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南宮玨思索之際，席間的慕容公子已自顧自往下說道：“于是從那以后，我們這位江兄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終日只是與那位白姑娘雙宿雙棲，全然不記得我們這些狐朋狗友了。
好不容易約他出來相聚一回，卻是酒也不喝，美人也不看了，分明是打算浪子回頭，與那位白姑娘長相廝守?！?p> 謝王孫接口笑道：“記得當(dāng)時我曾勸過江兄——就算每天都要吃一枚雞蛋，也沒必要養(yǎng)只雞在家里。可他偏偏不聽?！?p> 慕容公子會心一笑，隨即嘆道：“道理雖是這么個道理，但正所謂人各有志，至交好友既已決意成家，我們這些當(dāng)朋友的再如何不痛快，終究也要成人之美，備上一份厚禮去討他一杯喜酒喝。卻不料……”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似乎不想再繼續(xù)往下說。
右首下位那史姓富商正聽得起勁，急忙催問道：“卻不料怎樣？莫不是那位白姑娘有什么問題？”
慕容公子遲疑不語，謝王孫便接過話頭，淡淡說道：“那位白姑娘冰雪聰明，貌似天仙，與蓬萊天宮的冷玄霜冷宮主更是姐妹相稱，武功亦不遑多讓，和江兄本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佳偶。
若說她真有什么問題，那便是蓬萊天宮本是海外的一處世外桃源。這位白姑娘久居其間，難免疏于人情世故，行事不知輕重深淺，終于惹來了一場大禍?！?p> 那史姓富商卻不太明白，忍不住問道：“試問江三公子如此大的本事，朝中又有少保庇護(hù)，縱然那位白姑娘當(dāng)真闖出什么禍?zhǔn)?，想必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卻不知這場大禍又是從何說起？”
謝王孫微微一笑，說道：“一闋【西江月】，英雄盡在列。江三公子本事再大，但【西江月】上另外還有一十七人，也非等閑之輩。而這位白姑娘，恰巧便惹上了當(dāng)中最不該惹的一個。”
說到這里，右首上位那異域女子突然問道：“太行天路的【通天妖君】？”
謝王孫正色說道：“正是。”
說罷，他也忍不住端起面前的一杯酒，喃喃說道：“江三公子與通天妖君在太行山的生死一戰(zhàn)，可謂中原武林近年來最轟動的一件大事。萊拉姑娘雖然身在西域，想必也該有所耳聞?！?p> 那異域女子輕輕點(diǎn)頭。
謝王孫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苦笑道：“江三公子與通天妖君之間的恩怨，起因正是蓬萊天宮的那位白姑娘……
此事說來其實(shí)再簡單不過，據(jù)說這位白姑娘撞見兩名男子用嬰孩之血修煉邪功，盛怒之下，自然要懲奸除惡，將其雙雙擊斃。事后才知道，這兩名男子竟是【西江月】上【鬼帝妖君魔將】中通天妖君的愛徒，其中一人更是那通天妖君的獨(dú)生愛子，由此結(jié)下了梁子。
事后江兄和少保府的人也知此事非同小可，雖曾多次前往太行天路，想要尋到那位通天妖君了結(jié)此事，卻是苦尋無果，最后只得作罷。直到那一日……”
說著，他轉(zhuǎn)頭望向慕容公子，說道：“慕容兄當(dāng)時在場，還是由你親自來說為好。”
