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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策問

瀏世錄 雪如暖 3670 2021-12-29 09:53:06

  境熹九年,臘月初八。

  小寒過后,鳳行祉經(jīng)幾日臥榻休養(yǎng),終能下榻小坐。

  這日晨起,菩提照料他吃完粥,喝過藥,便出門上山去拾柴枝。

  鳳行祉坐在桌旁,腳邊放著火盆,他手持匕首,剔削一根荔枝木枝。

  約過一個時辰,菩提背著一捆枯枝回轉(zhuǎn),放在院內(nèi)。

  她回到屋中,見鳳行祉仍在削木枝,便道:“你傷病未愈,不宜長時勞作,歇息一會?!?p>  鳳行祉依言放下手中活計,提起水壺倒出半盅溫水遞給她:“你也歇息一會。”

  菩提在他身旁坐下,喝著水,忽想起一事,放下水盅,起身拿來一件衣裳:“這衣裳昨夜做好了,當(dāng)時你已睡著,穿上試試看合不合身?!?p>  鳳行祉接過衣裳,菩提轉(zhuǎn)身去掩上門,搭手幫他褪去外袍,穿上新棉衣。

  菩提打量片刻,臉頰倏紅,遲疑道:“衣裳雖合身,但這針腳有些難看,穿出去怕會被人笑話?!?p>  鳳行祉撫摸著袖口細密的針腳,含笑道:“我倒不覺難看,我……”

  他話未說完,屋外忽然傳來叫喚:“菩提姑娘,在家么?”

  菩提應(yīng)聲出屋,鳳行祉坐回原處,疊起換下的外袍。

  屋外傳來對話聲,只聽她問:“劉大娘,找我何事?”

  一把婦人聲音道:“今日臘八,家里磨了些豆腐,是用自己種的黃豆磨的,送兩塊來給你嘗嘗?!?p>  “多謝劉大娘?!?p>  “不客氣,我先回去了,還要送兩塊給老周家。”

  菩提端著豆腐回到屋中,對鳳行祉道:“你坐會,我去做午飯。”

  她將豆腐放在灶臺上,到隔壁王大娘家買回半只老鴨,剁成塊,加入紅棗、枸杞、生姜、芡實,熬燙。待燙熬開,便洗米煮飯,又到院子摘下一把生菜,生火燉豆腐,炒生菜。

  將近午時,菩提把飯菜端上桌,喚鳳行祉吃飯,她起筷先夾一塊鴨肉放到他碗里,鳳行祉剛拿起羹匙,屋外又有人叫喚:“菩提姐姐?!?p>  鳳行祉循聲望去,見是上次那名送魚的小童。

  小童手里捧著一個海碗,碗里牛肉燉蘿卜熱氣騰騰,見菩提來到面前,便伸手遞去:“菩提姐姐,我阿娘叫我送碗牛肉來給你,是剛做好的?!?p>  “多謝?!逼刑峤舆^海碗,又問,“你吃飯了么?”

  小童與菩提較為熟稔,不似面對鳳行祉那般害羞,他稚聲回道:“我阿娘還在做飯,等我阿爺放牛回來就可以吃了?!?p>  “菩提姐姐,我回家啦?!毙⊥瘬]揮手,告別菩提,蹦蹦跳跳走出院子。

  菩提端著牛肉燉蘿卜走回屋中,在桌邊坐下,重新起筷。

  鳳行祉捏著羹匙,問道:“今日過節(jié),我能否喝幾口酒?”

  “不能?!逼刑釄詻Q回絕,夾起一塊牛肉放到他手里的羹匙上。

  兩人吃完飯,菩提洗凈碗筷,清理好灶間,回到屋中,見鳳行祉又削起那根木枝,她便坐在他身旁,安靜看著他做簪子。

  鳳行祉手指僵硬,木工費勁,進度緩慢。

  菩提看著他做了半個時辰,便催他去午休,待他熟睡,她又背上背簍出門去采藥。

  鳳行祉一覺醒來,日已西斜,屋中無人,他起身下榻,見菩提正在院中分揀草藥。

  菩提揀好藥,轉(zhuǎn)身見鳳行祉立在門邊看著她,她開口道:“你醒了?泡個藥浴吧。”

  灶間已備好半桶水,爐中炭火尚旺,菩提濾去藥材,舀出鍋中水,鳳行祉入桶中泡上半個時辰,菩提捧來干凈衣物,手里拿著干巾。

  鳳行祉從木桶中出來,接過干巾,擦干身上的水,穿上里衣,菩提上前幫他系衣帶,鳳行祉這才看見她左眼角劃了道口子,他動作一頓,啞聲問:“怎么受傷了?”

