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嵩看了眼天氣預報,頭也沒抬地說:“明天晴,我上午請個假,去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p> 認識齊嵩是在一年多前,經(jīng)老家的老姑介紹,相親認識的。
二本讀完,我在外打拼了許多年,除了年齡和些許皺紋,好像什么也沒攢下。三十二歲的年紀仍舊單身,成了家里人眼里最大的罪過。在父母的勸說下,我辭了工作,回到老家,當了個小學老師。工作之余,大部分時間都在參加七大姑八大姨給安排的相親。
而齊嵩,是我最后一位相親對象。
齊嵩比我小幾個月,在外地當了十幾年兵,退伍進了老家的交警大隊。
身高一米八,體重70千克,有房有車,工作穩(wěn)定,家境清白,母親說,這樣好的條件上哪找去,要什么自行車。
是啊,要什么自行車。于是,基于雙方父母都互相滿意,也由于我和他年紀也都不小,相親結(jié)束后,我們開始“交往”。
說是交往,看電影,吃飯,散步,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沒有電視劇里的游樂園,沒有兩人吃同一個冰淇淋,喝同一杯奶茶,沒有牽手拍照。
老家是個十八線城市,齊嵩說,地方太小了,沒什么好逛的。
我說,是啊是啊,我們倆都這么老了,也沒必要學那些年輕人。
齊嵩聽了一愣,又像往常一樣夸我比大多數(shù)女生都懂事。
老師的假期很多,我想出去旅游放松一下,詢問齊嵩的意見。他問我去哪,我說我想去西藏,去布達拉宮,那個世界上最神圣,與天堂最近的地方。
齊嵩想了一下,問:“那里海拔很高,會有高原反應(yīng),而且氣溫很低,你身體能受得了嗎?”
我拍了拍胸脯,我從小身體倍棒,不怎么生病,“我這身肉肉可不是白長的。”
到最后,西藏也沒去成,是齊嵩工作上的原因。在我的追問下才知道,他們交警隊的大隊長提前換任,全隊上下忙得不可開交。齊嵩本就是不太愛說話的性子,那一陣天天皺著眉,從早到晚,我卻從沒聽到他向我抱怨一句。
他是個隱忍的性子,我從始至終這么評價他,但有時候我又覺得我實在看不透他。活了三十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事物,一個人總歸會有些心事,多多少少有些變化。我二十二歲時還算天真活潑,喜歡各式各樣的裙子,關(guān)注電視上最火的明星,憧憬轟轟烈烈的愛情。我現(xiàn)在三十二歲,沉穩(wěn)懂事,衣服全是簡約便宜的款式,從不化妝,很少打扮,只想有個和諧美滿的家庭。和齊嵩在一起之后,我覺得我離這一目標越來越近。
齊嵩很靠得住,他做事認真,會做家務(wù),還很守時。每次約好吃飯看電影,他都會提前到達約定地點。
老家只有兩家電影院,齊嵩更喜歡去人少的那一家。排片少的時候,那家電影院會放老電影。看電影那天,我難得穿了條長裙,沒太關(guān)注當時買的票是哪部電影,只想著完成母親交給的重大任務(wù)。電影開始前,我趁四下無人一把拉住齊嵩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說:“這個星期天去我家吧,我爸媽他們想見見你?!?p> 齊嵩抽出手,用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只略一思忖,就答應(yīng)了。
那天的老電影放的是《霸王別姬》,影片的最后,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拔刀自刎,幾年后再看這部電影,我卻仍未看懂。
電影結(jié)束,當天晚上,我看到齊嵩的微信簽名換成了《霸王別姬》的臺詞:“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p> 那一天,我和齊嵩的進度條開始快速加載。他來到我家見我父母,只說自己不會喝酒,我父母也沒為難他,只問了他和他家里人的情況。然后,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去了他家見了他的父母。再然后,是雙方父母見面,兩家定親,我和齊嵩訂婚,婚事提上了日程。
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十二分的順利。
我開始物色伴娘的時候,跟許久不聯(lián)系的大學舍友姍姍聊了起來。她是個不婚主義,一直在首都打拼,我們默契地沒問工作上的事,只聊了所剩不多的大學時的記憶。
姍姍突然問:“你愛齊嵩嗎?”我手機上打字的手停了下來。我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也從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齊嵩也沒有。我和齊嵩之間有門當戶對,有相敬如賓,好像就是沒有愛情。所有人都說齊嵩適合結(jié)婚,我這個年紀應(yīng)該結(jié)婚,但愛情,好像不是必需品。
我想了下齊嵩這個人,回想這一年來的點點滴滴,在對話框里輸入:我喜歡齊嵩,他很好。
姍姍發(fā)來祝福,我客套地應(yīng)付完,點開和齊嵩的對話框。上一條消息是他發(fā)的“早點睡”。我突然覺得自己想太多,關(guān)掉手機睡覺。
好多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卻又有那么多人許著“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
全家都在忙著籌備婚禮的時候,我卻在思考愛情的真諦。
我突然來了莫名的性子,盯著齊嵩問:“你愛我嗎?”
