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苦海住持說出這么一番話來,江濁浪只是微微苦笑,并未言語。
但是旁邊的南宮玨和小雨卻已吃驚不小
——這位佛門的高僧、武林的高人,居然想讓江濁浪在白馬寺落發(fā)為僧,繼承他的衣缽,也便是繼任白馬寺的下一任住持?
這一變故未免太過突兀,而且看江濁浪的神情,似乎早已猜到苦海住持的用意,所以并不如何和驚訝。
難怪白馬寺下午便要舉行衣缽傳承之禮,但直到此刻,苦海住持都還沒有定下自己的衣缽傳人,原來竟是在打這位江三公子的主意。
然而南宮玨最關(guān)心的還不是這個,而是苦海住持方才說的【肉身成佛】!
要知道江濁浪當(dāng)年與通天妖君在太行山中生死一戰(zhàn),所受之傷本是無藥可救、無法可活。雖然僥幸遇到【滄溟鬼醫(yī)】馮一春,也只能另辟蹊徑,用劇毒之物延緩他身體的損壞,像廢人一樣多活了三年。
對此,當(dāng)日在廬州城外的荒棄客棧中,那位鬼郎中曾言,要想保住江濁浪的這條性命,倒也不是沒有辦法,而且保命的辦法還有三個之多:
其一是修煉【鬼帝】平九霄【血魔重生】的邪功,將自己的神識轉(zhuǎn)移到至親之人身上,便如當(dāng)日那個林嫣如一般。但因為江濁浪并無親人在世,而且就算能夠修煉這門邪功,也是為時已晚,所以這個辦法不提也罷;
其二便是遠(yuǎn)在南疆一國,有一門神奇的秘術(shù),可以將人的身軀嫁接于花草樹木之上,從而與草木共生。簡而言之,就是讓江濁浪變成半人半草的怪物,以此茍全性命;
其三則是百年前有位【黑衣宰相】,據(jù)說有一種類似催眠的手段,可以將自己的心智和神識強(qiáng)行灌入他人腦中,從而令對方變成另外一個自己,用自己的身份替自己活下去。
對于以上這些辦法,南宮玨這些日子早已翻來覆去盤算過多次,甚至還找小雨探討過,但是思來想去,卻又都行不通。
此時聽說白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也能保住江濁浪的性命,在南宮玨聽來,便如同黑夜里亮起的一道閃電,令他如何不驚?
南宮玨當(dāng)即問道:“【肉身成佛】之境,要如何修煉?”
他這一問,倒是把苦海住持給問住了。
這位佛門高僧略一思索,隨即轉(zhuǎn)向江濁浪說道:“待到江三公子自行煉成【虎衣明王金身】后,便可將自身內(nèi)勁與凡因師侄的外勁融為一體,最大限度庇護(hù)身軀,至少可以續(xù)命一至兩年。若是清心寡欲,三年五年亦不是難事?!?p> 江濁浪聽他再次提及凡因大師,不禁黯然說道:“只可惜凡因大師……為救在下這一廢人……竟不惜……賠上自己性命……”
苦海住持搖頭說道:“江三公子錯了!凡因師侄舍身成仁,終證大道,已然成佛,何須悲之?”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便如江三公子,雖非我佛門子弟,然則儒家也好、道家也罷,亦或是兵家、法家,只要心存‘舍身成仁’這四個字,便是我輩中人。而這,也是老和尚為何肯將白馬寺這副重?fù)?dān)交給閣下的原因。至于凡因師侄的舍身成仁,如今看來,豈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又何嘗不是其中一緣?所以還望江三公子莫要辜負(fù)凡因師侄的一番苦心,受累接下老和尚的這副衣缽?!?p> 江濁浪重新陷入沉默,還是沒有給出答復(fù)。
南宮玨見對方這一通說辭,分明繞開了自己的問題,當(dāng)即再問道:“大師方才說的,可不是續(xù)命一年兩年、三年五年,而是說修煉至【肉身成佛】之境,便可保全性命。這【肉身成佛】,究竟是什么意思?”
