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有條黑影在屋頂上起起落落,一路騰挪跳躍,竟也沒驚醒任何人,最后停在一座精致的小樓屋頂上,利落翻進(jìn)窗戶,雙腳剛著地,迎面襲來五爪,澎湃勁力催面生寒,他連忙就地后翻,險(xiǎn)險(xiǎn)避過。
未及站穩(wěn),對方又劈來一掌,洶涌壓力罩身,他避無可避,被迫以掌相抗,雙手一麻,他心知不敵,轉(zhuǎn)身欲逃,才跑到窗邊,被對方抓住后領(lǐng),緊接著右腿傳來鉆心之痛,他本能痛呼出聲,對方又先一步緊緊捂住他的嘴。他痛出一身冷汗,右腿無力跪到地上,對方捂住他嘴巴的手用力到幾乎能把他的頜骨捏碎,以致他一聲痛哼也吐不出來,緊接著對方扯下他的腰帶把他的手腳捆到一起,又隨手撕爛他的衣裳,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他嘴巴里,把他從窗戶處扔了出去。
未幾,房內(nèi)雕花木床上傳來迷糊女聲問:“小花,幾更了?”
黑暗中有清冷男聲答道:“寅時(shí)三刻?!?p> 床上傳來被褥翻動的聲音,既而,滿室寂靜,終夜無事。
昔扶城有東南西北四條街,東街有間著名的茶樓,每日客似云來,座位供不應(yīng)求;北街有間著名的綢緞莊,材質(zhì)迥異的各色布匹挑之不盡;南街有間著名的胭脂鋪,深受城中女子的青睞;西街有間著名的青樓,是城中男子的溫柔鄉(xiāng),但令“紅妝里”名滿帝都卻非因那里繡年綺華各樣女子應(yīng)有盡有,而是一個名叫鳶尾的姑娘。傳聞鳶尾姑娘美名冠絕天下,世所無雙,未得見者為之豪擲千金,攀墻爬樹,既得見者為之水米不進(jìn),相思成疾。
“我要見鳶尾姑娘?!币幻弦履凶优浣痫椨?,通身華貴,抖了抖手里的幾張銀票,“看好了,這是五千兩!”
管事的青年男子對著五千兩銀票,面無表情,抬手一招,上來兩個大漢,一左一右把紫衣男子拖出門去,隨手一扔,紫衣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罵罵咧咧道:“你們,你們真是欺人太甚!不要錢開什么妓院?”
在紅妝里旁邊支攤賣小飾品的一個中年男子好心上前扶他一把:“這位仁兄,鳶尾姑娘也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么?像你這種拿錢求見鳶尾姑娘被扔出來的莽撞外地人每月里總有好幾個!這紅妝里的姑娘都明碼標(biāo)價(jià),白芨姑娘二兩陪吃一餐飯,芍藥姑娘三兩彈一首曲,罌粟姑娘五兩唱一首歌,菡萏姑娘八兩跳一支舞,月宴姑娘五十兩陪宿一晚,唯獨(dú)鳶尾姑娘是無價(jià)的,你知道這紅妝里是誰開的嗎?”
紫衣男子一臉疑惑,搖了搖頭。
“是蕸娘開的,蕸娘是鳶尾姑娘的親娘吶,鳶尾姑娘在這紅妝里不是因?yàn)樗浅鰜碣u身的,而是因?yàn)樗募揖妥≡谶@里吶,如此說你可明白了?”
遠(yuǎn)處身穿淺絳色衣裳的男子從頭到尾靜靜看完這一幕,開口道:“河叴?!?p> 身后的少年領(lǐng)命,托著精致的白瓷小酒壺朝紅妝里送去。
紅妝里深處的寂靜庭院,涼亭四角風(fēng)鈴鋃鐺,清澈悅耳,鳶尾擁著白色狐裘坐在貴妃榻上,手里拿著話本子,一頭烏黑順滑的長發(fā)僅用一支白色山茶花松松簪起,未飾朱釵。那話本子沒看多久,她便隨手往亭中桌上一扔,點(diǎn)評道:“無趣?!?p> 身后侍立的雙髻丫鬟小葵適時(shí)道:“小姐既覺話本子無趣,何不趁此空閑把木槿姑娘送來的曲子看一看,夫人那邊已經(jīng)催問幾次了。”
“改日吧,我昨夜沒睡好,現(xiàn)下有些困,要去補(bǔ)覺?!?p> 鳶尾剛要起來,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問:“小花,我昨夜半夢半醒間好像聽到有人打斗?”
“一個采花賊,我打發(fā)了?!敝宦犛心新暻謇浠卮?,未見人何在。
“你怎么打發(fā)的?”
“斷了一條腿?!?p> “小花,我發(fā)覺你下手越來越狠了,以前頂多敲暈扔出去罷了,現(xiàn)在怎么動輒傷筋斷骨?”
“……”
無人作答,鳶尾又道:“你本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采花大盜,被小鳳困在這里做我的暗衛(wèi)三年,外面都傳你采花失手已被活活打死,江湖從此再無‘鬼手婁玦’,你是不是越來越覺得憋屈,所以才拿那些采花賊來出氣?還剩一年多,你且再忍一忍?!?p> “……”
依然無人作答,鳶尾正欲繼續(xù)撩撥他說話,丫鬟小桑捧著個白底彩繪小酒壺自前院走來。
侍立鳶尾身后的小葵見狀,不禁開口訓(xùn)斥道:“小桑,不要隨意去接客人的禮物往小姐這里送,念你初來,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p> 小桑性怯,聞責(zé)急道:“對不住,葵姐姐,我看這是酒才收的,先前尹公子送的零嘴我沒有接,于公子送的胭脂我沒有接,顧公子送的珠寶我沒有接,田公子送的綢緞我沒有接,我看這位公子送的是酒,想著小姐愛喝,才做主收下的。我下次不敢了?!?p> 小桑心中彷徨,捧著酒壺,不知該留該退,正自猶豫,鳶尾伸出手,懶洋洋道:“給我吧?!?p> 小桑趕緊把小酒壺遞給她,雙目低垂,依然不敢看她。
鳶尾接過小酒壺,未急著打開,對小桑道:“小桑,你來這里也有兩月了,都沒正眼看過我?guī)籽?,你?shí)話跟我說,我是長得有多見不得人?”
