒爺無聲地點了點頭。
鳶兒倒吸一口涼氣，試探地再問道：“它們聚集的地方，難道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
朵兒爺再點頭。
鳶兒的腦子已經(jīng)亂成一團，說實話她很是后悔帶黎秋平來淌這趟渾水。
她猜測興許是黎秋平背后那個神通廣大的師父故意給黎秋平安排的歷練。但是她實在是想不到，讓一個剛剛接觸修行門檻的小孩子去面對那些她都不能對付的魑魅魍魎能有什么收獲。
幸好還有朵兒爺，希望它真的能……不，是它絕對能護好我們一行周全……
鳶兒這樣安慰自己道。
……
變故發(fā)生的有些突然，業(yè)心庭中的梨師兄感覺到了什么，連忙從湖心亭上的蒲團站起，來到亭子圍欄的邊上向湖中望去。
目光所落之處，是一枝剛抽出水面的尖葉。只見那支綠莖盡情托舉著逐漸撐開的圓闊葉片，為湖面撐出一處陰影。
“葉生影，業(yè)生緣……”
黎師兄學著輪墟道人的模樣，兩指一并指向那片荷葉，念念道：
“緣起！”
……
還在睡夢的黎秋平忽然抬起了右手，在朵兒爺和鳶兒驚愕的目光下，他似乎觸摸到了某道界線……
伴隨著一聲悶響，鳶兒他們化成的流光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到一面無形的墻上，碎成了幾道光影。兩人一貓狼狽地從空中墜落，鳶兒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落點居然有些扭曲模糊，有點像是投石入湖往外泛出的一圈一圈波紋……
昏暗的視野陡然變得透亮，該是一片寂夜的時刻卻呈現(xiàn)出初晨的霞光，在他們面前巍然而立的，是三座不知道何時出現(xiàn)的云霧山峰。無數(shù)條蜿蜒流淌的青稠綠帶從萬千峰巒之間向下延伸，在三座頂峰之間聚成了一個浩大湖澤。
奇峰夾岸，煙波浩渺，溪泉涌匯，澤哺山林。
“這是，鬼打墻么？！”
至此，鳶兒心涼了半截，她不是沒想過這路上會遇到實力強大、身份詭秘的大鬼大妖，但她沒想到的是，這碰上的時機竟會如此湊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