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
賀蘭山下草堂幽，一曲秦聲萬古愁。
鐵馬金戈秋色里，荒臺空鎖月沉鉤。
——《賀蘭》
見此間事了，姊弟二人從絕崖處一躍而下，從山谷小徑再度返回了濯玉峰的山門。
在封凍了整座千里華山的寒冰融解后，原本鏖戰(zhàn)正酣的洗劍峰和濯玉峰的門人們，繼續(xù)打戰(zhàn)的心思已經(jīng)消磨殆盡，卻又不知能說些什么，只得面面廝覷。
見得兩人安然無恙地回來，東方邵勉強(qiáng)撂下了幾句狠話，頗有些虎頭蛇尾地帶著門下弟子離開了?；氐较磩Ψ搴?，東方邵簡單詢問了一下濯玉峰上的情況，卻并沒有詢問那妖途玉碟記載了什么。
寒霜和莫聞馨在洗劍峰休息了一日，治療傷勢，做好旅行的準(zhǔn)備后，便向東方邵辭行。臨走時是一個星子零落的凌晨，山門處除了兩名守山的弟子之外，就只有東方邵一人送行。
“還回來嗎？”東方邵問道。
寒霜點了點頭。
東方邵伸出手來，拍了拍寒霜的肩膀，然后輕輕一推?！叭グ?。一路小心?！?p> 寒霜再度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向立在不遠(yuǎn)處的莫聞馨行去。
兩人沉默地對視一眼，一前一后向山路行去。轉(zhuǎn)過一道山壁，久久立在山門下的東方邵的身影就再瞧不見了。
“如何？”山路走了一半，走在前面的莫聞馨方才問道。
她沒有回頭看。
寒霜微微搖了搖頭，心中滋味復(fù)雜難明。皺著眉想了半晌，他才長長吐了一口氣：“不知道?！?p> “不過……或許，我也該向前走了。”
他看到莫聞馨點了點頭，滿頭秀發(fā)在山風(fēng)披拂下獵獵飄舞。
“這樣就好……”很久之后，山風(fēng)才送來這樣一句話，輕輕地幾乎聽不分明。
三日過去。
兩人已經(jīng)立在了千里之外，北荒賀蘭山的面前。
在這三日中，寒霜和莫聞馨經(jīng)由隱云衛(wèi)的秘陣，瞬息跨越千里，來到了北疆大同鎮(zhèn)。看到是隱云衛(wèi)千戶領(lǐng)人辦事，邊衛(wèi)絲毫不敢阻攔，很快就放兩人出了北方邊墻。
騎著得自邊鎮(zhèn)行驛的快馬，寒霜和莫聞馨直奔賀蘭山而去。此時正值隆冬時節(jié)，北疆的可汗也偃旗息鼓、努力熬過這漫長的白災(zāi)，一路上幾乎沒有人在無際雪原上找兩人的麻煩。
草原上的冬季風(fēng)光與中原迥異，青灰色的穹廬籠蓋著茫茫四野，太陽斜斜垂向姊弟二人，拉出兩道纖長的剪影，入目之處盡是純白一片——
除了賀蘭山。
賀蘭山綿延千里，卻盡是黑灰之色，明明四周都是雪原，山中卻片雪不沾；一道分明的邊界線橫攔在黑山和白野之間，就好像有什么力量阻攔著飛雪落向賀蘭山一樣。
不過在跨過這道邊界之時，寒霜立刻明白了其中緣由：賀蘭山中的靈氣狂暴而紊亂，明明是數(shù)九寒冬，竟然像酷暑一樣燥熱！
兩人一路向著莫聞馨用暗碼記下的位置前進(jìn)。環(huán)目四周，千里無草木，萬里無人煙，走了好久，卻連半個活物都見不到。
直到寒霜攀上了一座山頭，極目遠(yuǎn)眺，才知道被如屏山岳攔在另一邊的，竟是好一場惡戰(zhàn)：
