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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月明

第八章 小年

武月明 錢再多 8627 2021-11-07 19:33:12

  1

  11月25號,天氣晴朗,魏凌然開車載著武月明到達(dá)藍(lán)城第四人民醫(yī)院,在住院部精神病科見到了武月明的母親。

  如果單看武月明,她是個很漂亮、明媚灑脫的姑娘,帶著可愛的任性,但是把她放在精神病科,與她暴躁凌厲的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就怎么也建立不起彼此之間的連接。

  母親完全不認(rèn)得女兒,她顴骨高聳,臉上的肉松松垮垮地耷拉下來,眼神渙散,嘴里喃喃自語地叫“媽媽。”武月明跪在她的座椅面前,替她整理亂了的頭發(fā),她咆哮著抓著武月明的胳膊喊:“你是誰,你是不是要害我媽,我媽呢?”武月明哭著被她狠狠推搡在地,爬起來再被母親推倒,魏凌然看不下去,走過去把武月明扶起來。

  母親的咆哮引來了護(hù)士,把兩人趕出去安慰病人去了,武月明和魏凌然坐在大樓門口的花壇邊,武月明壓抑著哭泣了一會兒,才慢慢講起了家世:

  “我是獨(dú)生子女,我們家和很多傳統(tǒng)的中國家庭一樣,父嚴(yán)母慈,從小過得很快樂,父母感情也很好,父親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一個大學(xué)生,在鎮(zhèn)中學(xué)教語文課,轉(zhuǎn)折就發(fā)生在我高三那年?!?p>  武月明擦了把眼淚,鼻子囊囊地繼續(xù)說:“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學(xué)習(xí)壓力非常大,母親怕我身體出問題,就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個房子陪讀,可偏偏就在那個時候,我姥姥一天夜里在睡夢中突然去世,我爸為了不讓我們分心,怕影響我高考,就沒有告訴我們,我媽回來得知消息后,跑到我姥姥的墳地上挖墳,拿著鏟子把我爸背上的肉都削掉一塊,大哭一場,哭完了,就開始笑,也不吃飯,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就這樣,精神上徹底失控?!?p>  魏凌然聽武月明講起家事,心里悶悶地發(fā)疼,腦子中浮現(xiàn)出很多關(guān)于小時候的回憶,他的胸中堵了千言萬語,一時全都說不出口,沉默著,聽武月明繼續(xù)說:“后來我爸一直沉默寡言,直到我考上大學(xué)離家后,我爸把我媽送到了這里,然后人就消失了,這么多年,他每月都交著我媽的住院費(fèi),我的大學(xué)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他也都會打到卡里,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收到他的錢,聽老家人說,我爸好像出家了,但是誰也沒見過,這么多年我也沒見過他?!?p>  武月明說完,低著頭,輕聲啜泣說:“所以,我早就沒家了?!?p>  魏凌然仍是一言不發(fā),把武月明的頭摟過來,靠在自己肩上,此刻,他不知道說什么,只能給她一個肩膀,讓她心里好受點(diǎn)。

  臨走的時候,魏凌然給負(fù)責(zé)照顧武月明母親的護(hù)士手里塞了一把錢,拜托她好好照顧,護(hù)士眉開眼笑地說:“放心吧!我都照顧她好多年了,跟家人一樣?!蔽毫枞恍π湓旅魃狭塑嚒?p>  返程的路上,魏凌然問武月明是否恨她父親,武月明說:“不恨,換作是我,那個時候也許也會那么做?!?p>  “那他后來的離開呢?”

  “也不恨,他有他的苦衷吧!”

  “你真是慈悲?!?p>  “我只是想放過自己。”她用了吳珂同樣的話。

  2

  元旦這天晚上,魏凌然帶武月明下山吃火鍋,回去的時候,由于前幾天下雪,路邊積了些未化的碎冰塊,導(dǎo)致一輛大卡車發(fā)生側(cè)翻,后面又引起了嚴(yán)重的追尾,環(huán)山路上堵成了一條蜿蜒向上的長龍。

  在堵了一個小時,僅僅挪動了100米之后,魏凌然看到一條枝杈小路,果斷拐了上去,武月明擔(dān)心地問:“這條路能通到山上嗎?”

