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破廟,大殿之上。
萬樂老人此番東行帶來的數(shù)十件樂器,無論長短大小,此刻已盡數(shù)損毀。
雖然這些樂器都是萬樂老人千挑萬選出來的畢生珍藏,但到底只是人間凡品,又如何承受得了今夜【西江月】上兩大高手之間的這場曠世對決?
更何況,它們的對手,還是有著【武林十大神兵】之稱的【破陣】!
所以這數(shù)十件樂器不管今夜是否參戰(zhàn),身在局中,全都不能幸免。
樂器尚且如此,人當(dāng)然也不能例外
——萬樂老人麾下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無論穿的是黑衣、白衣還是青衣,如今已再無一個活口。橫七豎八的一具具尸體連同各種樂器殘骸,擺滿了大殿外的整片空地。
他們并不無辜,因為本身就是局中之人
——若非他們奉獻(xiàn)出自己的身體,供萬樂老人的神識同一驅(qū)使,試問這位【狂雷】到底只是一人雙手,又怎能同時演奏十多件樂器?
至于和這些樂器對陣的【破陣】,下場也沒好到哪里去
——琵琶上的四根琴弦,已然盡數(shù)斷裂,再也無法奏響旋律,如今更是掉落到在江濁浪身旁,再無往日的神采。
現(xiàn)在,萬樂老人正將一把純金色的嗩吶,從自己嘴邊緩緩挪開。
立刻便有鮮血沿著他嘴角流下,顯然已經(jīng)受了不輕的內(nèi)傷。
“啪——”
這把純金色的嗩吶,也是萬樂老人身邊的最后一件樂器,也沒能逃過損毀的命運(yùn),兀自從中裂開,碎成兩半。
萬樂老人似乎愣了一愣,抬眼望向?qū)γ娴慕瓭崂耍凵褚馕渡铋L。
江濁浪依然盤膝而坐,就在他的對面,身后是鳳鳴霄、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師四人
——四個人分別探出一只手,以掌心抵住江濁浪后背,將功力輸送到他的體內(nèi),所以才能讓功力盡失的江濁浪與萬樂老人之間,有了今夜這場驚天動地的對決。
而以江濁浪為首的這五個人,如今依然完好無損。
唯一不同的是,江濁浪原本蒼白而削瘦的臉頰上,此刻分明籠罩著一層黑氣
——這自然是因為,他之前一口氣服下了鬼郎中煉制的所有藥丸。
萬樂老人望著江濁浪作勢虛按的十根手指,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挫敗,淡淡地問道:“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
江濁浪努力一笑,開口說道:“音律者……寄一時之情也……情之一物,本就是人之情,未必……未必一定要有樂器,方可寄之……”
萬樂老人緩緩點(diǎn)頭,若有所思。
就在剛剛結(jié)束的這場對決當(dāng)中,他先后動用了十七件樂器,都沒能攻下江濁浪手里的這一面琵琶。直到最后他用上了嗩吶,施展出【雷動九天,大音希聲】的神通,才終于擊潰了江濁浪的旋律,甚至震斷了【破陣】上面的最后一根琴弦。
可是就在萬樂老人勝券在握之時,已經(jīng)失去【破陣】的江濁浪,本該再也無法奏響琴弦,更不應(yīng)該有反擊之力。
誰知趁著萬樂老人嗩吶收聲的一剎那,這位江三公子居然作勢虛抱琵琶,模仿【破陣】之音,用十根手指憑空彈出一個輕音。
于是萬樂老人這把純金的嗩吶,在他畢生功力的灌注之下,本就已經(jīng)到了所能承受的極限。被江濁浪這弦琴音一碰,便如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立刻從中裂開,從而令這位來自西域的音律高人失去了他此行攜帶的最后一件樂器。
其實(shí)早在兩人今夜初見之時,江濁浪便曾展示過他這手憑空彈琴發(fā)聲的絕技,最后也是用他這手絕技,一舉逆轉(zhuǎn)戰(zhàn)局,敲定了雙方的勝?。?p> 所以,若說萬樂老人的本事,是在他掌控的一百件、一千件甚至一萬件樂器上面,那么江濁浪的本事,絕不只是在他那面有著【武林十大神兵】之稱的【破陣】上面,而是在他自己身上!
