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之事——病與逃學
村口來了唱大戲哩了,那一年我出生了。至今也沒有見過唱大戲的。
爺爺告訴我,每次回到故鄉(xiāng),總是講起我小時候的故事和大伯與父親小時候的事。我就坐在馬扎子上靜靜地聽。爺爺抽兩口煙說兩句。爺爺沒查出肺癌前總是煙不離手,有個水煙袋他一直帶著,到哪里都要卷一支煙,就算到了祖廟里也要拿未燒盡的香灰點煙袋。(當時祖廟里盛行燒香,因此很多香灰)煙葉是不知他從什么地方淘來的,很嗆人。
爺爺講起我的小時候時總是微笑,好像在回憶自己小時的故事一樣。爺爺一直很內(nèi)疚的事就是我二年級那時逃學的事情,當時我很不懂事,裝病了一個學期,提起當年,更慚愧的是我,我當時已是二年級,已經(jīng)懂得接受教育是人人都必須的事情。我就這樣裝了病,假裝自己胃疼,但后來才知原是胃真的出了毛病。后又是不會走路,我不知當時的演技如此之好,能騙過當時的父母的雙眼,于是他們就帶著我四處求醫(yī),沒有車,父親就把我背在背上,先是在村上找到了一家私營的小診所,診所的醫(yī)生是個瘸腿的老媽媽,說是老媽媽其實也就四五十歲,她的全名叫什么至今不知,只是像我這么大的孩子見了她都得管她叫聲鳳奶奶。小診所現(xiàn)些年也沒有去過了,可能拆了,就算沒拆里頭的人也可能早就牽走了,可能鳳奶奶也跟著她的兒子一起搬去別省居住了,我記得我還跟她孫子一起玩了一個下午,那時村上的人很多都在擇辣椒。她是村上唯二的小診所,至于為什么她的腿瘸了,記得當時問過我奶奶,得到的回答是早年間打針打瘸了,不知記憶是否受到了欺騙。我記得看病時我還玩過鳳奶奶家的藥碾,那一股藥味,一股消毒水味,也是我小時的記憶,所以直至現(xiàn)在也都記得。鳳奶奶給我看病時的情景我有些記不起,只聽媽媽說在我裝病之前,就有個毛病——不吃飯,那時奶奶就帶著我到鳳奶奶家去打針,打的什么不大清楚了只知是葡萄糖之類。后來我胃里出了毛病,起初媽以為是我不吃飯的原因,帶我去鎮(zhèn)上醫(yī)院檢查,也是掛水,掛了兩星期,鎮(zhèn)上的醫(yī)院在我現(xiàn)在記憶中是個規(guī)模有些小,可醫(yī)生和護士都很好的一家醫(yī)院,我記得小時扎針有個護士扎針不疼(這對一個小孩來說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好多孩子都鬧著要她扎。里面的兒科大夫好像是個瘦臉小胡的醫(yī)生,只記得與我二年級時的語文老師頗為相似。只不過語文老師要比他矮一些。后來我得了腎小球腎炎時就在鎮(zhèn)上醫(yī)院里定期測的尿檢,醫(yī)生叮囑了好多,當時小第一次聽那種關(guān)心人的話竟覺得格外溫暖,還清楚了尿檢是最好不要尿一出來就拿測杯去接,最好等尿到中間的時候,那樣測的才準些,當時媽讓我聽醫(yī)囑,可以少測好幾次。
說回看病逃學的事,到了鎮(zhèn)上檢查掛完水之后(掛水是到了城市聽到的時髦的詞,在我們村上一般都叫打針)沒有初見成效反而胃痛的更加惡劣。奶奶說這事是媽的問題,一直買外邊的飯吃,搞得我現(xiàn)在都不吃家里飯了。媽沒有當著我的面罵回去,讓我回東屋。我現(xiàn)在知道她當時說的什么了,她說不買外邊的東西能行嗎?誰做飯啊,爺爺奶奶做的飯不是酸的就是剩了好久的,怕我吃壞了身體。后邊就開始鬧分家了。這是媽媽第一次說分家的事情,父親當時出門打工去了。