  “可以,以前帶王喜康走過。”魏凌然態(tài)度很堅(jiān)定。

  “看著挺害怕的?!蔽湓旅鞑蛔杂X地說,前方地上是一條覆蓋荒草和碎石塊簡直不能稱作是路的小徑,窗外的小樹枝杈不時劃過玻璃窗,武月明下意識地低頭躲閃,車子上下顛覆,搖搖晃晃艱難前進(jìn)。

  “幸虧你這還是牧馬人,要是普通轎車,非歇這不可?!蔽湓旅骶o緊地拽著右上方的扶手說。

  魏凌然一邊和武月明說話,一邊小心地注意著路上尖利的石子,很久沒走這條路了,他也沒想到會多出這么多碎石子,暗暗有點(diǎn)后悔不該走這條路,可現(xiàn)在說什么也無法退出,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期望能順利開出去吧!

  車大燈的射程很近,不時遇到拐彎,越往前道路兩邊的樹木距離越近,車子像行駛在森林中一樣緊貼樹干而過,武月明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帶著哭腔說:“你不會把我拐賣了吧!”

  這一句話,令緊張的氣氛稍微得到緩解,魏凌然笑著說:“你值多少錢??!讓我這舍命來拐?!?p>  “反正肯定比你值錢?!?p>  “要我說,我寧愿拐喜康也不拐你,除了長得好看點(diǎn),脾氣還那么大,有啥用?!?p>  “你……”武月明握起拳頭錘了他后背一下,說:“再怎么著我也是女的好吧!”

  “那商量個事唄!”魏凌然故意逗她說:“把你賣了,錢咱倆一人一半怎么樣?”

  “你當(dāng)我傻,我能摸到錢嗎?”武月明瞪他一眼,心中的恐懼稍微減輕。

  “哈哈……原來不傻?!蔽毫枞灰草p松地笑起來。

  “還有多久能出去?。俊蔽湓旅魍巴鈫?。

  “應(yīng)該快了,咱們都開了20多分鐘了?!蔽毫枞徽f。

  “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走這夜路?!蔽湓旅鞔蛄藗€哈欠。

  “我這就經(jīng)歷得多了,多差的山路都走過、開過?!?p>  “不怕出事嗎?”

  魏凌然嘆口氣說:“形勢逼人,很多時候不是你能夠選擇的。”

  “哎,那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你老也不說,是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武月明笑著問,臉上帶著玩味的表情。

  魏凌然想了想,緩緩說:“不是不能說,是時隔已久,不想再提起來?!?p>  武月明“哦”了一聲,突然,車子停了下來,武月明隨口問:“停車干嘛???”

  魏凌然沒有回答她,試著點(diǎn)火,可是車子連續(xù)突突響了幾次,怎么也啟動不了,武月明這才反映過來是怎么回事,她盤腿坐在后座上,心里一涼,直說:“這回完蛋了?!?p>  魏凌然下車打開前引擎蓋,用手機(jī)照著檢查,又回到車上點(diǎn)火,車子嗡嗡叫了幾聲,最后徹底休眠。

  魏凌然懊惱地說:“車子壞了?!?p>  “那怎么辦?給人打電話??!看怎么回事?!蔽湓旅饕步辜逼饋?。

  魏凌然晃晃手機(jī):“沒信號?!蔽湓旅髟囍米约菏謾C(jī)撥打電話,也是沒有信號,她懊喪地說:“看,讓你說你不說,車子生氣了,就給你整個熄火?!?p>  魏凌然又試著發(fā)動車子,依然毫無動靜,他徹底放棄了,說:“要么在車?yán)锏葧涸囋嚕次覀冏呗坊厝??!?p>  “那還是等會兒吧!實(shí)在不行,我們再想其他辦法?!贝巴馍焓植灰娢逯?,風(fēng)呼呼刮得正緊,武月明擔(dān)憂地說。

  魏凌然把駕駛位的座椅調(diào)低,拿手墊著后腦勺平躺下來,他的頭與武月明挨得近了,武月明抱腿往角落縮了縮。

  車中異常安靜,曖昧的氛圍在兩人之間緩緩流出,武月明甚至能聽到魏凌然粗重的喘氣聲,不過她知道那是他肥胖的原因。

  魏凌然先打破了安寧:“看來也真是巧了,我就給你講講我的事兒吧!”