高手之爭,勝敗本就只在毫厘
——兩人今夜一戰(zhàn)的勝敗,也已經(jīng)足夠判定了。
江濁浪開口說道:“承讓……前輩……已經(jīng)敗了……”
萬樂老人沒有否認(rèn)
——直到失落之情寫滿他這張鶴發(fā)童顏的面容,才終于讓人感覺到,這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
但是萬樂老人也沒有承認(rèn)他的失敗。
他突然轉(zhuǎn)開話題,問道:“冷玄霜,是死了,還是廢了?”
話音落處,江濁浪的臉色立刻變了,甚至不由自主地猛咳起來。
他沒有回答萬樂老人的這個問題。
萬樂老人自顧自地說道:“閣下已無爭強(qiáng)之心,今夜亦不愿與鄙人動手。而今不惜耗盡最后一線生命,與鄙人殊死一戰(zhàn),其目的,則是要阻止鄙人前往東海的【蓬萊天宮】?!?p> 江濁浪還是沒有回答,本就籠罩著一層黑氣的臉,也越來越難看。
萬樂老人往下說道:“閣下之所以如此行事,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閣下知道,一旦鄙人去往蓬萊天宮討教音律,敗的一定會是那位冷玄霜冷宮主,所以才要拼死阻止鄙人前往。
至于閣下為何能夠確定冷玄霜必敗,答案也很簡單——若非這位冷宮主已經(jīng)不在人世,便是如今的她也同閣下一樣,已經(jīng)淪為了一個廢人了!”
聽到這里,江濁浪終于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所以……前輩……還是要去?”
萬樂老人反問道:”既是必勝,為何不去?”
頓了一頓,他又補(bǔ)充說道:”能夠一舉擊敗【西江月】上的【濁浪】和【玄霜】兩大高手,若是江三公子與鄙人易地而處,可會輕易放棄?“
江濁浪的一顆心不禁沉了下去
——如此看來,這位閑云野鶴般的世外高人,到底還是沒能逃過”名利“二字。
所謂的“討教音律”,到最后依然是要爭個輸贏勝敗。
只聽萬樂老人繼續(xù)說道:”今夜閣下雖然僥幸勝了半招,但要想取鄙人的性命,卻還差得遠(yuǎn)了。相反,鄙人要取閣下的性命,則是易如反掌!”
說到這里,他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有點(diǎn)多了,當(dāng)即伸出左手,用拇指扣住中指,朝大殿的上方輕輕虛彈
——大殿之中、屋頂之下、雙方之間,是一口高高懸掛的鐵鐘,其大小怕是要兩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此時已被萬樂老人麾下的胡人少女擦盡銹漬,泛出黑黝黝的光暈。
“嗡——”
伴隨著萬樂老人這一隔空輕彈,鐵鐘頓時發(fā)出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之聲,音波充塞于整個大殿,帶動氣流四下翻卷,直奔江濁浪一行五人而去。
雖然數(shù)十件樂器盡毀,但對這位【西江月】上的【狂雷】而言,世間萬事萬物,又有什么不能成為他的奏樂之器、殺人之器?
巨響聲中,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的江濁浪等人再也抵擋不住,紛紛口噴鮮血,橫七豎八摔倒在地
——而鳳鳴霄、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師將各自的功力注入江濁浪體內(nèi),從而形成的對陣之勢,也便就此消散,不復(fù)存在!
待到四人功力的一撤,江濁浪的身子便如一副即將脹裂的皮囊,四肢和后背都有黑血滲出,漸漸將衣衫浸透。
可想而知,雖然提前服下了鬼郎中研制的藥丸護(hù)體,但他如今的這副殘軀,也根本承受不住今夜這一戰(zhàn)的強(qiáng)度。
對此,江濁浪還沒說什么,后面的鳳鳴霄已驚恐地質(zhì)問道:“我的內(nèi)力……內(nèi)力……為什么我的內(nèi)力沒了?”
何不平和清泠子一驚之下,也急忙提氣運(yùn)功,才發(fā)現(xiàn)歷經(jīng)剛剛這一戰(zhàn),體內(nèi)果然只剩下一兩成功力了。
只聽凡因大師虛弱的聲音說道:“阿彌陀佛……三位不必驚慌。我等有幸與【狂雷】一戰(zhàn),難免損耗極大。今夜喪失的真氣,往后只需勤修苦練,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八年,便可恢復(fù)如初……”
話音未落,鳳鳴霄已破口飆出一連串臟話,最后罵道:“闖蕩江湖,要出名便要趁早!你讓我從頭再練十年八年?混賬!人生有幾個十年八年?”