那慕容公子連飲好幾杯酒，此時已回過神來，當(dāng)即黯然說道：“那一日江兄大婚，整個京城張燈結(jié)彩，好不熱鬧。當(dāng)時我隨江兄一同前往客棧迎新娘，在回少保府的路上，原本萬里無云的晴空，突然烏云密布，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隨后便聽驚呼聲四起，當(dāng)中還有激斗交戰(zhàn)之聲。待到那陣烏云散去，整個迎親隊(duì)伍已是死傷大半，就連江兄身上也有好幾處掛彩。而白姑娘乘坐的那頂花轎……”
誰知他說到這里，這邊馬車車廂里江濁浪的聲音終于響起，用嘶啞的聲音喝止道：“住嘴……”
但慕容公子卻沒能停住，順口往下說道：“……四分五裂的花轎里，白姑娘竟被人活生生扭下了頭顱，戴著紅彤彤的蓋頭滾落在旁……”
江濁浪再次厲聲喝道：“我叫你……住嘴……”
話音落處，他一口氣沒能接上，頓時猛咳起來。
耳聽江濁浪終于開口，謝王孫驚喜之余，急忙抬手止住慕容公子，凝視著對面馬車說道：“于是不久之后，江兄為報(bào)這一血海深仇，這才孤身前往太行天路，與那通天妖君展開了這場震驚武林的死戰(zhàn)，可是如此？”
江濁浪不答，只是不住咳嗽。
謝王孫繼續(xù)說道：“只可惜三年前江兄與通天妖君之間的這場生死大戰(zhàn)，江湖上雖是人盡皆知，卻無人親眼目睹。
據(jù)太行山中百姓所言，接連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時常有天崩地裂般的琴聲奏響，聽者無不心膽俱寒，幾欲刺聾雙耳，嚇得眾人紛紛逃離。
待到琴聲停歇數(shù)日之后，山中百姓才敢前往查探。卻見太行天路附近方圓三十余里草木凋零、禽獸死絕，更不見活人蹤跡。
直到數(shù)月之后，有人撞見通天妖君的一名弟子，才知道太行山中這一場廝殺，江三公子和通天妖君血戰(zhàn)十余次，最后竟落得個同歸于盡的下場，雙雙斃命。為此，我和慕容兄還痛哭了好多回。”
說罷，這位號稱【奪情公子】的謝王孫長嘆一聲，兀自低頭喝酒，再不言語。
席間歌舞聲未停，衣著暴露的少女們依然在翩翩起舞。
但是在場眾人耳中聽來，卻是出奇的安靜。
顯然，謝王孫和慕容公子這一搭一檔，已然道盡了這位江三公子短暫而又精彩的一生。
南宮玨雖然早就知道自己這位雇主大有來頭，甚至還是那闋【西江月】上的頂尖高手，但也萬萬沒料到他竟有著如此傳奇的過往，不禁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可是再細(xì)想這位江三公子最后的結(jié)局，卻分明是一個凄慘的故事。
一個名震四海的濁世公子，一個冰雪聰明的天宮仙女，這本該是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神仙眷侶，誰知竟在大婚當(dāng)日慘遭橫禍，血染嫁衣。
最后，為報(bào)殺妻之仇，不惜與仇家同歸于盡……
顯然，席間眾人也有同樣的感覺。
幸好那慕容公子突然哈哈一笑，徑直沖散了這陣悲傷，朗聲說道：“卻不料前天夜里，錢塘鎮(zhèn)外【破陣】復(fù)鳴。再加上錢塘金爺府里傳出的消息，說有一個三十余歲的江姓男子，從京城鎮(zhèn)撫司手中救走了少保孫女，意欲雇人護(hù)送，一路北上出關(guān)。我與謝兄聽聞此事，才知道原來我們的這位故友，居然尚在人世？”
謝王孫也笑道：“可惜那些庸碌之輩，為了捉拿江兄和那少保孫女，此刻還在湖州城里守株待兔。試問以江兄之智，如此局面，自然是要挑偏僻小路取道西北方向的廬州。于是我等便在這半路設(shè)宴相侯，果然皇天不負(fù)有心人，終于等來了這位死而復(fù)生的至交好友！”
話到此處，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已經(jīng)很清楚了。
但有一點(diǎn)南宮玨還是不太明白，也一直不敢妄下定論