齊嵩看了我一眼,說:“我想跟你結(jié)婚?!庇盅a充了一句,“明天晴,我上午請個假,去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
在一個普通的周二,我領(lǐng)了證,結(jié)了婚??粗Y(jié)婚證上的紅底結(jié)婚照,我突然想起來,這是我跟齊嵩的第一張合影。我的心突然被堵住一般,鈍鈍地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我開始抑制不住地流淚,卻說不上為什么。
齊嵩詢問我怎么了,我只搖頭,抱著他哭了會,什么也沒說。
我搬到了齊嵩的房子里,每天逛著某寶準備婚禮要用的事物。齊嵩工作依然很忙,我每次詢問他婚禮的事,他都回我“都聽你的,你看著辦”,然后轉(zhuǎn)賬給我。
那天我心血來潮,翻他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現(xiàn)在這個微信賬號,他只用了不到兩年。幾個月前的個性簽名,也已經(jīng)刪除不見。
他像一個嶄新的人來到我的世界,而過去的三十年,卻好像設(shè)置了對我不可見。
那個暑假很漫長,我窩在空調(diào)房里思緒瘋長。
“齊嵩,你的前女友是什么樣子?”不知道是我的好奇心戰(zhàn)勝了我的理智,還是占有欲撕碎了這份維持很久的平靜。
“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齊嵩的神情明顯有了變化,好像我在撕開他結(jié)痂的疤。
“沒什么,只是我們都結(jié)婚了,我想更了解你?!?p> “哦,前女友……她是個小孩?!?p> “小孩?”
“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饼R嵩聲音變得輕柔,眼神發(fā)散,好像在穿過時光看那些回憶。
我的雙手攥緊,沒了問下去的勇氣。
但是探究的念頭無法抑制地生長。
我找到齊嵩發(fā)小,問了他齊嵩好久不用的QQ號,進入他的空間。
留言板上除了發(fā)小的生日祝福,全是一個ID叫“一大瓶奶茶”的留言。
“大叔,在一起的199天,199,要久久?!?p> “還想吃豬豬大叔做的飯!吃兩碗!”
“和齊嵩大叔認識兩年了!已經(jīng)辣么久了哈哈哈……”
……
我一條一條地翻,一條一條地看,看一句,眉頭皺一分。
再去翻幾年前的說說,看到幾張照片,再往下就不可見。
其中一張照片里,齊嵩坐在椅子上,背后是一大片玫瑰花墻。一個長發(fā)女孩子穿著齊嵩的大襯衣,側(cè)坐在他的腿上,親著齊嵩的左臉頰。齊嵩笑得很開心,他臉上的笑容,是我從未見過的。
還有教堂前的,花圃里的,飯桌上的,唯美的,搞笑的……我把幾張照片反復看了很多遍,一閉眼,就是他們的幸福畫面。
認識這么久,我從沒吃過齊嵩做的飯,婚后齊嵩會幫忙做家務(wù),掃地,擦桌子……但廚房,好像成了我的專屬地。
齊嵩跟我出去吃飯從不會拍照,都是等我把吃的拍完照再動筷子。
齊嵩不會跟我開玩笑。
齊嵩從沒送過我花。
……
這些天差地別的行為瞬間涌入我的腦海,我發(fā)了瘋般地點開“一大瓶奶茶”的主頁,怔怔地說不出話。
個人信息欄寫著出生年月,就讀院校,所在地等,如果號主填的信息是真的話,她是個26歲的女生,畢業(yè)于Q市的985高校,而Q市也是齊嵩入伍的城市,她的老家和齊嵩,和我也是同一個地方。
我好像從絲絲裂縫中,窺到了齊嵩用墻擋住的,不為我所知的過去。但我想要知道的更多,當我發(fā)現(xiàn)齊嵩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齊嵩后,我迫切想要了解真正的樣子。