對于他這個問題,對面萬樂老人居然給出了一個答案。
他含笑說道:”那就下輩子趁早?!?p> 說罷,他的左手二指再次隔空需彈,大殿上方的鐵鐘又是”嗡“的一聲巨響,其勢更勝之前。
劇烈的轟鳴聲中,江濁浪、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師口鼻中又是一道鮮血狂噴,周身經(jīng)脈幾欲斷裂。而正值心神不定之際的鳳鳴霄,竟被鐘聲當(dāng)場震暈了過去。
萬樂老人顯然沒打算停手
——江濁浪不死,他今夜便是以敗局收場;相反,江濁浪一死,他今夜便是擊斃了與自己齊名的【濁浪】,而且還能按原定計劃前往東海的蓬萊天宮,再拿下一個【玄霜】!
殺一個是殺,殺五個也是殺!
萬樂老人第三次隔空虛彈!
但這邊的幾人又怎能坐以待斃?
現(xiàn)在的局面,已經(jīng)不再是保護(hù)江濁浪的安全,而是要救自己的性命!
雖然江濁浪已無力再戰(zhàn),鳳鳴霄也暈死過去,但還有黃山派的清泠子、【河洛大俠】何不平和白馬寺的凡因大師三人!
不等萬樂老人的隔空指力再出,清泠子已拔出腰間短劍,用力將短劍擲出
——她的短劍,自然不可能傷到【西江月】上的高手,所以她這一出手,根本不是沖著萬樂老人而去,而是沖著大殿上方那口懸掛的鐵鐘!
劍光過處,懸吊著鐵鐘的繩索立斷,鐵鐘徑直落下,重重砸落在地。
萬樂老人彈向鐵鐘的隔空指力頓時落空。
他立刻屈指再彈,目標(biāo)依然是掉落在地的鐵鐘。
但這一次,何不平及時飛身撲上,緊緊抱住鐵鐘,用后背硬生生擋下萬樂老人隔空射出的指力。
”噗——“
指力洞穿何不平的身體,炸開一片血花。余勢繼續(xù)敲打在鐵鐘上,只是發(fā)出一聲悶響,并未激起太大威力。
萬樂老人驚怒之下,還要屈指再彈,但眼前突然有金光映照,勾勒出一個獨(dú)臂僧人的輪廓,朝他迎面一拳攻來,就像是一尊金身羅漢降世!
出手的自然是白馬寺的凡因大師
——在這生死關(guān)頭,他拼盡殘存的功力,再一次施展白馬寺【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全力攻向萬樂老人!
萬樂老人一來沒料到對方竟然還能動手反擊,二來也沒料到這個年輕和尚居然能發(fā)出如此大的威力。等他醒悟過來的時候,凡因大師金光流轉(zhuǎn)的拳頭,已攻到了他的面門。
情急之下,萬樂老人只能舉起右掌格擋。雙方拳掌相交,頓時便有骨骼錯位之聲傳出,卻是萬樂老人的一條右臂被凡因大師這一拳直接打得脫臼,整個人也踉踉蹌蹌退后數(shù)步。
凡因大師一招得手,當(dāng)即趁勝追擊,搶上幾步再次揮拳。
然而他方才那一拳之所以得手,是因為萬樂老人一時大意,沒能及時調(diào)動功力,這才吃了年老骨疏的虧。
此時這位【狂雷】全力以赴,又豈是凡因大師所能匹敵?
只見萬樂老人大袖一揮,使出一個【四兩撥千斤】的巧勁,頓時便將凡因大師【虎衣明王金身】的勁力帶開,順勢將他整個人都扔了出去,“轟”的一聲撞破大殿墻壁,摔落到了寺廟外面。
一時間,鳳鳴霄被鐵鐘震暈,抱著鐵鐘的何不平奄奄一息,凡因大師也被扔出大殿。
萬樂老人面前再無阻礙,當(dāng)即踏上兩步,向?qū)γ娲顾赖慕瓭崂饲溉徽f道:“得罪了!”
說著,他緩緩?fù)瞥鲆徽?,隔空拍向江濁?p> ——這一掌看似普通,卻已凝聚了他的畢生功力。
這也是對與自己齊名的【濁浪】,最大的一份尊重!
江濁浪無能為力,只能長嘆一生,淡然赴死。
誰知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后面的清泠子突然飛身上前,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江濁浪面前!
