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夜宵攤里,如今已是滿地尸體。
望著癱倒在地的江管家,小雨微微一笑,伸手取出塞在右耳中的衣襟碎片
——原來早在江管家奏響琵琶之前,她便已經(jīng)撕下衣襟,塞住了自己的兩只耳朵。
而此刻她雖取出了右耳中的衣襟碎片,但捏著衣襟碎片的手卻停頓在耳旁,像是隨時準(zhǔn)備將它塞回去。
她向江管家詢問道:“可以聊聊嗎?”
江管家聲嘶力竭地咳嗽幾聲,喘息著說道:“在下若是……有心傷人……就算塞住耳朵……也……也沒用……”
聽到這話,小雨不禁吐了吐舌頭,指了指江管家懷里那面琵琶。
江管家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努力將這面古木琵琶放到一旁。
然而他這一用力,立刻又是一陣猛咳,深黑色的血大口噴涌而出。
小雨這才放心取出雙耳中的衣襟碎片,皺眉問道:“你會死么?”
江管家緩緩搖頭,想要探手入懷,卻怎么也抬不起手。最后只得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道:“藥……我懷里……有藥……”
小雨便向旁邊微微招手,南宮玨隨即大步過來,也是用衣襟塞住了雙耳。
小雨便讓他去江管家懷中取藥,自己則好整以暇地坐到一旁,好奇地打量著這位江管家。
很快,南宮玨已從江管家懷里摸出一個暗紅色的小瓷瓶,里面是十多粒黑漆漆的藥丸。他問江管家如何服用,江管家卻搖頭說道:“水……勞煩……”
南宮玨在店里找了一圈,卻沒見到水壺,最后只好端來灶臺上那鍋已經(jīng)微涼的餛飩湯。
江管家便讓南宮玨幫忙,將面湯灌入自己口中,一邊喝一邊咳。直到連飲七八碗面湯,咳出來的湯水里才不見黑血。
他這才讓南宮玨從瓷瓶里取出一粒藥丸,用指甲掐下半粒,和著面湯服下,強忍著不再咳嗽。
隨后便見服下藥丸的江管家雙目禁閉,削瘦的面頰不住抽搐,額上也有大顆汗水滾落,像是在忍受著什么巨大的痛苦,卻始終沒有哼出一聲。
如此約莫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江管家身子一軟,似乎終于從鬼門關(guān)撿回一條性命,兀自輕咳幾聲,重新睜開疲憊的雙眼,向南宮玨點頭致謝。
然后他將目光落向一旁的小雨,用喉間顫音輕輕問道:“請教姑娘……究竟何人?”
小雨迎向他的目光,微笑道:“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江湖人,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的那種。無論看家護院還是殺人放火,只要對方肯出錢,我又正好缺錢,什么買賣都能接。”
頓了一頓,她又笑道:“現(xiàn)在我正好是缺錢的時候,連吃飯都很成問題。所以此時如果有人肯出錢雇我,我應(yīng)該是不會拒絕的。”
江管家沒有答話,只是默默看著她,似乎想要看透這女子的心思。
小雨也含笑望著他,時不時眨一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就像是夜空中一閃一閃的星星。
終于,江管家挪開目光,淡淡地說道:“掙錢的辦法有很多……但有些錢,卻未必好掙……”
小雨笑道:“越是不好掙的錢,往往越是有趣?!?p> 江管家再次陷入沉默,似乎在認(rèn)真思索。
過了許久,終于,他沉聲說道:“在下姓江,草字濁浪……”
小雨點頭說道:“我剛才已經(jīng)聽到了?!?p> 她甚至還補充說道:“我還知道你曾經(jīng)是一個非常有名的人物,江湖上流傳的那闋【西江月】里,當(dāng)中【笑看沉云濁浪】的【濁浪】,說的就是你。可惜你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不行了。”
說到這里,她眼中浮現(xiàn)出一絲調(diào)皮,搖頭嘆道:“一闕【西江月】,英雄盡在列。我原本以為【西江月】里上榜的一十八名高手,都是些冥頑不靈、食古不化的老家伙,想不到今夜一見,居然也有你這種年紀(jì)輕輕的病秧子?!?p> 江管家不禁輕咳幾聲,這才緩緩說道:“些許虛名,早已隨風(fēng)而散……在下一介將死之身,此番攜家?guī)煂O女開欣北上逃難,意欲前往榆林衛(wèi)出關(guān)……所以需要尋找護送之人……”
小雨忍不住打斷他的話,笑道:“你說的這些,我方才都已聽見啦!你只管明說,到底雇不雇我?”