  武月明精神一震,說:“你早該講了?!?p>  “和你小時候的家庭不一樣,你是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中長大,我的要復(fù)雜些?!蔽毫枞徽J(rèn)真地說:“這些事我從來沒給山上的任何人說過,今天情況特殊,既然你問,我也沒什么避諱的?!?p>  “事??!能有什么呢?”武月明鼓勵他說下去。

  “我的情況復(fù)雜些,是因?yàn)椤鋵?shí),我本質(zhì)上算是個官二代加富二代?!?p>  “我去!”武月明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

  “我也是家中獨(dú)子,我父親這邊,三代單傳,并且二代為官,在BJ,我父親的職位還不低,具體什么職務(wù)我就不給你說了,老人現(xiàn)在也退休了,我母親年輕時在東北做煤炭生意,積攢了豐厚的家底,所以你就可想而知,我們家一個當(dāng)官,一個做生意,根本不差錢?!?p>  “看不出來?。∧氵@么低調(diào)?!蔽毫枞坏慕榻B太出乎武月明的意料,她難掩驚訝。

  “但家中有錢是有錢,可小時候幾乎沒得到過什么父愛母愛,他們一天到晚在外忙,我就由奶奶帶在身邊照顧,直到7歲上小學(xué)時,才回到他們身邊,所以和他們也不親,男孩兒嘛!小時候淘氣,他們又沒什么耐心,所以對我的教育就是奉行一個字原則。”

  “什么原則?”

  “打?!?p>  武月明哈哈大笑起來,說:“我父母從小沒打過我?!?p>  “所以你比我幸福??!他們越打,我就越叛逆,在外惹是生非、打架斗毆都是常態(tài),但凡哪天不找點(diǎn)事,家里都覺得奇怪,所以我就是這樣被打大的。”

  武月明還是忍不住大笑,車內(nèi)的溫度急速下降,她開始感到冷了,把手塞進(jìn)短款羽絨服的口袋繼續(xù)問:“那以后呢?上學(xué)工作的事呢?”

  “別看我叛逆,倒是有一個優(yōu)點(diǎn),學(xué)習(xí)聰明,文理科都極好,初中、高中都跳級讀,大學(xué)讀的計(jì)算機(jī),畢業(yè)后自己開了個軟件公司。”

  “真是看不出來,所以你早早地就聰明謝頂了是吧!”武月明開著玩笑,開始感覺臉上發(fā)涼。

  “不過開公司那會兒也就才19歲,完全是個孩子,天天和BJ的一幫公子哥兒們混在一起,公司基本都是我父親找人打理?!?p>  “你就四處尋歡作樂,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是吧!”武月明吃醋地說。

  “主要那時年輕,從小到大太順了。”魏凌然沒有否認(rèn)。

  “那天來我們樓下那兩個女的是誰?你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不許騙我。”這個問題藏在武月明心中很久了,今天希望魏凌然可以正式回答她。

  魏凌然猶豫著說:“她們是一對母女?!?p>  “母女?我去,你和她們什么關(guān)系???”武月明心中猝然緊張,感覺那是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們不是一家人。”魏凌然打消了武月明的顧慮。他

  扭過頭問:“你冷不冷?”

  武月明點(diǎn)點(diǎn)頭。

  魏凌然搖上座椅,看了看窗外,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們下車走回去吧!要是遇到人家就請求留宿,在車上,會凍死的,晚上山里溫度得有零下20度?!?p>  “可是外面太冷了,我們還不認(rèn)識路?!蔽湓旅鞔蛄藗€冷顫說。

  “走動著,身體血液能夠流動,順著小路只要是往上走的就沒事?!?p>  武月明答應(yīng)著,推開車門下來,雙腿坐得發(fā)麻,一個沒站穩(wěn)差點(diǎn)栽倒,夜風(fēng)很大,武月明覺得被風(fēng)吹這一下,身上唯一殘余的熱氣就被帶走了,她推開車邊的樹枝,走到車前方,魏凌然用手機(jī)照著路,她哆嗦著緊靠在他右手邊開始往前走。