江濁浪微微一愣,還沒來得及勸阻,清泠子已一掌擊中他的胸口,將體內(nèi)殘存的最后一絲功力,毫無保留地注入江濁浪體內(nèi)。
與此同時,她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著江濁浪,傲然說道:“一命還一命,我不欠你……”
然而她最后這句話還沒說完,萬樂老人的隔空掌力,就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拍中清泠子的背心。
受到【西江月】上【狂雷】畢生功力凝聚成的一掌,這位黃山派龍老仙尊的關(guān)門弟子,整個人當(dāng)場四分五裂,伴隨著四處激射的碎骨爛肉,一團(tuán)血霧也在江濁浪面前綻放開來。
這是清泠子的血……
江濁浪沒有時間憤怒,也沒有時間悲傷,更沒有時間感慨
——因為他明白清泠子的意思!
絕不能辜負(fù)自己這位同伴,用她的生命替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這個機(jī)會!
于是,江濁浪立刻把清泠子注入自己體內(nèi)的所有功力,全部灌注于雙掌之間,然后將手探入面前這一團(tuán)用清泠子的血綻放出的血霧當(dāng)中……
血,又何嘗不是水的一種?
有了水,江濁浪就可以施展他的一門功夫:
水!
擊!
三!
千!
里!
雖然已是將死之軀,雖然只有清泠子最后一絲微薄的功力,但是江濁浪知道,這一次出手,是自己的【水擊三千里】技成以來,生平最為強(qiáng)勁的一次出手!
趁著萬樂老人用畢生功力凝聚的一掌擊出,舊力未盡、新力未生之時,鋪天蓋地的血霧如同一陣清風(fēng)乍起,悄無聲息地輕拂萬樂老人的身子,透體而過……
頃刻間,這位白袍大袖、鶴發(fā)童顏的萬樂老人,便已徹底淪為了一個血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尊上古時期的石像。
所以,江濁浪的這一記【水擊三千里】,已經(jīng)一舉擊潰了這位【西江月】上的【狂雷】?
又或者,是一舉擊斃?
結(jié)局并沒有留下懸念。
眼見清泠子慘死,旁邊的何不平激憤之下,頓時大吼一聲,居然回光返照般地用雙手將那口大鐵鐘舉了起來,轉(zhuǎn)身朝萬樂老人當(dāng)頭罩落!
“砰——”
鐵鐘狠狠砸落,將周圍整片地面的青磚都砸了個粉碎,從而將萬樂老人整個人罩在了里面。
而凡因大師此時也已重新趕回大殿,當(dāng)即揮出淡金色的右臂,重重一拳擊打在鐵鐘上面!
“嗡——”
鐵鐘再次發(fā)出一聲巨響,整個寺廟大殿似乎都在微微搖晃!
凡因大師沒有停手,繼續(xù)揮拳,發(fā)瘋似地?fù)舸蜻@口鐵鐘。
一拳、兩拳、三拳……
巨響一聲接一聲,不絕于耳,漸漸地,就連寺廟所在的這整座荒山,仿佛都在鐵鐘的轟鳴聲中微微顫抖!
最后,凡因大師也記不清自己揮出了多少拳,一直打到這口黑黝黝的鐵鐘上面全是凹陷的拳印,再也無從下手。
終于,凡因大師【虎衣明王金身】的寶光褪去,肌膚也恢復(fù)了平日的白皙。
累到脫力的他吐出一口長氣,人已緩緩坐倒,就此失去意識。
而鐵鐘里面,則是安靜得出奇,沒有一丁點(diǎn)動靜
——莫說是【西江月】上的高手,就算里面的是大羅金仙,也經(jīng)不住這一番折騰……
至于鐵鐘旁邊的何不平,則是怒目圓睜,依然用雙手抱緊鐘身,整個人站得如同蒼松一般筆直
——早在用這口鐵鐘罩住萬樂老人的時候,這位【河洛大俠】便已油盡燈枯,停止了呼吸。
結(jié)束了……
面對眼前這一幕慘烈的結(jié)局,江濁浪忽然有點(diǎn)想不明白
——為什么不該死的人都死了,而自己這個早在三年前就該死的人,卻偏偏活了下來?
幸好,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漆黑的血不停從他體內(nèi)滲出,用不了多久,他的這副殘軀,就會像一塊風(fēng)化后的巖石,輕輕一碰,便要化作塵土,隨風(fēng)散去。
對此,江濁浪反而松了一口氣,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誰知有人卻偏偏不肯讓他死得安詳
——被鐘聲震昏的鳳鳴霄,這時已經(jīng)蘇醒過來。
看到眼前發(fā)生的事,他也難免有些驚駭。
但是他并沒有驚駭多久,便重新恢復(fù)了冷靜,然后掙扎著來到江濁浪身邊,向他伸手索取道:“【反掌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