江管家問道:“請教姑娘芳名……”
小雨笑道:“姓簡,簡如雨。叫我小雨便是!”
江管家再次問道:“師出何門……”
小雨回答道:“無門無派,江湖一浮萍?!?p> 江管家繼續(xù)問道:“酬金如何……”
小雨微笑道:“白銀八百兩,先收一半。事成之后,再收尾款?!?p> 江管家臉色微變,搖頭說道:“太貴……”
一旁的南宮玨聽到這里,也忍不住冷冷說道:“不錯,我也才一百兩?!?p> 小雨立刻瞪了他一眼,怒道:“你閉嘴!”
然后她又笑嘻嘻地和江管家算賬,說道:“你看,你本來要花兩百兩雇【指點天南】蒙天鏗,花六百兩雇【殺神一鞭】宮九霄漢子。所以這八百兩銀子,本來就是你要花的,并沒有讓你多出一個銅錢。
但是現(xiàn)在他們兩個已經(jīng)死了。況且就算他們還活著,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我。所以同樣是花八百兩銀子,你能夠雇到我代替他們,已經(jīng)很劃算了。而且——”
說到這里,小雨嫣然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說道:“——而且剛剛我還免費救了你一回。試問【西江月】上榜高手的一條性命,可遠遠不止八百兩!”
江管家無言以對。
他沉思半晌,終于說道:“成交……”
話音落處,小雨已大喜道:“多謝老板!”
說罷,她也不等江管家吩咐,自行去熟睡的開欣懷中摸出那疊銀票,數(shù)出六張五十兩面額的塞進自己懷里。
然后她又去翻地上蒙天鏗的尸體,先后掏出一摞銀票、幾錠元寶和兩串珍珠。她只取了開欣先前給出的那兩張五十兩面額的銀票,剩下的統(tǒng)統(tǒng)不要,隨手丟在一旁。
如此一來,四百兩銀票的定金入手,這筆買賣便算成了。
小雨很開心。
但南宮玨一點也不開心,甚至氣得臉色鐵青,忍不住說道:“這位……江先生,此行雖是護送忠良之后,南宮玨義不容辭。但南宮世家數(shù)百年聲望,絕不可在我手中蒙羞。是以這酬金……”
江管家沒有理他,緩緩閉上雙眼
——看得出來,方才奏響的那一曲琵琶,幾乎已耗盡了他全部心力,甚至差點要了他的命。
小雨當(dāng)即抬手,在南宮玨額頭上打了個爆栗,吩咐道:“廢什么話?還不趕緊扶老板上馬車?!?p> 馬車是金爺方才孤身駕來的,此刻就停在夜宵攤外。配有兩匹身壯腿粗的駿馬,一看就很有耐力。
南宮玨愕然半晌,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江管家扶上馬車,讓他車廂里柔軟的被褥上平躺下來,又替他收起地上那面上白下黑的古木琵琶。
至于熟睡中的開欣,則由小雨輕輕抱進車廂,在江管家身旁安枕。
待到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小雨便和南宮玨將滿地尸體收撿到夜宵攤中,踢翻后廚灶臺。
立刻便有火苗吞吐延綿,輕輕舔舐當(dāng)中的桌椅尸身。
不過片刻,火勢越燒越旺,騰騰已而起,一舉吞沒整個夜宵攤。
就連攤邊那棵參天槐樹,也一并燃燒起來,照亮了整個黑夜。
沖天火光映照下,馬車車廂里,是沉睡過去的江管家和開欣這一病一少。
小雨則側(cè)身倚靠在車前,將馬鞭丟給一旁的南宮玨,兀自閉目養(yǎng)神。
南宮玨雖然不會趕車,也不屑趕車。但是思來想去,眼下車上的這四個人里面,除了自己,趕車的還能有誰?
無奈之下,他只好揚起馬鞭,輕抽兩匹駿馬的臀部。
駿馬頓時邁開四蹄,拉著馬車向北而行。
前方,是無窮無盡的黑夜,似乎要將萬物吞噬其中
——又或者,那不過是黎明前的最后一刻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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