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聊幾句,秋嫣然和凌秋雁也跟出來了。還隔著兩個花壇,秋嫣然就大聲嚷開了:“各位兄臺,我和秋雁也想來討杯酒喝。可否?”
夜月燦笑道:“來得正好,我們正愁沒有女俠同行,一路過去枯燥乏味呢!”
凌秋雁飛快地掃了眾人一眼,臉紅得跟熟透了的西紅柿似的,一戳就能流出鮮紅的汁水來。秋嫣然將她推向夜月燦,笑道:“小美人歸你照顧,本姑娘要敞開了喝酒?!?p> “酒不缺?!蹦_跟一動,身體便飄出去老遠?!澳茏飞衔业牟庞械煤取!?p> 眾人連忙跟上,生怕掉隊。一行人中,楊爍的輕功最差,話也最多,路沒走幾里話倒說了兩籮筐,還時常只顧著說話而忘了趕路。每每這時,莫待就會放慢速度,告訴他提速的訣竅。凌秋雁內力最差,疾馳久了也露了疲態(tài)。夜月燦將內力分與她,助她繼續(xù)前行。
娑羅山之巔,古老的娑羅樹穿透巨石,倔強地生長,直至高聳入云,葉繁如蓋。破成兩半的石頭異常平坦,像被細心打磨過的那般光滑。風吹雨打,積年累月,石頭表面碎裂出許多深淺不同的紋,野花和青草長在其間,搖曳生姿,質樸而滄桑。筆立挺直的大樹圍繞著石頭自由地生長,挨挨擠擠,擠出滿山蒼蒼莽莽、一眼望不到頭的綠。那綠蔓延到山腳,如墨滴入水,向四面八方擴散,將昂揚的活力和勃勃的生機與鳳梧城輕薄的綠意相襯、相連、相融,完美地遮蓋了腐尸爛肉的腐朽氣息。
謝輕云眼尖,老遠就認出樹下的人是顧長風。他提了一口氣,幾個起落就到了那堆酒壺旁:“果然豪氣,盡是好酒!我先干為敬?!?p> 跟上來的人也都不客氣,稍微寒暄幾句就各自找喜歡的酒去了。莫待接過顧長風手中的酒壺,低語了幾句,顧長風匆匆而去。
秋嫣然笑道:“主人不喝,我可不太好意思下口?!?p> 莫待舉起酒壺,慢吞吞地道:“承蒙不棄,盡興?!?p> 夜月燦齜牙道:“我以為今夜你會有所不同,結果還是一貫的惜字如金。”
謝輕云道:“他在酒宴上說了太多話,早已超越極限。你就別強人所難了?!?p> 沐北和楊爍都看著莫待,似乎很期待他說點什么。莫待顯然已沒有說話的欲望,他站到石頭的邊緣,望著鳳梧城的燈火出神。
凌秋雁注視著他的背影,暗想:此人身上有種致命的誘惑力!他沉默時,就算置身于最繁華的熱鬧,也依然帶著疏離的孤獨,令靠近他的一切都沾染了憂傷與落寞,卻不惹人排斥厭惡。他說話時,語氣溫文,目光清淺,又有著歲月無恙,柔淡寧靜的美好。他高興時,總是嘴角噙笑,眉目舒展,眼中的笑意跟著就深了。那全然是一朵花開的過程!而看花人的心情就好比隆冬臘月里深夜獨行的旅客,忽然看見背風處的山坳里燃燒的篝火,再多的凄苦都在那一瞬間被安慰,忍不住淚流滿面。而他的凌厲與狠辣,果決與強大,與他的蒼白與單薄格格不入。也因為這格格不入的反差,他時常顯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魅力,吸引人靠近。嫣然說得沒錯,他就像一株怡然盛放的紫蘿煙,高貴神秘,叫人愛不釋手且欲罷不能。幸好他是男人,不然我也很想與他結成閨中密友,時時跟隨在他身旁,陪他沉默,看他微笑,聽他說話。
到底是年輕,藏不住話,楊爍終于問出了心中的疑問:“莫公子何以得知蕭思源有皇帝的玉佩?又憑什么斷定那玉佩就是圣物?在紛紛的傳言中,只聽說皇帝賜名于他,并沒有提及玉佩的存在?!?p> “這件事是趕巧了。早些時候,我路過霓凰城,正好遇見蕭思源和一幫皇室子弟在城外的小樹林里約架。蕭思源一方本來占有優(yōu)勢,眼看就要獲勝。這時對方陣營就有人說了,我們不敢對你下手,不是因為你是寧王的兒子,而是怕傷了你懷里那東西。你如果是好漢,就放下它,咱們重新打過。蕭思源當即就掏出玉佩交給了貼身小廝。再后來,我依著雙方的言語拼出事情的真相:蕭思源出生后,皇帝不僅親自賜名,還以隨身玉佩為賀,命其時時佩戴,不得離身?!?p> “看來蕭思源的身世并非世人臆測詆毀,不過是個不能說的秘密,大家早就心照不宣?!睏顮q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寧王一生馳騁沙場,保疆護國,卻沒能護住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想來也是唏噓。”
“此等昏君,要來何用?”沐北一巴掌拍在石頭上,憤然道,“也難怪這些年寧王心灰意懶,不再似當年那般嘔心瀝血地輔佐朝政?!?p> “寧王之辱,好歹還算家丑?!鼻镦倘豢偸菐Φ难劬锪髀冻隽藵鉂獾氖?,“前不久,一對被官府欺壓得走投無路的老夫妻竟然求我哥替他們出頭,了結了讓他們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的冤枉官司。我哥是江湖人,做的是江湖生意,明面上不能插手朝廷事務??伤植蝗绦目蠢先思冶黄哿柚了溃坏冒抵谢ㄣy子周旋,讓他們得以活命。泱泱大國,一朝之政,竟要借助江湖幫派的力量百姓才能得以茍延殘喘。這是何等的悲哀,何等的荒唐!”