只見崇山峻嶺間，圍著其中一座實在算不得高的小山峰，一群懸在半空的人影，正各施神通手段，向那山峰狠狠砸去！紫電翻涌、青風(fēng)回旋，各式術(shù)法不要錢一樣向山上那小小草廬狠殺；不過那小山四周，飛舞著無數(shù)各色各樣的利劍，將那些術(shù)法一一打散。
忽然，一柄柄長達(dá)數(shù)里、泛著青銅般古樸金色的重劍憑空浮現(xiàn)，漸次排列成臺階般的形狀，一個小小人影就從這劍鑄的階梯縱躍而上，躍入浮在半空的人群中。
那人群——或者說仙群，畢竟只有天仙才能躡空而行——仿佛受驚的鳥群一樣一哄而散，但還是被人影射出的無數(shù)劍氣刺了好幾個下來。
不過，看來那人影也沒有什么手段停留在空中，只得哇哇慘叫著摔向山谷之中，還砸出了一股又粗又高的煙柱。
就在寒霜身處山峰的下面。
“這是？”寒霜有些驚疑不定，轉(zhuǎn)頭看向了莫聞馨。
莫聞馨從半空中收回目光，答道：“那山峰上就是賀蘭劍廬了。賀蘭劍廬本由逆天之仙所立，一向視天條為無物，也怪不得天仙們把他們當(dāng)做眼中釘肉中刺。不過我不負(fù)責(zé)北荒事務(wù)，對賀蘭劍廬的了解也僅限于此了。”
“不過看這些天仙的裝束……要么是金袍要么是羽裳，法部和禮部嗎？”莫聞馨陷入了思索之中。
寒霜低頭看了看煙柱的底端，又看了看皺眉思索的莫聞馨：“比起這個來……莫姐姐，我們不去救人嗎？”
“救人？哦！嗯，我們是應(yīng)當(dāng)前去看看，給賀蘭劍廬市恩的機(jī)會可不多見?！蹦勡盎剡^神來，點了點頭，尋了個緩坡向山下躍去。
寒霜也緊隨其后，向摔到面前山谷里那個家伙的方向下了山。途中他抬眼看了看半空的戰(zhàn)場；被方才那人迎頭一擊后，天仙們銳氣頓挫，而草廬中人各使本領(lǐng)，又打落了幾個天仙。現(xiàn)時兩邊打得有攻有守、煞是好看，估計一時半會兒還分不出勝負(fù)來。
山谷間寸草不生，追著還未完全散去的塵霧，找起人來十分方便。更何況那個被人體硬生生砸出來的大坑里，還燃著亮白色的火焰。
寒霜跳進(jìn)坑里，湊近一看，坑底人看起來只有二十許歲，面貌頗為年輕，兩鬢卻是霜雪般的白色。此刻他正齜牙咧嘴地癱在坑底，不過看到寒霜露面，還頗有興致向寒霜揮了揮手。
寒霜掃視了一眼。那人的四肢扭曲成一個奇怪的角度，顯然是斷了；不過他全身熊熊燃燒著的白焰，卻給人生機(jī)盎然的感覺，應(yīng)當(dāng)是某種療傷術(shù)法。
“前輩?！焙傲斯笆郑Y道：“前輩可是歸凡的仙人？”
“仙人？”年輕人聽了寒霜的話，橫著眼睛一哂，頗有些光棍氣質(zhì)。“我要是仙人我能摔得這么慘？”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賀蘭劍廬趙實蛋是也！”
“看趙兄方才的手段，縱然不是仙人一流，也非同凡響了?！焙H為敬佩地說道，“不知趙兄師承何人？”
趙實蛋答道：“老頭子早掛了，現(xiàn)在小爺我坐賀蘭劍廬第二把交椅?！?p> 寒霜指了指天上那一團(tuán)亂戰(zhàn)，問：“那些仙人是怎么回事？為何這許多仙人在圍攻賀蘭劍廬？”
趙實蛋聞言不禁咧了咧嘴：“你們是第一次見到這光景么……也不奇怪，外人看我們和仙冥那群蠢貨三天兩頭打這么一次確實挺奇怪?！?p> “你們還需要多習(xí)慣一下這里的風(fēng)俗啊！”他笑了笑，扭了扭身子想坐起身，卻又吃痛倒了下去。