  本來以為只是下山吃個飯,很快就回去了,她下身就穿了條薄薄的打底褲,現(xiàn)在風(fēng)吹在腿上,她真感覺到了什么叫像刀子一樣割在腿上。

  魏凌然穿得也不多,兩人緊緊并排往前走,走了有半個小時,武月明凍得渾身已經(jīng)失去知覺,雙腿只是機(jī)械地跟著魏凌然的步子,她有氣無力地問:“還有多遠(yuǎn)。”

  “快了,再堅(jiān)持會兒,馬上就出去了?!蔽毫枞灰呀?jīng)是在拖著武月明往前挪動,他把身上短款的小襖脫掉,把武月明連頭帶臉包裹住緊摟在自己胸前。

  魏凌然想起了那個大雪夜,他們在嵩山向一戶農(nóng)家借宿,可這個片段剛一入腦海,他立刻把它趕走,他不愿再去回憶這件事。

  又走了半個小時,視線漸漸開闊,終于能看到大路上的車燈,手機(jī)有了微弱的信號,魏凌然把武月明靠在自己身上,試著給景區(qū)門口的一家汽修廠打電話來接他們。

  電話終于通了,汽修廠的王師傅還沒睡覺。

  他們走到大路上的時候,車子同時到達(dá)。

  武月明嘴唇哆哆嗦嗦說不出話,魏凌然也渾身失去了力氣,張師傅把武月明架到車上,開足暖氣奔進(jìn)景區(qū)。

  到靜齋樓下的時候,魏凌然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他叫王喜康下樓,一塊把武月明扶進(jìn)房間,把自己的被子也抱過來給她蓋上,王喜康忙著燒水,魏凌然讓他去精舍取姜,精舍大門緊閉,大家已經(jīng)睡了。

  門沒開,文安院也沒有,王喜康迎著寒風(fēng),又開始敲各個飯店的門,夜深了,沒什么游客,家家戶戶都早已睡去,連敲了好幾家門,才要到一片生姜。

  他又一刻不停地跑回靜齋,推開房間門,倒在沙發(fā)上,只剩喘氣的力氣了。

  魏凌然在自己屋里煮了姜茶,又加入紅茶,用茶杯裝著端過來,喂武月明喝下去,不停地給她搓胳膊搓手,武月明終于緩過勁來,說:“腿冷?!?p>  魏凌然趕緊把暖氣片搬過來挨著床,把武月明的腿移出被窩,放在暖氣片上烤,武月明身體漸漸能活動了,過了20分鐘,她用手撓著腿說:“好癢?!?p>  魏凌然安慰說:“沒事兒,這是血液開始循環(huán)了。”可是她越來越癢,完全禁受不住,讓魏凌然和王喜康出去,她脫掉打底褲一看,驚得五雷轟頂:白皙的雙腿上起了密密麻麻一層紅疙瘩,布滿大腿小腿,她愣著說不出話,心里只有一個感覺:我完了。

  魏凌然在門外敲了敲門,她趕緊拿被子蓋住雙腿讓他們進(jìn)來,她驚愕地瞪著魏凌然說:“我殘廢了?!?p>  魏凌然扯過被子一角,看到她小腿上的紅疙瘩,也倒吸一口涼氣,很快鎮(zhèn)靜下來思考原因,勸武月明不要胡思亂想,同時讓王喜康給破竹打電話。

  他看著床邊的暖氣片,一下子就明白了,拍著自己的腦袋直罵蠢,剛才自己慌得亂了,竟然把武月明凍得血液不流通的的腿直接放在暖氣片上,突然受到熱刺激,皮膚哪里受的了??!

  他一邊反復(fù)給武月明道歉:“對不起,是我大意了,都是我的錯。”一邊揭掉一床被子,把暖氣片拿到門外,讓她的腿裸露出來。

  王喜康把電話交給魏凌然,破竹聽完魏凌然語無倫次的敘述,勸慰地說:“沒有事兒,不會有事的,過激反應(yīng),不用上藥,睡一覺,很快就消下去了。”魏凌然和武月明這才放下心來。

  魏凌然忙活完武月明,讓她睡下,才和王喜康回到自己房間,大冬天,他的額頭、鼻子卻沁出密密的汗珠,整整一晚上他都沒有睡,一會兒來武月明屋里看看,過一會兒再讓王喜康看看。

