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考據(jù)

　　一千三百年后，洙順省，中符市，市立圖書館。

　　一樓落地窗邊坐著一名三十多歲的青年，他穿著一件咖啡色格子衫，頭發(fā)蓬亂，不修邊幅，下巴冒出一層青青的胡茬，正在看一本史書，看得全神貫注，手中一支中性筆，時不時作些筆記。

　　身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他看到來電顯示，又看了看時間，心叫糟糕，忙接起電話，只聽電話那端的人說：“小趙，到哪了？”

　　趙詹統(tǒng)壓低聲音說：“戴導(dǎo)，不好意思，我還在圖書館，看資料看得忘了時間，你們先開始吧，我現(xiàn)在馬上過去?！?p>　　趙詹統(tǒng)掛掉電話后，收起桌面的書本和記事本，在圖書館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趕到流虹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已是四十五分鐘后，他被前臺引入會議室。

　　會議室中已經(jīng)開始，人手一份劇本，他的進入打斷了里面的說話，導(dǎo)演戴扈五十多歲，身材高胖，微有禿頂，他抬頭，招呼說：“來了？坐?！?p>　　趙詹統(tǒng)走到戴扈身邊的空位落座，戴扈掃一眼他放在桌面的幾本書，沒發(fā)表什么意見，只說：“繼續(xù)。”

　　鳳行祉的扮演者寧舟唐接上先前的話頭說：“鳳行祉這個人從翰林院到刑部，再到宰相，為百姓做過許多實事，可見他是有一顆拳拳之心的?！畧丛馈^于血腥殘暴，史學(xué)家歷來褒貶不一，爭議很大，考慮到需要過審的問題，我個人認(rèn)為劇本中這一段是不是可以拿掉，或者用畫外音的形式幾句帶過？”

　　趙詹統(tǒng)解答道：“朱晢帝與鳳行祉君臣情厚，在鳳行祉死后將他追謚為‘慧王’，要知道這是朱朝開國兩百多年來第一個異性王。鳳行祉死后，晢帝一直不愿再封相，甚至為他廢了丞相制，可見鳳行祉在晢帝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即便如此，晢帝也沒有動用過特權(quán)去干涉史官對鳳行祉‘埓原之屠’的記錄，這是不能抹殺的歷史。”

　　戴扈接口說：“我們拍的是歷史片，先不考慮能不能過審的問題，我們要爭取盡最大可能去還原歷史?！?p>　　寧舟唐點點頭，沒再發(fā)言。

　　鳶尾的扮演者竇晗朶開口說：“我覺得歷史正劇有些偏沉悶，會失掉一些想嗑CP的年輕觀眾粉，是不是應(yīng)該考慮在劇本中給鳶尾和鳳行祉多加幾場感情戲？”

　　趙詹統(tǒng)說：“在歷史上，鳳行祉至死也沒有娶妻生子，我們這個劇的定位是歷史劇，不是言情劇。”