  菩提手上系著衣帶,不甚在意道:“上山采藥時不小心被荊棘刮到。”

  鳳行祉繼續(xù)問:“疼嗎?”

  菩提低頭為他系下擺的衣帶,隨口回道:“不疼?!?p>  鳳行祉伸手抬起她的頭:“我看看。”

  菩提順從抬頭,鳳行祉貼近細看,只見劃口約長二寸,利刺刮破皮膚,傷口上凝起一串小血珠:“出血了?!?p>  菩提未料到鳳行祉靠得如此近,他身上淡淡的藥味飄入她鼻端,溫?zé)岬氖中耐兄箫B,一縷長發(fā)散下,落在她下頜處,觸感微癢。

  鳳行祉見她驀然沉默,面部浮起紅暈,清淡的眉目間似有慌亂,他一時忘言。

  兩人靜默相對片刻,他忽而俯身,吻上她的唇。

  菩提呼吸一窒,心跳如雷,他們雖已同榻而眠,卻從未有肌膚之親。

  唇上觸感柔軟,是平生未有之體驗,菩提不由屏住呼吸,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身處何處。

  時間仿佛凝滯,似是僅過一瞬,又似已過一生,屋外忽而有人叫喚:“菩提姑娘?!?p>  兩人倏然分開,菩提揚聲應(yīng)道:“在。”

  她應(yīng)完,仍立在原處,目光避開他,呼吸紊亂,極力平復(fù)。

  王大娘等在院中,約過半刻鐘,菩提從灶間出來,反手掩上門,問道:“王大娘找我何事?”

  王大娘笑道:“今日是臘八,我家里備了好些菜,想叫你們兩口子上我家去吃晚飯?!?p>  菩提婉辭道:“這恐怕不太……”

  王大娘未待她說完,打斷道:“今天大過節(jié)的,你們只有兩口子,懶得生火了,一起上我家去吃吧,人多熱鬧些?!?p>  王大娘盛情,菩提不再推拒,答應(yīng)道:“好,我收拾一下便過去?!?p>  “那我先回去做飯了?!蓖醮竽镫x去。

  菩提返回灶間,鳳行祉已穿好外袍,她讓他先回屋,她將藥爐中的藥倒出,擱在灶臺上晾,動手收拾好灶間,又收好院子晾曬的草藥,將今日拾回的柴枝抱入灶間,見藥已涼溫,便端到屋中,待鳳行祉飲完,她再將空碗拿去洗凈。

  諸事忙妥,兩人臨出門前,菩提擔(dān)心晚間風(fēng)大,又給鳳行祉多添了一件外袍。

  他們?nèi)サ酵醮竽锛遥醮竽镎谠褐凶跃虻乃园坞u毛,一名十六歲模樣的少年坐在屋檐下剝花生,膝上攤著一本書。

  王大娘見他們到來,忙招呼他們進屋坐,菩提見少年身旁有一把空椅子,安置鳳行祉坐下,她轉(zhuǎn)身去幫王大娘打下手,兩人數(shù)番謙讓,王大娘終是推之不過,只好讓菩提擇菜、洗菜。

  王大娘初見鳳行祉,不由頻頻偷眼打量,但見他品貌非凡,粗衣布服難掩一身風(fēng)儀,只可惜瘦骨伶仃,發(fā)色半灰,病容憔悴,瞧著像是命不久矣。

  鳳行祉見少年膝上攤著一本書,粗略掃去,似是《左傳》。

  王大娘見鳳行祉看了一眼大郎的書,忍不住開口搭訕:“這是我家大郎,說起來很驕傲啊!他可是我們村里唯一一個讀書人,我家那口子平時都不舍得讓他下地干活,他已經(jīng)考中了舉人,明年是要去參加那春什么……春闈的!”

  少年似有些難為情,低低叫了一聲:“娘?!?p>  王大娘并未理會他,嘆一口氣,又繼續(xù)道:“說來慚愧,家里太窮,離縣城又遠,請不起教書先生,又進不了私塾,大郎平日都是靠自己琢磨這些書。”

  鳳行祉微微一笑,啞聲搭話問:“平日都看什么書?”