小桑滿臉通紅,著急解釋:“不是的,小姐,我……我……”
她越著急越結(jié)巴,越結(jié)巴越臉紅,最后竟致語塞,不懂怎樣才能讓小姐知道,自己家境不好,見識粗陋,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好看到,多看一眼都像是褻瀆。
鳶尾看著小丫頭臉紅失語的樣子,笑道:“別緊張,我逗你的?!?p> 她打開酒蓋,聞了聞,由衷贊道:“好酒!”
她修長的手指摩挲著細(xì)膩的瓷釉:“送酒人可有留話?”
小桑搖了搖頭:“沒有?!?p> 鳶尾蓋上瓶蓋,隨手放到桌上,擁了擁身上的狐裘:“這天氣真冷,昨晚夢多少眠,我要回房補(bǔ)覺了,你們自己找樂子去吧?!?p> 第二天,小桑又端來一小壺酒,送酒人依然未留話。
第三天,小桑又端來一小壺酒,送酒人依然未留話。
第四天,小桑又端來一小壺酒,送酒人依然未留話。
第五天,小桑又端來一小壺酒,送酒人依然未留話。
第六天,河叴去送酒時(shí),終被邀請入見。
澹臺東臨帶著河叴跟著小丫鬟一路穿廳過堂,途經(jīng)假山流水,花圃魚池,葡萄架秋千,喧囂聲漸遠(yuǎn)漸不聞,未料在這花柳尋歡之所,竟生生劈出一方尋常天地。
他終于見到傳聞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她一身白衣質(zhì)潔,坐在涼亭中,面前有一壺茶,茶香裊裊,手里卻拿著一只酒壺,一頭黑亮長發(fā)被一支粉色的切花月季綰于腦后,額前散落幾縷,襯出些許慵懶。他們走入涼亭,她抬眸,容貌昳麗,未施粉黛而盡態(tài)極妍,以他平生所見竟無倫比。
鳶尾道:“公子遠(yuǎn)道而來,我請公子喝一杯我們的國茶。”
“姑娘何以見得在下是遠(yuǎn)道而來?”澹臺東臨沒有絲毫被人看穿的尷尬,大大方方落座。
“這城中及各地的好酒,我嘗過十之有九,像公子送來的如此上品,倘在我國中,竟未被我嘗過,幾近于無,況且公子這酒中有一味浮束,普天之下只生長在澧祗國,浮束極難成活,有市無價(jià),如果我沒猜錯,公子所送之酒便是天下聞名的日覺酒。”
澹臺東臨微微一笑:“在下平日不沾酒,對酒道無甚研究,倒是在下疏忽了。姑娘聰穎,在下欽佩?!?p> 正當(dāng)此時(shí),蕸娘的貼身丫鬟竹嵐走入亭中:“小姐,夫人差我來問,給木槿姑娘改的曲子可做好了?”
鳶尾隨口應(yīng)道:“明天改好?!?p> 竹嵐聽罷,公事公辦道:“夫人讓我留話,說小姐改這曲子已經(jīng)拖了一月有余,明日復(fù)明日,我這趟如果拿不了曲子回去,夫人以后將不再釀?wù)凵丫??!?p> 聽到以酒相脅,剛才談笑自若的美人終于面色微變,顧不得他這個客人還在場,吩咐貼身丫鬟將曲譜拿來。
“竹嵐姑姑稍等,我現(xiàn)在改給你。”
他端起青瓷茶杯飲了一口茶,美人把他晾在一邊,低頭凝目專注于曲譜,纖纖玉指在石桌上打著拍子,他尚未喝完手中的茶,美人已執(zhí)起筆,在原曲譜上圈圈畫畫,大刀闊斧修改起來,宮商角徵羽嫻熟置換。
她放下毛筆,閉目輕吟淺唱,他不由想起關(guān)于她的另一個傳聞,傳聞她是音律大家,天賦異稟,十歲時(shí)所作的一首搖籃曲,家喻戶曉,不僅在上堇國廣為流傳,甚至傳到了象戶國,傳到了月徙國,傳到了他的國,跨過語言障礙,打破種族壁壘,克服文化差異,時(shí)至今天仍然是傳唱度最廣的一首搖籃曲,可惜她譜的曲少之又少,在搖籃曲之后只出過一首《余蘭渡》。若非今日親眼目睹她對五音操控自如,他幾乎已經(jīng)相信傳聞中所說她天賦泯滅,樂感盡失。
他忍不住隨之閉起眼,聽她清聲淺唱,其音調(diào)婉轉(zhuǎn),高低悠揚(yáng),令人沉浸其中,一時(shí)物我兩忘,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他生于宮廷,長于宮廷,聽?wèi)T黃鐘大呂,也聽過靡靡之音,唯對一人之輕吟淺唱過耳難忘。
他返國后也曾默下曲譜,令歌姬清唱,篩人無數(shù),此刻極致的聽覺感受,日后卻是遍尋不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