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啕大哭
登上飛機(jī)的我,以為向我招手的北京仿佛近在咫尺,可是無意中放入背包里的電話,終究晴天霹靂之間,驚醒夢中人。
我來不及思考,拿起背包腳步飛快地出了登機(jī)口,仍舊是陌生人在來去自由的待機(jī)廳里,我第一時間尋找那道瘦弱的背影。
可是,晚了。
我的心臟開始猛烈跳動,我的腦海里全部都是媽媽。
是把我領(lǐng)回家的她。
是在家里給我夾菜的她。
是地鐵站里抓住我手的她。
是飛機(jī)場里對我坦然一笑的她,她說回去吧,明明她是最舍不得我的人。
果然普通人在情急時刻,大腦放棄了考量和機(jī)警。
當(dāng)我一路氣喘吁吁地跑回老家時,站在那扇再熟悉不過的木質(zhì)門前,我很后悔事先并未聯(lián)系家人。
我輕吁一口氣,翻開黑色背包,忐忑不安地拿著鑰匙,打開了家門。
極有可能是秋天的夕陽西落的緣故,屋子里只有昏黃的光線,靜悄悄的。
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媽媽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面容是意外的平和,她慢吞吞地抬起頭,平靜地看著我,沒有以往安撫的笑容,也沒有難過。
我深刻地意識到,這件事很嚴(yán)重。
“我拿錯了手機(jī),看到了一條短信,為什么你們都不告訴我?”
媽媽的反應(yīng)并不大,她微微嘆息,“老毛病了……不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成為你的累贅,是因為告訴你也無濟(jì)于事?!?p> “媽,我不走了,”我心里很悶,或許是因為一路的狂奔也沒有發(fā)泄出來,我趴在媽媽的腿上,在觸及溫暖之時,我的眼眶,蓄滿悔恨的淚水,“真的,再也不走了?!?p> 媽媽沒有說話,她輕撫我的脊背,卻誘發(fā)我哭出了聲音,急促無助的哽咽,放大了恐慌和悲痛。
“好了,阿爾茨海默病并不是絕癥,只是偶爾記憶力不好,媽媽在接受治療。媽媽沒有離開你,別難過了,好嗎。”
“媽你說,”我的視線模糊不清,而支離破碎的還有我的絕望,“會有好的時候嗎,會回到從前嗎,你告訴我啊。”
“不會有事的,我會好的,媽媽答應(yīng)你?!?p> 晚上我們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飯,飯桌上,性格開朗的弟弟嬉笑連連,不斷講笑話,爸爸偶爾拍他的頭一下,而媽媽也忍俊不禁,整個飯桌上,好像只有我懷有心事一樣。
他不知道媽媽生病的事,所以言語間提到我時,也學(xué)著媽媽給我夾菜,表情隨意自然。
吃完飯后,我回了房間,看著墻上的照片,再次陷入悲傷時,我清楚聽到了禮貌的敲門聲。
“進(jìn)?!?p> 我驚慌失措地擦去淚水,盡量讓語氣鎮(zhèn)靜。
“姐,你在干什么?”
“沒什么,就是在,看墻上照片。”
“我聽媽說,你不回北京了,要在老家工作生活嗎?”
“對。”
我們之間有些疏離,而我對弟弟最深的印象,還是他十八歲送我去機(jī)場前往北京時,那時,他哭得像個小傻子,他顫著聲音說,姐,別忘了我們,別忘了你在這里還有個家。
那時的我只會傻氣地點點頭。
想來七年過去了。
“姐,我聽爸說你不去那個單位上班了,為什么???”