苦海住持只好微微一笑,回答說道:“肉身成佛者,金身既成,可謂天下地下,唯我獨尊,無所不能,無處不在,不受三界五行之約束,自然也無人間陽壽之局限。鄙寺這門【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正是西晉時的一位高僧參照佛祖無所不能、無處不在的金身所創(chuàng),讓凡人也可在短時間內(nèi)擁有無敵金身,所以算得上是成佛之后的皮相,亦或是成佛路上的一道橋梁。”
南宮玨聽得云里霧里,追問道:“那么……世間成佛的,共有幾人?”
苦海住持愕然半晌,笑道:“據(jù)佛經(jīng)所示,我等所歷的這一大劫,先后共有一千人成佛,因多賢圣,故稱之為【賢劫】。在此之前,已有拘留孫佛、拘那含牟尼佛和迦葉佛,然后便是離我們最近的釋迦摩尼,約莫是在一千年前立地成佛。而在釋迦摩尼佛之后,按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規(guī)矩推算,則是五十六億年后的彌勒佛?!?p> 這回卻輪到南宮玨愕然半晌,終于明白對方所謂的【肉身成佛】,根本就是吹大法螺!
也就是說,江濁浪的這條性命,到底還是沒救了……
但是能夠替他續(xù)個一兩年、三五年性命,也是聊勝于無。
當(dāng)下南宮玨便說道:“正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請大師慈悲為懷,將【虎衣明王金身】傳授于他?!?p> 苦海住持笑道:“老和尚話已說出,這【虎衣明王金身】自然是要傳授的。等江三公子剃度為僧,拜入鄙寺,老和尚馬上就能請來悲憫師弟親自傳授,如此也沒壞了佛門神通例不外傳的規(guī)矩?!?p> 說來說去,又繞回到了原來的問題
——江濁浪是否愿意就此出家,繼承苦海住持的衣缽?
后殿里所有人都望向江濁浪,只等這位江三公子做出決斷。
江濁浪顯然沒法繼續(xù)沉默下去。
他望向?qū)γ娴目嗪W〕?,問道:“大師可還記得……昔日的【摘心魔】?”
苦海住持臉色微變,并未作答。
但江濁浪的這一問,南宮玨居然聽明白了!
記得謝王孫和慕容無猜曾經(jīng)提及,說當(dāng)年作惡多端的【摘心魔】為了活命,竟在五臺山的大孚靈鷲寺落發(fā)為僧,從此皈依佛門,令天下英雄敢怒不敢言。后來正是江濁浪出面,一人一劍將寺門堵了整整三個月,終于迫使大孚靈鷲寺交出【摘心魔】伏法
——而這,也是江濁浪初入江湖的成名之戰(zhàn),更是此番惹來【靈鷲三鏡】沿途追殺的原因。
如今苦海住持要江濁浪在白馬寺剃度,以此逃避朝野雙方的追殺,同時還能修習(xí)【虎衣明王金身】續(xù)命,看似兩全其美,但仔細(xì)一想,這和當(dāng)年的【摘心魔】又有什么區(qū)別?
也就是說,江濁浪今日若是答應(yīng)了苦海住持,那就等于活成了自己親手誅殺之人,淪為了自己深惡痛絕之輩!
所以,江濁浪這一問,分明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
苦海住持沉吟許久,終于還是繼續(xù)勸道:“世人皆說江三公子有【補(bǔ)天裂土】之能,自當(dāng)志存高遠(yuǎn),明月入懷。切不可因一時意氣,執(zhí)著于‘顏面’二字。”
隨后他又說道:“江三公子若肯繼承老和尚衣缽,一來可免自身災(zāi)厄,二來也能讓白馬寺大放異彩,三來還可以消弭江湖上因你而起的這場紛爭,可謂一舉三得,功德無量。所以老和尚這一提議,實是一番好意,于江三公子而言、于白馬寺而言、于中原武林而言,都是百利而無一害?!?p> 江濁浪還是沒有回答,顯然心意已決,不可動搖。
苦海住持的語氣已漸漸變重,沉聲說道:“在我白馬寺中,恐怕還由不得外人亂使性子。老和尚奉上的這杯‘敬酒’,江三公子當(dāng)真打算拒絕?”
