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妹妹蘭文珠的情況要特別一點兒:那會兒,我們設計院派下來了一個項目,我老公是項目組副組長,雜事兒基本都歸他管,屬于有呼必應的那種角色。我呢,只是組里的普通同事,但因為我沒有家人在本市,住單位宿舍不愛回去,又不談戀愛,所以幾乎除了睡覺時間,我都泡在辦公室里,連吃飯都很少離開。我老公是本地人,家事兒多多,還有個小他許多歲的妹妹要陪,他在外面被臨時抓差呼回來,多數都會帶著他的小妹妹,而辦公室里最有閑時間給他搭把手的,那就是我。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小丫頭時的情形,她被我老公引到我的辦公卡位里,我老公說:“小唐,麻煩你幫我照看下我妹妹,我馬上就回來?!?p> 這一“馬上”,至少過去兩小時。
小姑娘才十二歲,坐在一張可以轉來轉去的圓椅上,眼珠黑烏烏的,仔細盯著我瞧。我笑笑,問她:“你想吃點兒什么嗎?我這里有小餅干?!彼龘u搖頭,說:“你不想問我什么事兒嗎?”
我好奇地說:“問你什么?吶,在我這兒,你放輕松,想干什么直接告訴我就行了,不用我問什么吧?”
小姑娘想了想,說:“那我想出去玩兒,坐辦公室里太悶了?!?p> 我點點頭,拎起包包就帶她出去了,我們在附近商場的兒童游樂區(qū)里玩了個多小時,興盡而返,發(fā)現我老公居然還坐在他的電腦前目不斜視地忙活,都沒查覺到我們出去了。
我就把小姑娘又帶回我的卡位,再次問她:“現在想干什么?”
蘭文珠坐在圓椅上晃來晃去,反問我:“你真的什么也不想問我?”
我就納悶兒,說:“我不是剛問你想干什么嘛,這不叫問?”
蘭文珠翹起小鼻子,笑道:“通常這個時候,別的大姐姐該向我打聽我哥啦……其實不用到這時候,早就開始打聽啦,我見你老不問,怪替你著急的?!?p> 我恍然大悟,也笑道:“你哥是我同事,我又不是不認識他,有什么好打聽的,我想要了解什么人,喜歡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
蘭文珠的表情相當贊許,道:“你跟別的大姐姐不太一樣,你喜歡我哥不?我?guī)湍憧蠢嗡??!?p> 我之前說過,我的習慣是不愿意想太多,蘭文珠這么開玩笑似地跟我說話,我也就開玩笑似地回答她:“別管你哥,我倒蠻喜歡你的。剛才咱倆玩兒的挺開心。我告訴你個秘密哦,我超喜歡玩兒童游樂區(qū)的,不過年齡大了,不好意思自己去玩兒,帶著你,我就能玩盡興啦。你開心不?以后有機會咱倆再去玩兒唄……千萬別告訴你哥啊?!?p> 蘭文珠大樂,猛點頭,與我擊掌相約,我倆就此成為忘年交的玩兒伴。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老公忽然意識到他妹妹和我相處得特別好,給他的工作帶來很大便利,就同我玩笑似地說,要把他的加班獎金分給我一半,我記得當時蘭文珠就坐在旁邊笑吟吟地盯著我,那一刻我怦然心動,覺得面前這個絲毫不讓我感覺到暴力威脅的男人,似乎真的可以更接近一些,就抿嘴一笑,沒有表示撇清客氣。
人和人的緣份,有時候,就是這樣奇妙。
直覺到妹妹蘭文珠不是普通人,那是因為在我結婚前夕,發(fā)生了一件怪事,這件事我并沒有同我老公仔細講過,我怕他接受不了。
再親近的人之間也可以有秘密,只要目的是為了保護對方,而不是傷害對方。
就比如我父母,現在年紀大了,又沒有我在身邊,兩人在一起吵吵鬧鬧過日子,卻誰也離不開誰,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們,在我未成年時他們對待我的方式,曾經給我?guī)磉^何等樣的創(chuàng)傷。
有什么可說的呢?說了無非兩種結果,一種是父母不理解,覺得我小題大作,這種態(tài)度會再次給我?guī)韨?;另一種是父母理解,深深自責,那又何必?我覺得報復沒有意義,特別是對于親人的報復,父母年事已高,我不能守在他們身邊,他們平安即是我的福氣,我還要掀過去的舊賬出氣么?難道他們痛心了,我就痛快了?
這兩種結果我都不想要,所以我選擇什么都不說。
這個世界上沒有真相,這個世界上,只有現實。如果說這個世界是一張試卷,那么真相是一道閱讀理解的大題,每個人都可以寫每個人自己的答案,雖然得分可能有高有低,但這道題并沒有標準答案;而現實是這張試卷上的選擇題和是非題,那都是有標準答案的,錯了就扣分,對了就得分,因果在答題的那一瞬間已然注定。
所以真相可以不必追究,現實卻必須小心應付。
我不愛多想,不愿意去做閱讀理解,我的整個人生,就如同一張必須小心涂圈兒的答題卡,涂好了就沒辦法再更改。所以我不喜歡較真兒,有什么問題我就解決什么問題,我唯一從我父母身上學到的,就是絕不要用他們對待我的方式去對待我愛護的人。
就好比我結婚前夕發(fā)生的這件事,要擱我父母身上,估計必然要吵一大架,鬧得婚都結不成,而我不想傷害我的老公,所以我只是解決了這個現實問題,卻從沒有告訴過他這件事的真相。
那一年,蘭文珠滿十八歲,在她的成人禮結束后,我老公在酒店的停車場上向我求婚,水到渠成,我自然答應。之后我老公才帶我回家見他的父母,也見到了他的老祖宗。
我直覺到我未來的婆婆和奶奶似乎都不太滿意我。
這直覺完全無可解釋,婆婆和奶奶對待我的方式有禮有節(jié),無可挑剔,絕沒有刻意為難我,尤其是老祖宗,七十六歲的老太太,思路清晰,口齒明白,手腳利落,我坐在我老公家的客廳里,連想幫把手表現一下的機會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