　　他望向蘇禾涴的扮演者張夏滇及漱平長公主的扮演者許豆橙，繼續(xù)說：“史料的記載少之又少，現(xiàn)在有據(jù)可查的，與鳳行祉有感情沾邊的，只有三個女性，一個是蘇禾涴，一個是漱平長公主，還有一個是鳶尾?！?p>　　“據(jù)《朱朝武將傳》載，境熹十一年，時為云麾將軍的靳無射娶了漱平長公主。境熹十九年，旐烈侯靳矍兩夫婦相繼病逝，靳無射守孝三年，期滿后再次申請去邊地守關(guān)，長公主也追隨他同去。兩人一生恩愛，育有一兒兩女，史實確鑿，所以漱平長公主與鳳行祉的感情戲是不能胡編的?！?p>　　趙詹統(tǒng)轉(zhuǎn)望張夏滇：“至于蘇大小姐，據(jù)野史《境熹記實》載，蘇禾涴與鳳行祉‘有少誼’，我個人覺得從‘有少誼’這幾個字可以推斷出蘇大小姐和鳳行祉小時候是很好的玩伴。鳳行祉早慧，才貌雙絕，蘇大小姐對鳳行祉動過心是有極大可能的，但據(jù)《朱代民間婚嫁俗》載，蘇大小姐最后嫁給了獰照富商云宗列，兩人的婚禮盛況空前，成為一時美談?！?p>　　“又據(jù)《朱朝商才集·商神宗列》載，云宗列經(jīng)商天賦驚人，生意遍布境內(nèi)外，在朱晢帝朝有著舉足輕重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他終生僅得蘇禾涴一位夫人，在那個妻妾成群的年代，被后世傳為模范，兩人育有三兒一女。因此，蘇禾涴與鳳行祉的感情戲也不能隨意亂加?！?p>　　趙詹統(tǒng)轉(zhuǎn)望竇晗朶，說：“嚴(yán)格來說，鳶尾和鳳行祉也不是情人。歷代美人志《唏噓集》有載‘鳶尾好酒，常與止飲’，這里可以看出鳶尾和鳳行祉是很熟的酒友，他們算不上情侶，最多只能算是知己。鳶尾長相絕美，眼光孤高，一般的男子看不上，鳳行祉出類拔萃，也許鳶尾心里是喜歡他的，但史料沒有記載，至今已不可考。”

　　趙詹統(tǒng)看了看紇骨雄奇的扮演者陳中驊，繼續(xù)對竇晗朶耐心解釋：“鳶尾之所以能出現(xiàn)在這部劇中，不是因為與鳳行祉有什么感情糾葛，而是因為在朱晢帝執(zhí)政期，月徙國王紇骨雄奇曾帶豐厚的聘禮前來向鳶尾求婚，事關(guān)朱晢帝一朝的外交，這才有幾場戲份?！?p>　　趙詹統(tǒng)目光滑過章龍紹的扮演者俞茗成及姬諼的扮演者曹粒筱，最后落在導(dǎo)演戴扈身上：“如果覺得劇本中感情戲有些薄弱，可以給朱晢帝和敬信皇后加幾場。敬信皇后溫婉嘉善，貞靜賢淑，深受帝寵，朱晢帝的后宮是整個朱朝史上妃嬪最少的后宮，帝后情深是有史為證的?！?p>　　戴扈開口說：“晢帝是歷史上有名的勤政皇帝，他在位五十七年，采取的一系列政治舉措，奠定了朱朝延續(xù)數(shù)百年繁盛的基石，我們的著重點主要放在朝堂國事上，在不影響大框架的前提下，可以適當(dāng)加幾場感情戲?！?p>　　劇本圍讀一直到晚上八點多才結(jié)束。

　　眾人各自散去，會議室中只剩下戴扈和趙詹統(tǒng)，趙詹統(tǒng)抬手揉一把亂糟糟的頭發(fā)，打了個哈欠。

　　戴扈看他一副精神萎靡的樣子，不禁說道：“劇本已經(jīng)交了，你還看這些史書干什么？”

　　趙詹統(tǒng)說：“鳳行祉遇害一案直到最后也沒有找到真兇，我總不甘心他就這樣死了，我再找找相關(guān)文獻，看能不能找到點什么?！?p>　　戴扈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會議室中禁煙，他沒有點著，只拿在手里把玩：“我說你就是一根筋，容易鉆牛角尖?！?p>　　趙詹統(tǒng)不反駁，他捧起圖書館借來的幾本書：“我回去按照今天討論的結(jié)果再調(diào)整一下劇本?！?p>　　一個月后，劇本定稿。

　　兩個月后，正式開機。

　　當(dāng)晚，開機宴，趙詹統(tǒng)趕到金聯(lián)娛樂城時，宴已將盡，眾人散在各處，玩游戲，唱K，聊天。趙詹統(tǒng)從其中一張飯桌的剩菜中隨手抓起一個饅頭，也不沾煉乳，直接咬下一口，環(huán)顧一圈，沒看到導(dǎo)演戴扈，他三兩口解決掉手中的饅頭，轉(zhuǎn)身去樓梯間，果然見戴扈站在樓梯間的窗邊抽煙。