  早上6點(diǎn),武月明睡醒了,她穿著露腿的棉睡袍雀躍地推開魏凌然的房門說:“我好了,疙瘩消了?!?p>  魏凌然長出一口氣,說:“姑奶奶,這年終于是跨過去了,我還以為你要砸我手里了?!?p>  武月明走后,王喜康悄悄問他:“師父,您是不是喜歡武月明啊!”魏凌然聽徒弟這么一問,笑笑說:“這姑娘不招人討厭。”

  “不是,師父?!彼岚研“宓拾ぶ鴰煾蹈叽蟮暮谏D(zhuǎn)椅,說:“昨晚她腿受傷,您看您著急的,我從來沒見您這么著急過,從來沒有,您是不是想讓她當(dāng)我小師娘?。 ?p>  魏凌然哈哈笑了,嗆著似的咳嗽幾聲說:“小師娘?你這小腦瓜!”他輕輕拍了下王喜康的后腦勺。

  王喜康一本正經(jīng)地說:“師父,您要是真給我找小師娘,得經(jīng)過我的同意,武月明嘛!”他歪頭想了想說:“還說得過去,及格吧!雖然脾氣壞點(diǎn),但人還不錯,挺善良?!?p>  魏凌然沉默了,看著他們房間之間那道隔墻,狠下來的決心再一次動搖。

  3

  小年夜,魏凌然獨(dú)自開車去找破竹,姍姍在茶室的方桌上給他們準(zhǔn)備了熱氣騰騰的鴛鴦火鍋。白菜、紅薯、山藥各種蔬菜擺了一桌子,又拿出一瓶五糧液,擺好餐具和酒盅后,就退下來和孩子在廚房吃飯,她知道他們有事要談,也不多問,是個很知書達(dá)理的女人。

  壁爐里,干透的木柴吐著熱烈的火苗,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響聲,屋子的溫度可以讓一盆水仙瞬間綻放,魏凌然脫掉羽絨服,穿著黑色的薄毛衣,破竹只穿件灰色的棉襯衣,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渾身上下透露著整潔。

  魏凌然拿筷子攪動了下辣鍋一面鮮紅的鍋底,笑著說:“破竹,姍姍真是個好女人,看把你收拾得人模狗樣的?!?p>  破竹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說:“大哥,武月明那姑娘,我看也不錯!”說著,給兩人倒上酒。

  魏凌然端起來和他碰了一個,說:“她是個好姑娘,人聰明、單純,只是……”他換話題說:“來來,今天是小年夜,為慶祝小年干一杯?!?p>  兩人舉杯,一飲而盡。

  “你是不是在山上時間久,良心發(fā)現(xiàn),不敢再禍害人了?”破竹開他玩笑說。

  魏凌然手拿起一片生紅薯,嚼得咯嘣脆響,說:“我的生命計(jì)劃里不會再有女人出現(xiàn)。”

  破竹給兩人倒?jié)M酒,說:“大哥,說句不該說的,我知道嵩山不是你的久留之地,可是為什么你已經(jīng)到岸邊了,還要游回去?!?p>  “命運(yùn)使然吧!”

  “我真覺得你需要向武月明學(xué)習(xí),她小小年紀(jì)就對自己有清楚的認(rèn)知,知道自己該干嘛,人家長得還那么漂亮,我問你,現(xiàn)在這些90后有幾個能做到?文萃就做不到,我們呢?我也是到現(xiàn)在才醒悟過來,大哥,你是個明白人,可是你為什么不放下曾經(jīng)那一切?”

  魏凌然沉默著,一口干了面前杯中的酒,許久才吐出幾個字:“為了小寶和阿虎?!彼碱^緊鎖,面露痛苦的神色。

  破竹的心也揪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大哥,我理解的你的心情,可人死不能復(fù)生,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不給自己的心里騰出一塊地方?生還的人總要繼續(xù)活下去的??!”

  “這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命?!彼D了頓說:“我不想告訴你太多?!?p>  “大哥,我什么都明白?!?p>  魏凌然給破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一口干掉說:“今晚,咱哥倆痛痛快快喝一場,好久沒這么喝過了,上次還是去年元旦吧!”

