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秦沛于萬歲殿登基稱帝,建國號“燕”。
他立宗廟社稷、省臺司院,賞功罰罪,卻并未設后宮后位,皇后之位依舊空懸。
他的后宮里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李含珠,十年前他祖母極力為他娶的嫡妻,也是被他視為仇家的女兒。
另一個,便是已經隨伺他多年的寵妾容氏。
容氏雖然曾為他人婦,位份低,但她與新皇多年青梅竹馬情分,更是隨秦沛出征,服侍他左右。新帝不近女色,卻獨寵她。
而李氏十年前便已體弱多病,如今遷居前朝帝都長安途中,再次病發(fā)。
北宮偏殿。
李氏就被安置在最偏隅的冷殿。她身邊只有一個耳聾老仆伺候她的藥食。
李含珠已經病了太久,瘦的脫了形,從薄被中露出的手背,只剩了一層能清楚看到內里宛如蛛網般的青色血管的皮。她時不時因咳嗽帶來不適而睜開眼睛,從這雙濕意的眸光里,依稀能看出美好年華里的絕世容貌。
她已經渴了許久,聲音低弱干啞。她喚不動那個老仆,也知道她不愿意服侍自己,她想掙扎著自己起來去倒水喝,用盡全力后,也只是從塌上跌下地,便再也無力爬動了,她無力苦笑自己何必還要殘喘?
她雖然名義上是大燕皇帝的嫡妻,可是誰都知道,秦沛從沒有來看過她一眼,而且這么多年,秦沛壓根兒就沒碰過她一根手指。
她還是黃花閨女,做女人做到了這種地步,活著也是一種羞恥。
李含珠再次掙扎著慢慢坐了起來。身上太瘦了,這樣坐起來,自己都覺得硌疼。
忽然眼前仿佛一亮,昏暗無光的寢室突然被什么給照亮了一樣。
“姐姐,我聽說你病得不輕。你我同侍奉陛下,也算姐妹緣分一場,我來看看你?!?p> 原來是一個正朝她走過來的女人,后面跟著服侍自己藥食的耳聾老仆。這女人年過三旬,明明比她還大幾歲,保養(yǎng)的卻極好,皮膚水潤白皙,與她形成了鮮明對比。
她就是容姝,秦沛的寵姬,如今后宮里的夫人,也是這么多年以來,秦沛身邊唯一的一個女人。
她微笑地俯視著地下的李氏:“這些刁奴,都是怎么服侍的!冬日寒冷竟任由你癱坐在冰地!”
老仆嚇得立馬跪下叩頭,臉上的諂媚的笑容立刻消弭不見。
“你先出去看著,沒有吩咐,不許進來!我與姐姐有些體己話說。”
容氏拂了拂袖示意老仆出去,老仆輕快無聲地退了出去。寢室只剩下李氏和容姝。
李含珠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容姝看了眼她干裂的唇,微微蹙了蹙眉。她雖然保養(yǎng)的好,但這個不經意的微小動作,還是令她的眼角起了些許細紋。
她繼續(xù)端詳李氏:“陛下離開帝都前,封我為夫人,你當知道了吧?”