　　戴扈說：“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飯都吃完了。”

　　趙詹統(tǒng)說：“我去了吉前區(qū)圖書館，趕回來有點遠?！?p>　　戴扈看一眼他手里捧著的幾本書：“你還在找資料呢？”

　　趙詹統(tǒng)笑著說：“你不是說我一根筋嘛?！?p>　　戴扈吸一口煙，看著面前飄散的煙霧，淡淡道：“史官下筆無情啊!百萬字一部《朱書》中關(guān)于鳳行祉的死只有短短一句‘境熹九年冬，相止薨，帝葬之’，至于他是怎么死的，當(dāng)時的人們有多傷心，只能靠后世自己猜測，或者從無法分辨真?zhèn)蔚囊笆防锶ふ乙恍┲虢z馬跡?！?p>　　戴扈手里的煙吸完，他嘆一口氣：“滾滾歷史長河，相比起朝代更迭，局勢變動，一個人的生死簡直渺小如泥沙。”

　　他望向趙詹統(tǒng)，看著這個青年熬紅的雙眼說道：“鳳行祉的死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都記載是境熹九年，我勸你，消停吧，別找了?！?p>　　趙詹統(tǒng)拍了拍手里的幾本書：“比較有名的歷史文獻我都看過了，我再找找晢帝朝官員們的著作，看能不能有所發(fā)現(xiàn)，等我把各個圖書館所有能找的相關(guān)資料都看完就消停了?！?p>　　他揮別戴扈，回到住處，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進入書房，翻開一本晢帝晚年一位戶部尚書寫的養(yǎng)生雜談。

　　他看完這本養(yǎng)生雜談已經(jīng)凌晨三點多，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也顧不上洗澡，回到臥室，倒在床上，一秒入睡。

　　第二天，趙詹統(tǒng)被餓醒，他抓起手機看時間已經(jīng)一點多，起來泡了兩桶方便面，然后去刷牙洗臉。

　　洗漱完回到客廳，坐下狼吞虎咽吃起面，隨手又翻開一本晢帝朝一位刑部致仕老官寫的山河游記。

　　趙詹統(tǒng)在沙發(fā)窩了一個下午，看完這本游記已經(jīng)七點多，他打電話叫了一份外賣，然后去洗了個冷水澡。

　　外賣送到，他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邊吃著，又翻開一本丞輔司一名官員寫的自傳。

　　這名官員是境熹十六年的狀元，殿試時所對的策問深受晢帝贊賞，錄為翰林院修撰，后來幾經(jīng)升職，官至丞輔司五成員之一。

　　這名官員在境熹十年參加過一次春闈，沒有考上，后來一直沒再科考，直到境熹十六年，再入科場，兩元及第。他為官端慎，見地獨到，很得晢帝重用，他主張推行的一些新政使百姓受到許多實惠，因而深受愛戴。他進入丞輔司后，再次重提鳳行祉當(dāng)年遇害前曾提出過粗略構(gòu)想的黎效制，并進一步完善細節(jié)，推向全國。