“且不說這個，趙兄看起來受傷不輕，姐姐幫他治一治？一直這樣躺著說話似乎有些……”寒霜轉(zhuǎn)向莫聞馨，問道。
莫聞馨點了點頭。“小兄弟，可需要妾身幫你醫(yī)治一二？雖然是凡俗醫(yī)道，不過或許還是有所裨益?！?p> “請給我最好的治療?！壁w實蛋一臉嚴(yán)肅地回答?！皟r錢好商量！”
“那妾身便運(yùn)針了。不會太疼的?！蹦勡拔⑿Φ?。
于是莫聞馨上前，一枚枚銀針憑空飛出，刺入趙實蛋周身穴位，然后她伸手一提一捋，趙實蛋就發(fā)出了殺豬般的慘叫——“嗷！這哪里不會太疼了……噫！胳膊！腿！”
看到這般景象，寒霜不禁扭頭掩面。折騰了好一陣兒，好歹趙實蛋摔斷的胳膊和腿都算是接好了。
不過他也實在憊懶，干脆就躺在坑下面，把雙手往腦袋下一墊，翹起二郎腿觀賞起遠(yuǎn)方山頂?shù)膽?zhàn)斗起來，一邊還說道：“這位小哥方才說得怕是不對，常言道坐著不如倒著，好吃不如餃子，好玩……呸呸呸，總之躺著說話也沒什么不好?！?p> “你們來這寸草不生的破地兒干啥？拜師學(xué)藝？要拜師的話包在我身上，換誰說話都沒我好使?！?p> “非也?！蹦勡皳u了搖頭?！拔覀兪莵碚业翘炫_的?！?p> “找登仙臺去昆侖啊，到這地方找啥？”趙實蛋撲騰一下坐了起來。
寒霜說道：“不是昆侖那一座。我們聽聞在這賀蘭山中有一處妖昊專用的登天臺……”
“……你們是怎么知道的？哪枚妖途玉碟？”年輕人第一次露出了苦惱的神色，撓了撓頭發(fā)，向姊弟二人問道。
“趙兄竟然知道那個玉碟的事……”寒霜有些驚訝。
“指著賀蘭山的登天臺，起碼是千年前的那批妖途玉碟，留到現(xiàn)在的不足一掌之?dāng)?shù)……虧你們也忍心拆了那種古董。放到鼎朝神京的黑市里，起碼五十萬貫起價。”
“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們另有要事?！焙f。
“所以……你們?yōu)槭裁匆夷亲翘炫_？”年輕人的白發(fā)一縷縷漸次變亮，染得旁邊原本烏黑的發(fā)也皎潔起來。
“尋人?！焙行┆q豫，卻聽到一旁莫聞馨言簡意賅地說道：“尋一名喚作桃花的仙子?！?p> “什么？尋人？”趙實蛋好像聽到了什么非常令他驚訝的事情，他瞪大了眼睛，發(fā)鬢兩側(cè)的皎白也驟然散去：“跨過登天臺之后，就了去一切塵緣，就算找到那人，恐怕也只能敷衍敘敘舊了啊?！?p> 寒霜一驚：“了去一切塵緣？什么意思？”
“吾等姊弟對仙冥了解甚少，還請小兄弟不吝賜教。”莫聞馨也連忙說道?！半y道是洗去過往記憶不成？”
趙實蛋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這倒不會……登天臺又不是輪回臺，只是說，沒有斬斷塵緣決心的人也跨不過昆侖那座登天臺?！?p> “而且說是如此說，跨過那座登天臺的天仙，難道真的就斬卻七情六欲了么？怎么可能。要是真有這般大威力，現(xiàn)在的仙冥就不是這副模樣了。”
“也就是說，并非有什么外力扭曲了他們的心性，只是……”莫聞馨若有所思。