李含珠哪里知道,她如今也不在乎這些。
“陛下本應封你為后的,可他卻沒有。他自然不可能封你為皇后,你也知道。可是你只要還活著一天,我就不可能做他的皇后?!?p> “我實在不明白,你都到這地步了,為何還茍延殘喘,不肯去死?”她最后嘆息說道。
李含珠依舊沉默,支撐她活下去的,或許就是心底里的那么一絲眷戀和奢望,她終究是不甘心。
容姝目光終于露出了絲不耐,盯著李含珠凝視了片刻后,忽然從衣袖里取出了一潔白的玉瓶,拔開瓶塞,俯身一把扣住了李氏的下巴,手上用力捏開她的嘴巴,把瓶中的液體一股腦地倒了進去。
“給我去死吧!”容姝惡狠狠咆哮。
李含珠拼命掙扎著,可惜全身一絲力氣也無,任由其施為,毒藥很快順著喉嚨流進去。有那么一瞬間,她竟覺得許久不曾沾過水的喉嚨得到了滋養(yǎng)。
很快肚腹便劇痛無比,她控制不住地翻滾了起來……五臟六腑像被人生生撕裂,很快她的口耳鼻涌出了紅色的液體……她的視線已經模糊,鼻尖還能聞到口里的濃稠血腥味。她很清楚身體里的生機在一點點流逝。
很快她就沒有了意識,雙眸微閉,地上的身體漸漸不再抽搐,開始緩緩展開不動了……
容姝就這么冷眼注視,嘴角掛著微微的笑容,雙眉斜飛入兩邊云鬢。她看著李氏不再抽動的冰冷身體,竟坐在了近旁的一把冰涼椅子上,朱唇輕啟:
“李氏,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我知你心中一定極其恨我,可你卻不知,我今日得到的一切,又豈是輕易而來的?”
“我與陛下原青梅竹馬,可世事難料,我不得不背負家族的責任,棄他另嫁他人。我仍記得出嫁前夕,他給我的口信,遙祝我曼福不盡。這么多年來,他不近女色守身如玉,你知是為何?只因我年少曾與他笑言:天下男子多薄幸,于女子何其不公。可見他對我用情至深。縱然當年我與他各奔東西,那又如何?所幸天遂人愿,我們再度相逢,他也只獨寵我一人?!?p> 她目光漸漸冰冷了起來:
“李氏,你命也堪憐,我本來不欲對你下手的,只等你慢慢咽氣??上?,后位空懸,而我卻被封為夫人,這不是對我的羞辱嗎?你是他祖母以厚禮娶進門的。你以仇家之女身份輕而易舉就占據他的嫡妻之位多年,而我卻為了今日,費盡心機!”
“哈—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陛下極為敬愛的祖母,其實死于我手!她對我極其厭惡,屢次阻我親近陛下?!钡靡庵H,容姝的傾訴頗為暢快:“你還不知道吧?你的仇家身份也很有文章呢,當年陛下的殺父仇人其實另有他人,他委實錯怪你父了!哈哈哈……”
容姝艷麗的臉龐浮起愉快的笑容,她瞇眼看著自己白嫩的雙手,囂張地宣示。
“只有你死了,陛下才會封我為后!你也不要怨恨我!安心地去吧?!?p> 最后容姝站了起來,用冷冷的目光俯視了李氏的尸體片刻,緩緩跨步出去了。
秦沛親征南越的戰(zhàn)事并不順利。
他的大軍死傷無數,歷經兩年半終于剿滅了南越小朝廷,班師回朝后,當晚容氏使出百般花樣,侍弄他于龍塌,可他的身體卻沒有任何反應。
“李氏是你做主外葬的?”