  破竹問:“大哥,我知道你心里苦,武月明不錯?!?p>  “我是要下地獄的人,怎好拖累別人。”魏凌然已經(jīng)開始感到頭暈了,他給自己倒上酒,自言自語地嘆息:“武月明,這傻丫頭!”說完搖搖頭,從辣鍋里撈了塊豆腐到碟子里。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人到底該怎么活,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社會那套規(guī)則,是給不會生活的人準(zhǔn)備的,清醒的人有幾個,那套玩意兒不頂用,束縛不住他們的?!?p>  魏凌然笑笑說:“破竹師弟,這話你也能說?!?p>  “大哥,我說的不是你那套,我說的是我這套,”他把面前的酒一口干掉,放下杯子說:“你說中國真正的文化在哪?在經(jīng)學(xué),在道,你就必須直達(dá)事物核心,生命本身?!?p>  魏凌然認(rèn)真地盯著破竹說,“老弟,你媽是關(guān)不住你的,關(guān)著關(guān)著還把你關(guān)飛了,哈哈?!?p>  “你說是清醒的人痛苦,還是酒醉的人痛苦?”

  “清醒的人以無人理解為苦,酒醉的以迷不自醒為苦?!?p>  “我總覺得你很清醒,又總在醉中?!?p>  “你是山中嵇康,我是山中草寇。”

  “你高估我倆了,哈哈?!?p>  姍姍輕輕敲門進(jìn)來給每人桌前放上一杯綠茶,給兩人又斟上酒,對魏凌然笑笑,又低著頭推門出去了。

  魏凌然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說:“姍姍現(xiàn)在變化是真大!我要不是認(rèn)識她,你告訴我她是那倆老教授的女兒,我是真不敢相信?!?p>  “你說人的命,能自己做主嗎?誰知道有一天你的生活是什么樣子?!?p>  “武月明也問過我這個問題,人的命,天注定誰也沒辦法更改,這是道的層面,但生命狀態(tài)自己可以改,你看看你自己,不是最好的例子嗎?你覺得你的命運(yùn)就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這樣嗎?還是在BJ,哪種命運(yùn)是改過的,哪種是適合你的命運(yùn)呢?”

  破竹琢磨著這句話,半天才說:“改變命運(yùn)本身就是一個悖論,這個問題無解。我現(xiàn)在的生活就是我應(yīng)該的生活,不存在是不是改過了?!?p>  “人的命運(yùn)就是上帝隨機(jī)發(fā)牌,抽到哪張是哪張,任何光子都是波粒二象性的?!?p>  “所以才有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才能心無罣礙,無有恐怖,遠(yuǎn)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來,為心無掛礙干一杯?!眱扇艘谎霾?,酒全都下肚。

  一瓶酒很快見底,破竹喝得正在興頭上,嘴里吐字不清地說著:“一定要再喝,和大哥……再喝……”一邊歪歪斜斜晃到走廊上,他扶著欄桿朝下面高喊:“寶,寶,再拿瓶酒上來。”

  魏凌然在屋里學(xué)著他喊:“寶,你快進(jìn)來?!?p>  兩人都有點(diǎn)醉了。

  “你們這老夫老妻可真夠肉麻的??!”

  破竹回到房間,咧嘴笑笑,歪在沙發(fā)后背上說:“女兒是小寶,我是大寶,她是寶,我們一家寶貝?!?p>  魏凌然說:“你的變化真大?!?p>  “你還是一點(diǎn)沒變。”

  酒送上來了,兩人索性依著桌子坐在榻榻米地板上邊吃邊喝,第二瓶快見底的時候,魏凌然嘴里嚼著紅薯片嘆息:“人生就是這么回事?!?p>  “武月明……”還沒等破竹說完,魏凌然把喝干的酒杯往地上一撂:“不提她!”

  當(dāng)晚,兩人就這么隔著桌子,躺在地上睡著了,壁爐里的火熊熊燃燒了一夜,室內(nèi)溫暖安寧。

  4

  魏凌然醒過來的時候已近中午十一點(diǎn),身上不知何時蓋著一條藍(lán)底帶櫻花的被子,破竹不在身邊。

  昨夜的殘羹冷盤還沒有收拾,桌子上放著一杯蜂蜜水,他額頭漲得生疼,胃里發(fā)熱,端起來一口氣喝完,出門下樓。

  破竹正在院子角落掄著斧頭劈柴,姍姍在晾曬一條帶卡通圖案的床單,她一邊把床單展平,一邊和身邊的丈夫低聲說著什么,上午清冽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破竹笑得像那太陽,光明、自在。