趙實蛋點了點頭：“長生久視的仙人，和我們這些短命鬼，肯定是沒什么共同語言啦。所以你們到仙冥找人，純屬自討苦吃——不過聽起來好像有點隱情？你們找那個叫桃花的仙人究竟是要干啥？”
“簡而言之，仙冥棒打鴛鴦，拆散了一對兒戀人?，F(xiàn)在留在凡間那位在彌留之際，只想見被帶回仙冥那人一眼?！蹦勡盎卮?。
寒霜苦笑道：“這是救婆婆心病的唯一法子……如今也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
“唔……”趙實蛋有些糾結(jié)地抓了抓頭發(fā)；他發(fā)色中白意盡去，徹底恢復(fù)了烏黑的顏色?！斑@倒是沒聽說過類似的事情?！?p> “你們要去賀蘭山的登天臺的話，我倒是可以給你們指指路——反正靠妖途玉碟中的靈訊你們自己也早晚能找到，花點時間就有了。不過那座登天臺最近一次啟用還是六百三十年前的事，現(xiàn)在能不能用還兩說呢?！?p> 于是趙實蛋跳起身，也不管賀蘭劍廬處的鏖戰(zhàn)，帶著寒霜和莫聞馨向賀蘭山深處走去。
走著走著，莫聞馨忽然說道：“說起來，我們在獲取妖途玉碟時，也遇到了兩個仙人。其中一個身著金袍，背纏雷環(huán)，應(yīng)當(dāng)是——”
莫聞馨還未說完，趙實蛋就接道：“掌法一部的廢物。這群家伙看著架勢不小，不過每次來都是送臉上門給人抽?！?p> “掌禮一部雖然沒那么狂妄，可最擅長的卻是和掌法一部內(nèi)訌，真上陣了還是一群魚腩?！?p> 他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就算走在山谷里，寒霜抬頭一看還是能看到山峰一側(cè)飛著的芝麻大小的人影?！澳銈兛茨沁叄R蘭劍廬說是和天仙有仇，但一直都是掌法和掌禮一部的人找我們麻煩，掌律一部就是看個熱鬧，偶爾來找我們單挑而已。所以看著他們?nèi)硕鄤荼姡鋵嵙?xí)慣了也沒啥?！?p> “掌律一部倒是能打，天仙里的武瘋子十之八九都是律部中人?！闭f到這里，趙實蛋不禁嗤笑一聲，“不過俺家祖師爺本來就是律部的人，不想干了才走了，誰不知道誰底細(xì)啊……真要互相揭了老底，大家面上都難看不是？”
寒霜聽了半天，頗有些迷糊，低聲又問了問莫聞馨?！按蟾啪褪遣犊?、禁軍和大火軍的區(qū)別吧?！蹦勡盎卮鸬溃暗共皇钦f禁軍也是魚腩，但確實職責(zé)不同?！?p> “怪不得來找你們麻煩的都是禮部和法部的仙人?！蹦勡叭粲兴?，轉(zhuǎn)向趙實蛋，問道：“既然賀蘭劍廬祖師是律部出身，小兄弟可聽過‘律部執(zhí)劍使’這個職位？”
“執(zhí)劍使……執(zhí)劍使？”趙實蛋猛地停住了步子。“你是在哪聽到這個名號的？”
“在華山，那個法部仙人說的——他指的就是我們遇到那第二個仙人?！焙f道?！八齼H僅一擊就冰封了整座華山?！?p> “執(zhí)劍使啊……你們運(yùn)氣夠好的?！壁w實蛋露出敬佩的表情?！叭羰撬齽恿藲⒛?，我也見不到你們了。律部執(zhí)劍使，掌律一部仙君之下最強(qiáng)的仙人，通常也是——”
“下一位掌律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