  王大娘目不識字,一時被問住。

  少年低聲接口答道:“平日看的是《大學(xué)》、《論語》、《孟子》、《中庸》、《詩經(jīng)》、《尚書》、《禮記》、《周易》、《春秋》、《左傳》、《公羊傳》、《谷梁傳》……這些書都是家父從縣里買回來的?!?p>  鳳行祉接而問:“平時會做文章么?”

  少年王山右答:“多做詩賦。”

  鳳行祉又問:“《左傳》有言‘無德而祿,殃也’,何解?”

  少年王山右答道:“無德者,人之蠹蟲也,不可以為公門表率。無德而享祿,易使世風(fēng)日下,禮樂崩壞,乃致民心向背,因此謂禍也?!吨芤住酚性啤竦螺d物’,《禮記》亦有云‘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晚生以為人立于世,可以無才,可以無成,不可無德,朝廷取士,乃為國辦事,承民所望,亦當(dāng)慎以量德。”

  鳳行祉并未表態(tài),再問:“自長徵三年起,國中承平已數(shù)十載,何以繼續(xù)久安?”

  少年王山右答:“依晚生拙見,以為要義在固內(nèi)睦外,大略有三:其一,仁惠明刑,仁惠以聚民心,明刑以抑奸惡;其二,文武并重,文以治國,武以強國,國治則靖河山,國強則懾外敵;其三,和鄰防鄰,和鄰以能免戰(zhàn),防鄰以可應(yīng)變?!?p>  少年王山右說完,見那男子亦未表態(tài),他觀其神色似有鼓勵,又見其談吐不俗,非尋常山野村夫可比,他囁嚅道:“晚生日后倘有不明之處,可否向先生請教?”

  “可以。”鳳行祉頓了頓,又道,“詩賦詠物抒懷,終不及策論務(wù)實,日后多做策論?!?p>  少年王山右恭謹(jǐn)?shù)溃骸笆?。?p>  王大叔帶著四歲小兒在地里挖回一籃子小土豆,見客人已至,他笑著打過招呼,便著手處理起那籃小土豆。

  小兒跑到兄長身旁,挨在兄長腿邊,看著鳳行祉,滿目好奇。

  鳳行祉含笑伸出手:“過來?!?p>  小兒并不怯生,應(yīng)聲走到鳳行祉身邊,偎進鳳行祉懷里,磨纏片刻,突然轉(zhuǎn)身跑進屋中,捧出一梳粉蕉,放到鳳行祉手里。

  王大叔夫婦與菩提三人合力做了一桌子菜,花生燉豬蹄,醬燜小土豆,淮山杞子煲雞湯,韭菜炒蛋,清蒸冬瓜,蒜蓉油麥菜,臘八粥。

  六人共桌,雖有擁擠,倒也和樂,吃過飯,鳳行祉與菩提又小坐一盞茶光景,菩提見鳳行祉面有疲色,于是向王大娘一家告辭。

  天已黑透,王大叔為二人準(zhǔn)備了一盞燈籠。

  鳳行祉提著燈籠,兩人走出王家院子,寒風(fēng)撲面,鳳行祉見菩提衣著單薄,不由伸手探一探她的手溫,未料自己的手比她的手更為冰冷,手指剛觸到她手背又連忙縮回,菩提反應(yīng)迅速,抓住他的手,蹙眉道:“你的手怎么這樣涼?你覺得冷么?”

  “不冷?!兵P行祉擔(dān)心凍著她,仍欲抽手,菩提用力抓緊,另一只手亦握上他的手,兩手包合,攏緊他的手,一路未曾放開。

  二人回到屋中,鳳行祉躺回榻上,菩提為他揉搓雙手勞宮穴及足底涌泉穴,直至他手足漸暖,她才下去燒水沐浴。

  菩提沐浴過后,回到屋中,擦干頭發(fā),熄燈上榻,見鳳行祉仍未睡著,以為他有心事,轉(zhuǎn)念又想到他與王大郎的對話。

  靜夜黑暗中,她低聲開口道:“等來年開春,天氣暖和,我們便回帝都吧?!?p>  良久,鳳行祉才啞聲道:“我一身殘損,心力不足,于國已無用,不回也罷?!?p>  屋外寒風(fēng)呼嘯,榻上兩人抵足而眠,鳳行祉合起雙目,強自收斂思緒。社稷江山,國計民生,弊制改革……他空負諸多未竟之志,至今只能統(tǒng)統(tǒng)都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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