夜月燦道:“寧王的事可不只是家丑那么簡單。寧王是護國柱石,是昭陽國文武百官的楷模。他受辱,寒了朝中一眾好官的心,動搖了國之根本,已經(jīng)是國事了?!?p> “一國之君,一舉一動都關乎國計民生與國運。這些年天災人禍不斷,人丁銳減,糧食歉收,各地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朝廷不努力救濟災民,反倒想方設法盤剝,搞得怨聲載道。有諫官進言,說應開國庫,放糧賑災。皇帝當著文武百官痛哭流涕,說‘朕失察,不知百姓艱苦,實乃罪過。奈何國庫空虛,朕非巧婦,無法周全。望卿等籌措糧款,救國救民,為朕分憂。朕與后宮亦將裁減用度,開流節(jié)源,與民同苦。’下朝后,還沒走到寢殿皇帝就暴跳如雷,罵一眾諫官居心不良,意在掏空國庫,擾亂民心。顏槐玉一番勸慰后,皇帝去了新寵翩妃娘娘的忘憂宮,依舊是酒池肉林,笙歌燕舞?!?p> 夜月燦一挑大拇指:“不愧是千機閣??!消息靈通,手眼通天。”
秋嫣然道:“千機閣吃的就是這碗飯,自然不能砸了招牌?!?p> 凌秋雁鼓了好半天勇氣,才小聲又客氣地道:“莫公子,可否請你指教劍法?”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她的臉已漲得通紅。
莫待立刻放下酒壺,指著樹旁最為平展的石面道:“姑娘請。”
凌秋雁道了謝,拔出一對短劍舞了起來。眾人邊喝酒邊看,對她有了嶄新的認識:這么一個柔順溫婉的女子,劍法竟如此霸道。等她舞完,莫待便與她對招,邊拆招邊講解,將她劍法的優(yōu)缺點分析得一清二楚,又把彌補不足的方法一一說了,最后還教了一套更適合她的劍法,直到她把招式記熟為止。
沐北和楊爍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爭著搶著讓莫待指點。莫待也不推辭,照樣耐心為兩人查漏補缺,只是沒再教授兩人新劍法。
秋嫣然看得眼饞,笑道:“我也想拜個師父,不知莫兄可愿意?”
“你的劍術已經(jīng)很好,無需我再多嘴。我只提醒你一點,你在使用暗器時常常猶豫,這是大忌。高手過招,時機稍縱即逝,容不得半點的舉棋不定,而暗器的使用對時機的要求更為精準。時機對了,可一招制敵;錯過時機,不但起不了作用,出手的暗器還有可能成為別人手中的武器?!?p> “我是不想暗箭傷人,更不想勝之不武?!?p> “姑娘磊落??稍谖铱磥?,不管是暗器毒藥,還是名刀名劍,都只是一種武器,本身沒有高低之分。不過是有人將它們用在了歪門邪道上,才讓人覺得下作,從而心生厭惡。勝之不武的從來都不是武器,而是濫用武器的人。”
“聽兄一席話,嫣然茅塞頓開。敬你!”秋嫣然晃著酒壺道,“沒酒了。”
“我說了盡興。”莫待看著一團快速靠近的黑影道,“長風專門運酒?!?p> 說話間,顧長風已到了面前。他面色微紅,額頭有汗,氣息依舊平穩(wěn),平舉的雙手左右各拎了十來種不同的酒。
莫待拋給秋嫣然一壺酒:“或許,你會更喜歡這個味道?!彼帜昧藟仫h著玫瑰香的給凌秋雁,“葡萄美酒贈佳人?!?p> 切磋了一回劍術,凌秋雁不再那么拘謹,接過酒抿嘴笑了:“多謝公子!”她看了眼顧長風,暗自驚詫:山路崎嶇難行,他來回奔波數(shù)十里卻輕松自如。這個人的內力太強了!這么精明強干的人,竟然心甘情愿做了別人的侍從。這兩人的關系,怕不能以常情度之。
一道耀眼奪目的亮光竄上天空,啪地炸出五彩斑斕的焰火,鋪滿了目光所及的墨藍色夜空。慶祝摘星大會圓滿落幕的煙火表演正式開始了。巧不巧的,有流星在煙花熄滅時滑過天際,拖出一帶長長的白色痕跡。
夜月燦道:“天有異象,必有災殃?!?p> 謝輕云道:“未必。你們不覺得它很美么?獨自飛過燦爛星河,飛向未可知的遠方,雖然寂寞,卻也自由?!?p> 秋嫣然道:“確實很美。莫兄,你覺得它像什么?”