“我……”那時的我一心想要飛回北京,才不著考慮地斷缺后路,“沒什么,就是不喜歡,想要換個地方工作?!?p> “姐,我想給你說個事?!?p> 我收起心上的創(chuàng)傷,想要為這個主動靠近我的弟弟,排憂解難。
我認(rèn)真地看著汪毅的面容,他本來笑得很開朗,像迎著朝陽的向日葵,可是突然,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撇下去,眼睛明明彎得明朗,卻聚滿了淚水,隨后很難過很難過地哭了,他把我當(dāng)成了唯一的依靠,于是哭得像個任性的小孩。
我把他納入懷里,頓時明白了,弟弟什么都知道。
“醫(yī)生說,阿爾茨海默病會讓媽媽失憶,到最后,連我們都會不記得啊。”
“你知道,我知道媽媽的事,卻只能裝作不知道,有多痛苦嗎?!?p> “我知道?!?p> “不,你不知道!不然你為什么不舍得回來看我們一眼,我以前什么話都跟你講,可你知道我這段時間,每回看到媽媽,我都痛苦得難以抑制,卻也不能表達(dá)……”
“嗯,我知道你故作開朗,心里什么都清楚,以后,你可以跟我說,我們一起面對。”
我感受著弟弟的呼吸,終于悲痛的情緒稍稍緩和下來。
我決定過幾天,去離家不遠(yuǎn)的水果店幫忙。
我在北京為衣食奔波時,弟弟早已開始忙開了水果生意,接連在老家開了三家水果店,我聽他提及時,臉上滿是驕傲和笑意。
“姐,你打算以后干什么?”那晚哭累了的弟弟突然提及我的工作。
“不知道,我想守著媽媽?!边@是我最真切的想法。
“那你來我店里幫忙吧,離家近,除了節(jié)假休日,并不太忙,偶爾媽媽需要你的時候,你隨時可以離開,工資同服務(wù)員一樣,但是來去自由?!?p> “你特意為我設(shè)置了這么一個位子,謝謝你?!?p> “我不想要聽謝謝,你得愿意來,才對得起我的好意?!?p> “好,我去?!?p> 在我們老家,有一處神仙廟宇,是關(guān)于南極老人的,關(guān)于那位掌管著人類健康平安的神仙,記得爸爸同我講過,我的名字就是這里的僧人所取的。
那天的天氣極好,我懷著虔誠的心,跪拜在神佛前,訴盡心事。
臨行前,身邊的僧侶詢問我的姓名。
那天進(jìn)進(jìn)出出很多人,那位面容慈愛的老師傅,卻唯獨(dú)把我留下。
“施主,是有什么難過的事嗎,老衲可為施主排憂解難?!?p> “老師傅,為什么來往的人那么多,您單獨(dú)叫住了我?”
“哈哈,老衲雖說沒有占卜之人精通人類運(yùn)勢,但對神靈懷著虔誠之心的人,我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我的家人生了病,我本就多年未曾在她左右,如今終于悔悟,卻再也沒有機(jī)會和時間了?!?p> 說著說著,我眼里有了淚水,我不想這么狼狽這么不堪,可是如今我只能懷著微薄的希望,祈求神明顯靈。
“施主,其實神人之間本就惺惺相惜,如果你真心對待了哪位神靈,我相信,等到你的信念力強(qiáng)大的那天,終會心誠則靈。施主,你信嗎?”
“我信,我會常來拜奉的。”
“阿彌陀佛?!?p> 我終于開始了平淡的上班生活,其他服務(wù)員知道我是老板的姐姐,對我很客氣溫和,我有不懂的地方,隨時都能詢問任何人,于是漸漸地,我那顆飄蕩不定的心,在泛著柔和的光的日子里,終于倚靠了平靜,我的臉上時常顯著笑意。
媽媽的記憶力,好像退步了。
她一次中午洗碗,我和爸爸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弟弟有事出門了。
我時常注意著媽媽這邊的動向,我清楚地看到,她洗好了碗去洗手,卻轉(zhuǎn)而又去拿洗潔精。
“媽,辛苦了,你別洗了,我來洗?!蔽倚χ舆^媽媽手里的碗,然后去打開水龍頭。
“嬌嬌,”媽媽一臉欣慰的笑,她說,“行,你洗吧,洗完來看電視?!?p> “……好。”
待媽媽轉(zhuǎn)身出去后,一滴滾燙的淚,終究落到了碗里。
我心下一片冰涼。
我不能直接揭穿,媽媽記憶力下降的事,因為她低落的情緒會誘發(fā)別的癥狀,我只能放寬心去接納這件事,哪怕終有一天,她會忘記身邊的人。
我又來到了南極老人廟,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禱告,叩拜,上供。
我們要失去誰的時候,總會憶起過往。
六歲,我有次夜里開始過敏生痘痘,滿臉抓痕,媽媽為我擦拭臉頰,為我喂水吃藥,每次我從囈語中醒來,媽媽都是擔(dān)心地望著我,那時候小,沒有想過,她可能一夜沒睡。
十三歲那年,我叛逆正盛,跟同學(xué)打架,下課后罰站叫家長,她沒打沒罵我,陪著我看著各個下學(xué)的同學(xué)從我身邊走過。是我忘記了,媽媽最清楚我的敏感自卑。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了心儀的大學(xué),大概是從那時開始,我適應(yīng)了沒有親人陪伴的生活,哪怕送我上學(xué)的那天,媽媽總是皺眉,眼眶發(fā)紅。
然后七年前的飛機(jī)場,媽媽沒說一句話,可是沒有阻止我的離開。
要是當(dāng)時她能稍稍任性些就好了,自始至終,她都溺愛我,以我為主,在她眼里,我做什么都沒錯。
可是如今,媽,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跪拜在神佛面前,再一次,嚎啕大哭。
希望真的有那么一天,奇跡會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