媽在紗廠打工一天掙五十塊錢,這是從奶奶的口中得知的。有天媽早晚班,班接班,累的眼都快睜不開了,紡紗的時候一不小心把手指削掉了一大層皮,帶著流血的手回家,那天她還給我?guī)Я俗類鄢缘目倦u腿(雞腿當天的口感不太好,有些濕拉拉的,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是現(xiàn)在的眼淚不小心滴到了當時的雞腿上)
當時媽剛上完晚班在補覺,奶奶去大街上擇辣椒了。這是后來媽告訴我的。當時我們村上有家萬元戶(村上都這么叫)種了一大片辣椒地(具體多少公頃至今不知)辣椒成熟了,雇一批人先把辣椒砍了,再帶著村里人一起擇辣椒,擇一斤辣椒多少錢已經(jīng)忘記了,只記挺少的,當時的物價是一根老冰棍五毛錢。媽被我叫醒了,她說我一直拉著她去西屋,那里是貢桌。我當時捂著肚子,指著供桌上的許多香灰說:“吃,吃”。
奶奶擇辣椒回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貢桌上的許多香灰不見了。奶奶再找時發(fā)現(xiàn)香灰在茅坑里。后來媽又讓我回東屋了。我聽到奶奶和媽媽爭吵的聲音。媽又一次提到了分家,當時父親在打工。
東屋是我們住的屋子,只有十平米,瓷磚的地板,有些老舊了,只有兩張床,一張大的,一張小的,平時小床上都疊放滿了衣服,家中的衣柜,有個門都沒了,好像是我小時頑皮拆下的。媽后來也沒有罵我,不過記得奶奶說過我是個瞎包種(敗壞種)。我現(xiàn)在知道為啥媽讓我回東屋了。
奶奶一直迷信,記得初二那年(那年是離家到城市的第二年)奶奶讓媽過年買一些高點的香,媽花了九十八,買了個七層的,回來后父親數(shù)落了他。奶奶后來想換供桌和神像,說要保佑我考大學。媽答應(yīng)了,當時已經(jīng)和爺爺奶奶分家了。不知花了多少錢,估計有千把塊。爸知道的時候并未說什么。當時西屋無人住,到處都很破舊了,只有那些神像,金燦燦的,過年時一燒香,煙就彌漫了了整個西屋(西屋窗戶很小,跟土房的窗戶一樣,只有一個小三角的玻璃窗),點上燈以后(當時的燈光有些蠟黃,像是燈泡多年未換了,燈芯有些暗)整個屋子里都能看見煙霧繚繞,和神像的威嚴的臉?,F(xiàn)在想起覺得有些詭譎,可當年還小,并未有什么感到害怕。我的童年也是在這煙霧繚繞的香里度過的。后來在我的記憶中奶奶再沒有給我吃過香灰了。我的胃痛也一天天的得到了好轉(zhuǎn)。我對香灰的味道到是沒有多么的敏感,每次聞到也都像聞消毒水和藥味那樣,那一年我上了二年級。
二年級后我開始了半學期的逃學,開始了這半學期的裝病生活,父親有些瘦骨嶙峋,估計與常年抽煙的習慣有關(guān),爺爺常跟我講起他帶著爸爸下東北的故事,也就是在東北的第一個年頭,爺倆都染上了煙癮。父親把我背起,去了鳳奶奶家看病。起先還是打葡萄糖之類,后來見沒有效果,就去了大隊旁的另一個藥房,開藥房的叫景海,于是提到藥房是都說是去景海家。景海是個看著挺年輕的大夫,為何要在村上開藥鋪至今不得而知。景海家要比鳳奶奶家大,藥味和消毒水味也更濃。在景海家的看病過程大多忘卻了,只記得也是打針之類,只不過多開了幾服藥。我的病好像一天比一天重了,已經(jīng)開始暈倒了,我是在爺爺大伯爸爸和媽的注視下暈倒的,奶奶那天正在里屋打胰島素。