莫待答道:“白發(fā),一縷剪不斷,理還亂的白發(fā)?!?p> 酒壺無聲無息地停在謝輕云顫動的唇邊,他心中已萬馬奔騰:好浪漫的想法!好悲傷的想法!好絕望的想法!到底,你的心里裝了多少無法言說的傷痛,才會看萬物皆是傷?他定定地看著莫待,直到夜月燦的歡呼聲將他從千頭萬緒中拉回來。
夜月燦道:“在夜月族,看煙火的時候是要大聲許愿的。特別靈!”
楊爍道:“那我們也來效仿一回?多年以后,看誰的愿望能現(xiàn)實。”
秋嫣然道:“我的愿望簡單,希望我哥別太管我,讓我獨自仗劍走天涯。”
楊爍道:“我想精進劍術,有朝一日名揚天下,做個殺富濟貧的大俠客?!?p> 沐北道:“這么巧?我的想法和你的一樣,不愧是一起長大的難兄難弟?!?p> 凌秋雁輕聲道:“我想成為師父那樣強大的人,勇敢,堅強,無所畏懼?!?p> 夜月燦笑了:“師父在你心里堪稱完美。以后,百花門就靠你了?!币娗镦倘荒醚劬Φ伤?,忙說:“其實我胸無大志,就盼著夜月族風調雨順,花兒草兒鳥兒獸兒們能自由自在地生活。這也是我進百花門的初衷,想習得仙法,護萬物生靈?!?p> 秋嫣然問:“長風兄,你有什么心愿?”
顧長風不想?yún)⑴c話題,卻見眾人都等他說話,只得說:“我只想陪在公子身邊,一生一世長相隨,不分離?!?p> 莫待看著不斷綻放的煙火,含笑點頭:“好!”
謝輕云笑道:“你現(xiàn)在陪他是可以的,一生一世怕不行。他將來要娶妻生子,過幸福的小日子,你可不能太礙眼了,得給人家騰出地方來。至于我,就更沒有大志向了。魔界有我二哥在,無需我操心。我就想周游列國,看盡天下美景。困了便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以風為枕,與星月為伴,眠在山水間。餓了掬一捧清泉,采一枚野果,食天賜之物。如此,人生圓滿,再無遺憾?!?p> 夜月燦問:“你不考慮娶妻么?”
謝輕云哈哈大笑:“妻子易得,知音難覓。姻緣的事就隨緣吧,我不奢望。誰叫我寧愿孤獨終老,也不愿將就呢?若有一天遇見了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之人,我必定第一時間宣告喜訊,讓你們替我高興。阿呆,你呢?”
莫待深吸一口氣,指著娑羅樹虔誠地道:“我愿此樹有靈,助你們得償所愿。”
為著這些或遠大或平凡的夢想,眾人熱熱鬧鬧地喝開了。莫待見顧長風始終站在自己身后,輕聲道:“長風,待塵埃落定,我想與你歸隱山林,春看花開花落,夏觀滿天星斗,秋聽雨打芭蕉,冬賞白雪紅梅。只要你在我身邊,粗茶淡飯是蜜,麻衣草鞋如緞,嚴寒酷暑都是景。答應我,無論什么時候,你都要平安無事,別讓我的身后空無一人……千萬千萬!”
顧長風雙目濡濕,內心柔情萬種:“好!”
謝輕云的耳力極佳,又離得較近,將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了去,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股寂寥,禁不住黯然神傷:得你傾心相待,長風何其幸!他不敢多想,轉身加入了夜月燦發(fā)起的行酒令,大口大口地喝酒,只想以醉解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