秦沛許久沒有碰女人了,原本也有紓解的需要。但他今晚卻有些意興闌珊,或許是之前的戰(zhàn)事上的不順,也或許是心中不快作祟。他對容氏的取悅有些冷淡,阻攔了她,問她李氏病亡的事。
他剛回到長安,便得知李氏在他離開長安的次日就自盡身亡了。他對這個消息并不十分驚訝,他也不可能為她感到難過。以李氏此前半死不活的樣子,自盡不無可能。
只是讓他意外的是,容氏擅自作主,將李氏殮在了秦家的陵地之外。這讓他感到不快,李氏是他的祖母為他娶進門的嫡妻。如今李氏亡,容氏便擅自做了這個不小的主。這令他感到被冒犯的不悅,也冒犯了他多年前去世的祖母。
容氏十分惶恐,立刻下榻赤身跪了下去,懇求他恕罪。
她細細解釋:原本應當留到陛下回來再做處置的,因李氏是陛下的仇家之女,在陛下出征前自盡,這是不吉利的,恐她居心叵測,便將李氏葬在陵地外。倘若觸怒陛下,陛下也覺得不妥,請將李氏起穴另外厚葬,她心甘情愿接受陛下的懲罰。
容氏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她說完便流淚不止。
秦沛望著跪在自己面前流淚的容氏,心底無端涌出了一絲煩躁,甚至厭煩。但他最后并未說什么,沉默了下去。
……
“朕可以如你所愿,封你為后?!?p> 李含珠死后三年,容姝最終被秦沛立為了皇后。
容姝封后大典上,忽聞秦家皇陵突發(fā)山火。大火整整燃燒了三日。
秦沛細查后震驚。先是葬在皇陵墓地李氏的棺木被人挖走。后不久又得到密報,他祖母徐夫人原來死于他已獨寵多年的容氏之手。
當晚他便捉拿審問了容氏心腹近侍,得知一切真相后。他大怒,絲毫不顧多年情分,賞賜容氏一杯毒酒,親眼看著她咽氣。次日下旨剝奪容氏的后位,死后不葬入秦氏皇陵。
不久,容家當家掌權人,容姝父親容瑜按謀逆罪被誅殺,容家的鼎盛就此敗落。
秦沛的后宮也越來越多美人,但每一個都沒有長情,即使在龍床上寵幸過一段時日,很快也遭他冷落,他也記不住她們。他冷眼瞧著后宮里的女人勾心斗角。
這秀麗江山的每一寸王土,盡在他掌握。如今仇敵盡除,他們一個一個都死在了他的手下,這天下再無人能與他爭鋒。
但他竟有了一絲茫然,以致四顧茫茫的寂寥之感。
寂寥時,他時常想起去世了的祖母,還有那個在祖母背后寡淡的身影。
登基以來,他任用能臣,開辟稅源,充盈國庫,用以軍餉,支持他和匈奴作戰(zhàn)。他知道再也控制不了他內心的惡獸,他需要戰(zhàn)爭來尋求刺激和滿足。
他聽不見良臣佳將的勸導,只把匈奴王廷剿殺了過半,遠逼得匈奴遠遷故土,他的帝國版圖擴大到史無前例。
他發(fā)動數次與匈奴王廷的戰(zhàn)爭很快便拉垮了他的國庫,又逢天災,百姓不堪其負很快又起義了。
很多仁義志士紛紛加入,對抗他的殘暴專治統(tǒng)治。
他大怒,不容許任何人的羞辱和反抗。
秦沛決定再次披上鎧甲親征。數月后,兩軍的最后交戰(zhàn),在一處名為巨野的荒僻野地。
兩軍廝殺成修羅地獄。流民亂軍被他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戰(zhàn)甲染血,雙目通紅,渾身大汗,他殺的興起,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淋漓的快意。
最后他殺的不顧一切,擺脫了親衛(wèi)的保衛(wèi)圈,一騎縱馬在前,一只流箭帶著寒芒,猶如一條無息的毒蛇不知從何方,忽然朝他疾射過來。
當他發(fā)覺時,流箭已經到了他的咽喉之前。他也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喉嚨一涼,便感覺到冰冷堅硬鐵銹味穿柔軟的皮肉。
一箭穿喉,他仰面栽倒在地,戰(zhàn)馬嘶鳴,仿佛感受到了主人不詳的氣息。
閉眼前,他依稀仿佛看到無數的人在朝他的方向跑來,耳膜里充斥著親衛(wèi)們驚慌失措的喊叫聲。
“陛下!陛下——”
漸漸地,那些聚集在他身邊的晃動人影和各種嘈雜的聲音變得模糊了起來。停留在他那雙充血眼睛里的最后畫面,竟是頭頂上那一片飄著白云的藍天。天空藍若寶石澄透,云朵潔白干凈。
像極了初見李氏的那張容顏,甚美。為何從前,他一直沒有發(fā)現……
他掙扎著,艱難從插入異物的氣管里呼出最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