我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檢查,可是各方面的指標都顯示著我身體的正常。媽媽憂心忡忡,決定去市醫(yī)院里再去檢查;大伯一言不發(fā),有些不耐煩;爸爸插著腰來回踱步;爺爺又開始卷煙了。我醒了,也是在他們的注視下醒的。等回到了家的第二天,我開始不會走路了。大伯一言不發(fā),來到東屋,恨鐵不成鋼的說著我的不是,明里暗里都在說我是裝病。其實我能聽出他的意思,但我卻仍舊是裝。后來到了市醫(yī)院,這回陪我去的是父親和媽,醫(yī)院的兒科大夫用小錘捶我的膝蓋,我抬不起來,他們初步診斷說可能是腦癱。媽媽驚慌了,父親到去樓道里掏出了打火機。消息傳回家里,大伯這時已經(jīng)回城了,我感覺如釋重負。爺爺和奶奶在家里焦急的等待。等到結(jié)果出來了,各個指標都很正常。再后來的日子記得是父親外出打工了,媽把紗廠的活辭掉專心照顧我的病了,我仍舊是不會走,媽想去三甲醫(yī)院里檢查。
直至有天的周五,昨日還不會走的我,今天竟能跑能跳了,還一口氣爬上了屋頂。到了周一,我又不會走了起來。我的謊言在媽的細心關(guān)注下不攻自破了。
我是被媽打到學校的,到了校門口,我仍舊退縮,不敢往前,我不知當時為何那樣的對學校懼怕。我賴在校門口不進,上午放學媽終于放棄,把我?guī)Щ亓思摇O挛鐣r媽幾乎是哀求的口吻勸我上學,我開始不理會她了。爺爺那天下午很兇,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的嚴厲過,他一把把我拽到三輪車上,用手在我屁股上猛打了幾下(這是后來爺爺告訴我的)我哭的很大聲,他不說一句話,騎起三輪車就走,我見到街上有人,哭聲就自覺的小下去,就這樣在起起伏伏的哭聲中,我到了學校,我還是在校門口賴著不進,這時我看到一輛很熟悉的電動車,原來是媽跟在爺爺后面,我才意識到原來她跟了一路。后來我是怎樣進的校門則忘卻了,只記得后來我是怎樣在同學們的目光中打開書包,翻開許久未翻的課文。許多的事都已忘卻了,可至今種種酸楚的美好還在我心盼回旋著。故鄉(xiāng)的許多的事是咿咿呀呀的大戲,唱個沒完,河對岸的戲子對著我們擺手,我看到了爺爺?shù)哪印?p> 而今忘記了太多,記得的也只有故鄉(xiāng)這空空的兩個字,太多往事都如風塵溫暖飄散??煽傆蟹N種的美好,是永遠也不會忘卻的,親情是永遠難割舍的。我的故事還有很多,不過大多都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只是他們充滿了我幼年時的記憶。
爺爺每回提到我當時裝病的神情總有些內(nèi)疚,因他從未打過我,只是當時氣急了打了屁股。我到是沒有太多記憶,只記得后來直到小學畢業(yè)再沒有逃過學了。
二年級的語文老師叫張寶喜,我小學畢業(yè)了,學校拆了他還是張寶喜。他教語文,我上半學期逃學,下半學期他教我們班,于是在那一年,我的語文成績突飛猛進,考了班里的第八名。我重新燃起了對學習的熱情。數(shù)學這一年期末考也考了九十,我心花怒放,只不過是留著眼淚回家的。
到了三四年級我的成績一次比一次差,到了五六年級,我的數(shù)學也差的不行,語文也普普通通了。輝煌和痛苦好像一口氣全部放在了二年級一樣。后來的好像只有痛苦,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