　　這名官員為官四十多年，自傳中政治生涯的篇幅占了八成，趙詹統(tǒng)喝完那罐啤酒，看到他寫到父母妻兒，貧寒的出身，以及先生的悉心教導(dǎo)。

　　趙詹統(tǒng)從頭至尾看下來，看完他為亡故恩師寫的一篇悼文，不禁心跳加速，微微坐直身，又重讀一遍：

　　吾本寒門，居于窮鄉(xiāng)，鄰有夫婦，親厚謙和。有日機緣，蒙先生垂問，吾恬求師之，獲先生許可，實乃三生之幸。

　　先生執(zhí)筆艱難，仍為吾批改文章，吾看書至困惑處，常登門討教，每受點撥，總覺醍醐灌頂，先生卓見，格局遠大，吾實難望項背。

　　十年不第，有先生看顧，吾未嘗失意，先生常鼓勵吾抒己見，吾頻與先生論政，對至深入處，常忘茶飯，大感酣暢。

　　先生體弱，終日不離藥石，每逢陰雨，更備受折磨，吾看在眼中，心痛不已，常恨不能以身代之。

　　十五年十一月壬寅，先生病故，吾當(dāng)痛擊，如喪父兄。先生不棄吾質(zhì)庸，吾得先生教導(dǎo)六載，竟不知先生名姓，村人日常皆以“菩提相公”稱之。

　　吾雖平步青云，人生得志，每憶及先生，常以為憾，生當(dāng)永念。

　　趙詹統(tǒng)控制不住心頭激動，忙打電話給戴扈，得知戴扈在片場，他立即趕去片場。

　　他去到片場，坐在戴扈身邊，等著他拍完戲，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

　　戴扈從煙盒拿出一支煙，看一眼趙詹統(tǒng)的神色，又掃一眼他手里的書，嘴里含著煙，聲音含糊道：“看你這一臉興奮的樣子，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趙詹統(tǒng)將手里的書遞過去：“這是境熹末年丞輔司一位官員寫的自傳，我覺得他很有可能是鳳行祉的學(xué)生，里面有一篇悼文，寫到鳳行祉的死亡時間不是史書所載的境熹九年，事實上他活下來了，直到境熹十五年才去世?！?p>　　戴扈接過書，大致掃了眼封面，作者是王山右，他信手一翻，悼文那頁夾了一張書簽，他認(rèn)真看完那篇悼文，抽一口煙，說：“里面提到的‘先生’無名無姓，你怎么就能認(rèn)定他是鳳行祉？”

　　趙詹統(tǒng)身體微微前傾，解釋道：“這位官員的政治主張和鳳行祉的政見很相似，他推行的一些改革也和鳳行祉為相期間提出的一些改革方向相一致，我認(rèn)為他受鳳行祉教導(dǎo)六年，思想上受到鳳行祉的影響很深，所以才會有這么多的相似，不然單單用巧合說不通。”

　　戴扈又抽一口煙：“你單憑這些相似就推測他寫的是鳳行祉，實在有些牽強，這些政策都是惠國惠民的實政，要說這兩人是‘智者所見略同’也說得過去啊!退一步說，就算你我都信他寫的是鳳行祉，別人會信嗎？”

　　戴扈拍了拍趙詹統(tǒng)的肩膀：“小趙，我覺得你為了追尋鳳行祉最后的下落，弄得本末倒置了。我們要拍的是晢帝一朝執(zhí)政時期的歷史，雖然鳳行祉是很耀眼的王佐之臣，與晢帝君臣相得，在劇中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他畢竟只占了其中短短幾年。你不要再鉆牛角尖了，我不支持你再改劇本，就按正史里的記載去拍?！?p>　　趙詹統(tǒng)不甘道：“戴導(dǎo)，我們的初衷不是要爭取最大程度去還原歷史嗎？”

　　戴扈揚了揚手里的書：“我們要拍的是正劇，正史才是權(quán)威，如果按照這部自傳的一篇悼文去改寫劇本，到時候你能一個一個跟觀眾去解釋這不知名姓的‘先生’說的就是鳳行祉嗎？況且，悼文里還提到一個叫‘菩提’的人，在現(xiàn)存的資料中，正史、別史、稗史、野史、逸史里都沒有這個人，根本無據(jù)可考啊!到時候觀眾只會認(rèn)為是我們憑想象臆造了這個結(jié)局，這會打破制片方期望這個劇能呈現(xiàn)的嚴(yán)肅性和客觀性。”

　　趙詹統(tǒng)一時張口結(jié)舌，戴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小趙，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都不是事情的全貌，只是其中的一個片面而已。有時候就算我們有幸看到了全貌，但受到現(xiàn)實條件的限制，我們往往也沒辦法讓全部人都和我們一起去看到這個全貌。你現(xiàn)在還年輕，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你自然就會明白了?！?p>　　趙詹統(tǒng)沉默，他雖然不認(rèn)同，但他沒有話語權(quán)。

　　戴扈抽完手里的煙，站起身：“走吧，我們?nèi)コ韵?。?p>　　城市燈火萬家，兩人一起往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