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開開照相館
黑暗狹窄的弄堂里,岳不息的臉不時從竹竿挑曬著的衣服袖子或褲腿兒間掠過。
間或從某個窗口投射出來的昏黃燈光,將他的影子胡亂投射在墻壁上、黃包車上。
循著僅容下兩只腳并立的窄窄樓梯往上走,在一層半那間破舊木門前,他輕輕敲門,門“吱呀”打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笑著說:“回來了,快上去吃飯吧。”
岳不息將幾棵青菜、半紙袋黃豆芽和一塊豆腐交給老人:“秦媽媽,這是明天的菜?!?p> “好的,好的,快上去吧,飯要冷了?!鼻貗寢屇_邊傳來一聲嬌滴滴的貓叫,岳不息蹲下身子,撫摸那只小黃貓的頭:“小乖,不會忘記你的?!彼贸鲆黄f報紙包的魚雜放進(jìn)門邊的小碗里,小乖“喵嗚喵嗚”吃得開心。
岳不息的家在樓頂?shù)拈w樓上,他每天早出晚歸,見秦媽媽年紀(jì)大了,孤苦伶仃艱難度日,就請秦媽媽晚上幫自己做一頓晚飯,這樣子他每月可以貼補(bǔ)老人幾塊錢,還能名正言順地買米和菜交給老人代做,起碼她不至于挨餓。
老人當(dāng)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靠著撿紙皮偶爾也會買一條咸魚回來一起改善生活。
秦媽媽的家原在蘇州鄉(xiāng)下,日本人飛機(jī)大轟炸時沒有了家,就帶著兒子、媳婦和小孫子來上海投奔哥哥。哥哥日子也不寬裕,將這兩間舊房子借給妹妹住,不想兒子來上海沒多久就染病死了,兒媳婦在一個深夜帶著孫子不知道去哪里了,一走七八年杳無音信。
岳不息在四川北路有一家“開開照相館”,本可以住在照相館里,但是出于安全需要,他還是在寶山路附近租下了這個閣樓。
搬來不久,岳不息就聽說了秦媽媽的不幸遭遇,看到每日只吃一餐飯的老人還要省下一口吃的給流浪貓小乖,他主動伸出了援手。
岳不息今年二十九歲,家在南京,六年前他的父母、哥哥、嫂子和十五歲的妹妹、一歲半的侄子全部死于那場大屠殺。
那時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岳不息在江西做教員,也因此幸免于難。
家破人亡后,他消沉了好一段日子,感覺前途渺茫,無牽無掛到心如刀割,甚至有了自殺的念頭。
也就是在他感覺最暗無天日時,他結(jié)識了紅色引路人盧偉華。從盧偉華那里他知道中國共產(chǎn)黨是工人階級的政黨,是中國人民的主心骨。面對著這個山河破碎、生靈涂炭的苦難中國,只有勠力同心,才能趕跑侵略者,也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中國!
于是,他追隨者盧偉華的腳步來到了上海。
桌上擺有一盤紅燒帶魚,一個小青菜,一碗米飯。他知道,秦媽媽把一條帶魚最好的三塊都給了他,她自己吃的是頭尾。
兩年前,和秦媽媽談妥幫自己做晚飯時,他很自豪,覺得自己是在周濟(jì)秦媽媽。但是,秦媽媽為他做的第一次晚餐,他是合著眼淚吃下的,因?yàn)椋肫鹆思液蛬寢尅?p> 岳不息只吃了一塊帶魚,那兩塊他用碗扣好放在窗臺上,明早走的時候告訴媽媽自己吃不了,讓她午飯時吃掉,不然壞了就可惜了。
兩個身如浮萍的人,用這樣的方式相互關(guān)心、攙扶著,在無盡黑夜里艱難前行。
選擇在四川北路開照相館,是因?yàn)檫@里緊鄰著日本海軍特別陸戰(zhàn)隊(duì)司令部。常有日本士兵來照相寄回家里去報平安。
鏡頭里看著身著軍裝或站或坐,滿面笑容的日本兵,他眼前總會出現(xiàn)殘?jiān)珨啾谙碌囊痪呔邭埲辈蝗?、和漂浮在江面的尸體,那是他最親的家人和鄰居們。
他多么希望相機(jī)鏡頭可以攝取人的魂魄,那么他鏡頭里所有的鬼子們都會死掉,為被他們屠殺的中國人殉葬。
盧偉華說:“要學(xué)會隱藏自己的內(nèi)心,勾踐尚能臥薪嘗膽,終有一日,我們的鐵拳會狠狠揮向鬼子的太陽穴!”
大造是一個隨軍記者,他很少穿日本軍裝,但是經(jīng)常來開開洗照片,最忙的時候一連十幾天每天送膠卷過來。
他的照片都是為了宣傳日本圣戰(zhàn)而拍的,主要是海軍士兵出海時的照片,也有幫其他部隊(duì)拍的行軍和戰(zhàn)斗場面。
從這些照片里,可以對日軍海陸軍在中國大地上的侵略行動有一個側(cè)面的了解,岳不息經(jīng)常會偷偷存留一些有價值的照片。
大造看這樣子只有二十四五歲,人消瘦而清秀,話不多。他喜歡呆在照相館里,雖然照相館的主人岳不息比自己更不愛說話,但是他還是很喜歡這里。
因?yàn)檎障囵^里懸掛著的那張全家福,看得出岳不息那時很年輕,他的父母都很慈愛,他的兄長很英俊,他的妹妹像一朵尚未開放的玫瑰花。
非常巧,大造也是一兄一妹,來中國時家人的年紀(jì)都和照片上差不多大。他從不問岳不息家人的情況,因?yàn)閺奈匆娺^他們出現(xiàn),所以他不敢問,他知道,也許他們都死了。這種情況他聽到的不是一兩家。
司令部里有一個很漂亮的中國女孩子小琪,是大造的助手,幫忙整理洗好的照片并分類。有一次小琪看著一張日本兵手持軍刀揮向一個中國婦女的照片,捂著嘴在默默流淚,大造問她怎么了,她低聲說:“我的家人,就是被這樣的刀和這樣的......人!殺死的!”
大造知道,小琪本來想說“就是被這樣的刀和這樣的魔鬼殺死的!”是自己身上的軍裝,讓她改變了表述方式。那以后,他便很少穿軍裝。
小琪是司令部一位軍官的情婦,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成為日本軍官的情婦,但是,他卻能從她的眼睛里看見怒火。終于有一天,小琪試圖殺死那名軍官,但是她力氣太小,匕首僅僅刺破了軍官的肚皮,她卻被那名軍官砍掉了半個腦袋。
大造因此也受了牽連,被審查了一個多月才罷休。
小琪唯一留在辦公室里的只有一小盆文竹,大造沒舍得扔掉,一直在悉心養(yǎng)護(h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