齊嵩的前女友叫小平,很喜歡喝奶茶。齊嵩從老家回Q市歸隊時,搭了小平家送小平上大學的順風車,還借了小平的傘,兩人才認識了。小平是個特別活潑還有點話癆的女生,腦洞大,鬼點子多,齊嵩叫她“平哥”。齊嵩一開始只把小6歲半的平哥當小妹妹,但慢慢了解過后,親情“變質(zhì)”,齊嵩告白了。
齊嵩以前很喜歡去游樂園,玩海盜船、跳樓機那些刺激的項目,但跟小平玩了一次后。她就吐得不行,幾乎暈過去,齊嵩從此再也沒去過游樂園。齊嵩也從沒帶我去過游樂園。
小平為了參加社團活動和實習開始學習化妝,齊嵩去網(wǎng)上學習護膚化妝知識,送她化妝品。齊嵩從沒送我化妝品。
小平喜歡穿各式各樣的小裙子拍照片,齊嵩就去學習研究拍照技術(shù)。齊嵩從沒給我拍過照。
小平喜歡小動物,齊嵩就收養(yǎng)了一只流浪貓小貍花,交給她養(yǎng)。齊嵩從沒跟我說養(yǎng)小動物。
小平有咽炎,齊嵩就再也不抽煙。齊嵩會躲著我喝酒抽煙。
……
齊嵩對我的稱呼,從來都是名字的全稱。
以上關(guān)于齊嵩前女友的事,是齊嵩在Q市的朋友告訴我的,他也是齊嵩退伍前的戰(zhàn)友。
齊嵩跟前女友在一起很久,兩人感情也很好,好到幾乎整個部隊都知道他倆的事,戰(zhàn)友沒少看他倆秀恩愛。
“你跟你前女友怎么分開的啊?”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齊嵩。
“她父母不同意?!饼R嵩說得云淡風輕,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為什么不同意?”我不死心,雖然已經(jīng)事先從齊嵩朋友那里知道了答案,但我像只飲鴆止渴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囂,耗費著僅剩不多的生命力,宣泄不滿,尋求寬慰。
“因為我年紀大,”齊嵩停了車,掏出支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因為我學歷低。”他好像在用尼古丁麻醉疼痛的神經(jīng),又好像要用嗆人的煙氣堵上我詢問的嘴,遮住我探尋過往的視線。
齊嵩會在煩悶焦躁的時候抽一支煙,喝一杯酒,但從未在車里抽煙,還是在送我去試穿婚紗的車里。我知道,我的追問是一把錐心的刀,剖開他的遺憾和脆弱。但他的冷漠反應(yīng),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試穿婚紗的時候我在想,為什么6歲會成為世人眼里,在婚姻中不可逾越的鴻溝,而沒有愛情,卻不是問題。
我沒有想出答案,但選好了婚紗。因為自己個子不高還有些胖,為了遮住身上的肉,我只好選擇了長袖寬擺的保守型婚紗,至于露脖頸肩膀、露背款,我看了下自己不怎么明顯的鎖骨和蝴蝶骨,只能作罷。想了想照片中前女友的細腰長腿直角肩,我知道,這根刺在我心里已經(jīng)越扎越深。
婚禮前一個星期,我終于鼓足勇氣,跟齊嵩提出,想要見一見小平。齊嵩仿佛聽到了什么駭人聽聞的事情一樣,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剛想詰問和反駁,又好像在極力壓制什么東西一樣,問道:“什么時候?”
“不如,請她來喝喜酒吧?!蔽铱粗R嵩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詞句,詢問他的意見。
“你看著辦?!饼R嵩還是這句回答,扔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就走。
我已經(jīng)沒空去想齊嵩要怎樣聯(lián)系到前任,他們之間是否還有聯(lián)系等等。淚水已經(jīng)涌了出來,止不住地滾下,我一個人站在空蕩的屋子里,嚎啕大哭,哭得十分委屈。
我現(xiàn)在才明白,我和齊嵩,從來都不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