聽到這話,一旁的小雨頓時兩眼放光,來了興致。
她忍不住笑道:”進(jìn)門前我就說過,說不定還要在這白馬寺里面行兇,看來是被我說中啦!”
苦海住持閃電般的目光立刻落到她身上,隨即笑道:“原來是嶺南白云劍派的貴客蒞臨,失敬失敬!不知夏掌門和陳老先生二位,如今可還安好?”
小雨笑道:“你說什么?我聽不懂?!?p> 苦海住持嘆道:“當(dāng)世五大劍派,唯白云之劍因材施教,因人而異,劍法不拘一格。女施主身上的沖天劍氣,若非出自白云劍派,還能出自何處?”
小雨也嘆了口氣,說道:“我別的不怕,最怕話說太多。因為話說多了,往往就打不起來了。”
苦海住持不禁一笑,說道:“說起來白云劍派與白馬寺皆是‘白’字當(dāng)頭,自是白道武林的兄弟門派。況且無論是貴派的夏宜歸夏掌門,還是【神劍】陳公望陳老先生,都是老和尚的至交好友,當(dāng)然要先問清楚,不可傷了兩家和氣……”
說到這里,他望向小雨的眼神又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略帶驚訝地往下說道:“……只是女施主身上的劍氣殺伐極重,散發(fā)出一股極強(qiáng)的死亡氣息,非但與【神劍】生意盎然的王者之劍背道而馳,而且和白云劍派一脈的劍風(fēng)大不相同,實屬罕見。若是女施主繼續(xù)修煉這柄殺伐之劍,怕是要墮入魔道,禍及自身……”
幸好他的目光又落到小雨右手缺失的拇指處,立刻釋然開來,合十說道:“……善哉善哉,就連老和尚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又何況是夏掌門和陳老先生?女施主能夠及時棄劍,懸崖勒馬,實乃平生之福,亦是蒼生之福?!?p> 聽完苦海住持這一番話,小雨的臉色難免有些變了,搖頭說道:”看來是我錯了——“
苦海住持頓時笑道:“阿彌陀佛!女施主知錯能改,慨然放下屠刀,實乃難能可貴!”
誰知小雨后面的話卻是:
“——話說多了,未必就打不起來,反而是非打不可了!”
話音落處,她的眼中分明已有殺機(jī)。
苦海住持微一凜然,緩緩說道:“白云劍派的陳公望陳老先生、也便是【西江月】上的【神劍】,算來已有四五年不曾踏出白云劍派一步,只說是在閉關(guān)修煉。對此江湖上眾說紛紜,老和尚也甚是擔(dān)憂。今日有幸會見白云劍派的傳人,老和尚也想看看,白云一脈是否后繼有人!”
然而他這話一出,小雨突然笑了。
她反問道:“四五年不曾露面,很奇怪嗎?若是這也值得奇怪,那么白馬寺的佛僧之首悲憫禪師、【西江月】上的【佛杖】,算來已有三十余年不曾踏出白馬寺一步,只說是在面壁修行,豈不更加奇怪?”
這話一出,苦海住持立刻臉色大變,眼中甚至還有一絲驚惶閃過。
小雨已乘勝追擊,笑道:“就算沒了【神劍】,白云劍派還有武林十大劍客之首、【南海一劍】夏宜歸。但白馬寺若是沒了【佛杖】,還剩什么?”
說著,她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望向一旁的江濁浪,笑道:“怪不得早已淪為廢人、只剩十天半月性命的江濁浪,白馬寺也要當(dāng)成寶貝,非要將他收入門下不可,原來是想借【西江月】上的【濁浪】,來給自己壯壯膽?!?p> 苦海住持的一張臉已經(jīng)完全沉了下去,就連齊腹的白須也在微微顫動
——顯然,小雨的話,已經(jīng)徹底激怒了這位佛門高僧!