  “大哥,起來了?”姍姍先看到魏凌然,熱情地給他打招呼。

  破竹站起來,笑著說:“酒醒了吧!我們?nèi)ズ赛c(diǎn)茶醒醒,胃里能舒服點(diǎn)?!?p>  “是,你們先去喝茶,中午我做幾個清淡的菜,吃了午飯?jiān)偕先ァ!眾檴櫿f著,開始往廚房走。

  “姍姍,別忙活了,我現(xiàn)在什么也吃不下,開車在山中兜一圈,準(zhǔn)備回去。”魏凌然伸臂攔著姍姍說。

  夫妻倆了解他,沒有多勸,隨他去了。

  過了小年,延云給精舍放了假,張姨也不再來精舍做飯,仙指溝沒有游客,所有的飯店也都關(guān)門暫停營業(yè),山上冷冷清清,一天到晚,只能偶爾聽到幾聲狗吠。

  武月明沒有地方可去,很早就決定留在山上過年,精舍一放假,她的日子就過得艱難了點(diǎn)。

  二樓玻璃房的爐火沒有點(diǎn)燃,天氣冷,廚房也待不住人,她每天隨便熬個稀粥,下點(diǎn)面條,吃完就匆匆跑回靜齋貓著。

  這會兒,她吃完午飯,站在精舍門口正準(zhǔn)備掏鑰匙鎖門,魏凌然走了上來,從背后問她:“月明,吃過飯沒有?”

  “哦,是你??!吃過了?!蔽湓旅鬓D(zhuǎn)身看到是魏凌然,笑著問:“昨晚小年夜,你去哪了?”

  “去破竹那了?!蔽毫枞徽f著開始往精舍大門去。

  “哼!好歹昨天還是過節(jié),你都不如王喜康,他昨天給我房門上掛了些小零食,你一點(diǎn)表示都沒有。”武月明揶揄他。

  “哦!喜康懂事了?!蔽毫枞宦冻鲂牢康奈⑿?,知道他這么做是對武月明的一種認(rèn)可,可是……他轉(zhuǎn)移話題問:“還有沒有吃的?給我來點(diǎn)。”

  從景區(qū)門口一路走上來,被冷風(fēng)一吹,他又冷又餓。

  “只有面條。”武月明凍得雙手捂著耳朵說。

  “行?!?p>  武月明重新推開們,兩人一前一后走進(jìn)廚房,武月明扭開煤氣開關(guān),把準(zhǔn)備留作晚飯的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加熱,全都盛給了魏凌然。

  “這里真冷啊,文安院也很冷。”魏凌然坐在廚房小餐桌邊,一邊凍得抖著腿,一邊說:“今年你什么打算,就在山上過年?”

  “嗯!”

  魏凌然想了想說:“我也不走了,王喜康后天回老家,我父母這兩天過來,到時候你和我們一塊兒過年吧!”

  “你父母來山里?”武月明驚訝地問。

  “是??!他們就我一個兒子,過年了,聚聚?!蔽毫枞怀灾鏃l說。

  “你怎么不回BJ過年?山里多冷??!”武月明問。

  “老人家閑不住,愿意來山里,就當(dāng)旅游了?!蔽毫枞徽f著挑起一根面條,皺著眉頭問:“你這面條怎么做的?能做這么難吃也是需要很大本事的,真是難為你了,不容易,不容易。”說完,還朝她豎起左手大拇指。

  武月明呵呵笑著,搓著雙手說:“趕緊吃吧!吃完我們早點(diǎn)回去?!?p>  “實(shí)在是難以下咽!”魏凌然夸張地做了個艱難吞咽的動作。

  “還貧,有的吃就不錯了,你現(xiàn)在山上可找不到吃的?!蔽湓旅鬣僦斓伤?p>  “晚上我們一起下山采購物資吧!馬上過年,再要下雪,就下不去了,正好再補(bǔ)你一頓晚飯?!蔽毫枞怀酝辏瑴?zhǔn)備起身刷碗,被武月明搶過來說:“為了你請我的晚餐,還是我來刷吧!”

  “不過要給你說件事,我們得走路出去,車子在大門口?!?p>  “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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