——謝王孫和慕容公子這兩位“故友”，今日在此設(shè)宴阻攔，到底是何用意？
僅僅是替老朋友接風(fēng)洗塵？
還是打算出手相助，沿途護(hù)送北上出關(guān)？
又或者是要乘人之危，出賣朋友去朝廷領(lǐng)功領(lǐng)賞？
對此，江濁浪已開門見山地問道：“謝兄，慕容兄……別來無恙……咳咳……兩位今日設(shè)宴相候，不知……意欲何為？”
這話一出，謝王孫和慕容公子立刻對望一眼，由慕容公子反問道：“你我三人故友重逢，自當(dāng)要把酒言歡了。江兄幾時變得如此生分了？”
江濁浪不做回答，只是緩緩輕咳。
謝王孫略一思索，當(dāng)即笑問道：“聽江兄的聲音，莫不是有傷在身？想來就憑鎮(zhèn)撫司那些個蝦兵蟹將，還傷不了江三公子……難道是昔日太行山一役留下的舊疾？”
不料江濁浪毫不避諱，低聲嘆道：“謝兄所言不錯……三年前那一戰(zhàn)，在下不慎中了通天妖君的【萬象魔功】……以至丹田焚毀、筋脈盡斷，徹底淪為廢人……這些年來全靠丹藥續(xù)命……方可保一息尚存，茍活至今……”
說罷，他還補(bǔ)充了一句：
“此番若非因?yàn)榧規(guī)熝}，只怕在下此時……仍獨(dú)守于空山孤墳前，靜候大限臨頭……”
聽到這話，馬車前的南宮玨頓時一驚。
一是驚訝于江濁浪的傷勢竟然如此之重，二是驚訝于敵友未明之際，他何必要將此事告訴對方？
果然，謝王孫和慕容公子再次對望一眼，雙雙松下一口大氣。
緊接著，謝王孫已笑道：“有道是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江兄少年得志，名震四海，最后竟落得如此收場，倒是教我想到了四個字?！?p> 慕容公子立刻問道：“是哪四個字？”
謝王孫淡淡說道：“江郎才盡！”
話音落處，席間眾人皆是一聲輕嘆
——但更多的，則是幸災(zāi)樂禍！
南宮玨大怒之余，心中卻隱隱生出一絲凄涼。
那是一種英雄末路的悲哀。
因?yàn)樗芮宄约旱倪@位雇主，如今是一副什么模樣。
然而車廂里的江濁浪似乎不以為意，用喉間聲音再次問道：“兩位現(xiàn)在……是否能夠告知，今日約在下這個廢人前來……究竟何故？”
對面的謝王孫微微一笑，說道：“既是至交好友，如今江兄有難，我與慕容兄又怎能袖手旁觀？今日請江兄前來，自然是要扶危濟(jì)困，解你危難。”
江濁浪不解，問道：“如何解我危難？”
一旁的慕容公子緩緩說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江濁浪頓時陷入沉默，不再言語。
馬車前的南宮玨再也按捺不住，冷冷說道：“如此至交好友，當(dāng)真令人大開眼界！”
慕容公子臉上掠過一絲尬尷，隨即怒道：“你算什么東西？此間幾時輪得到你說話？”
南宮玨冷笑一聲，說道：“只可惜你們打錯了如意算盤！少保大人的孫女，眼下卻不在這馬車之中?！?p> 誰知他這話一出，慕容公子頓時一怔。
正中席位上的謝王孫更是哈哈大笑，搖頭說道：“笑話！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我拿來作甚？莫非我堂堂謝王孫，竟會貪圖朝廷那幾百兩賞銀？”
這回卻輪到南宮玨一怔，正要問個清楚，身后車廂里的江濁浪已沉聲問道：“敢問兩位……是要何物……【破陣】？”
謝王孫緩緩搖頭，冷笑道：“此事早已天下皆知，江兄又何必明知故問？”
慕容公子已清了清嗓子，當(dāng)即正色問道：“江兄，少保臨終前留下的半部【反掌錄】，可是在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