身為白馬寺佛僧之首的苦海住持,武功修為雖然無法和【佛杖】悲憫禪師相提并論,但也絕不可能是等閑之輩。
一旦動起手來,小雨當(dāng)真能夠應(yīng)付嗎?
南宮玨心里也沒底,只能握緊手中長劍,搶上幾步護(hù)在開欣前面。
但雙方之間的這一架,終究還是沒能打起來
——因為江濁浪已及時開口,制止了這場沖突。
他向小雨說道:“這位苦海住持……雖身在佛門,卻也是個……性情中人……”
小雨的目光不離對面的苦海住持,冷笑道:“是么?”
江濁浪說道:“這位苦海住持……不但是在下的……故人,亦是家?guī)煹闹两缓糜选袢辗N種,原是一片苦心,一番好意……”
話到此處,苦海住持已忍不住喝問道:“你既知曉,何故推遲?”
江濁浪苦笑道:“正如大師所言……拜入白馬寺門下,非但能救在下之命,也能助白馬寺之威……甚至還能解武林之爭……”
苦海住持怒道:“所以但愿江三公子能夠給到老和尚一個足夠的理由!”
江濁浪嘆道:“理由很簡單……那便是……比起皈依佛門、茍全性命……在下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苦海住持問道:“何事?”
江濁浪閉上了嘴,沒有回答。
苦海住持等了許久,只好又沉聲問道:“世人皆說,你江濁浪此番北上出關(guān),是要以令師臨終前留下的半部【反掌錄】為獻(xiàn)禮,投靠北漠太師,借他之手率異族大軍再次揮師南下,蕩平中原九州,從而替令師報此血海深仇,可是如此?”
江濁浪回答道:“在下若是否認(rèn)……大師便會相信?”
苦海住持狠狠瞪著他,兩道目光如同利劍,似乎想將眼前這個垂死之人刺穿刺透!
江濁浪不閃不避,坦然相對。
苦海住持只能說道:“少保大人忠心義烈,與日月爭光,老和尚自然是一萬個相信。然則少保門下弟子……”
話到此處,他臉上已有鄙夷之色,冷笑道:“……便如江三公子的那位師兄,為人朝秦暮楚,行事反復(fù)無常,最善見風(fēng)使舵、攀附高枝。如今更是罔顧忠孝,投身于協(xié)助太上皇奪門登基的石、徐、曹等人,淪為鎮(zhèn)撫司的爪牙,可謂師門之叛徒,無恥之小人!對此,江三公子又作何解釋?”
江濁浪微微一凜,隨即淡淡說道:“他是他……我是我……”
苦海住持沒有再問。
他在等
——既是在等江濁浪的答復(fù),也是在等自己的決斷。
但他畢竟還是沒能等到江濁浪的答復(fù)
——因為該說的,已經(jīng)說的太多;不該說的,自然也不必多說。
最后苦海住持只能長嘆一聲,伴隨著精氣神一泄,整個人似乎都已枯萎了下去
——眾人這才突然明白,難怪這位名震天下的佛門高僧,要急著將自己的衣缽傳于后人。
因為他的年紀(jì)實在已經(jīng)太大,再也無法背負(fù)太多……
但這位白馬寺的佛僧之首,始終還是有些不甘心,用虛弱的聲音問道:“你……不再考慮考慮?”
江濁浪歉然說道:“承蒙大師錯愛……在下……愧不敢當(dāng)……”
但聽一聲長嘆落下,苦海住持只能放下執(zhí)念,苦笑道:“既然江三公子執(zhí)意不肯,那么老和尚的這副衣缽,便只能遵照幾位貴客方才的建議,傳給劣徒傳義了?!?p> 說罷,他又意味深長地望了江濁浪一眼,說道:“還請江三公子在寺中稍作歇息,然后出席下午的傳承衣缽之禮。因為待到傳義接過老和尚的衣缽之后,白馬寺的一切內(nèi)外事務(wù),便與老和尚再無關(guān)系。包括明日【天香閣】的英雄大會,也是由傳義以白馬寺佛僧之首的身份,與岳盟主、龍老仙尊共同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