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家的中榭姐就特別羨慕我,她喜歡畫畫,可惜自小沒學過,錯失了練習基本功的關(guān)鍵時間?,F(xiàn)如今在老年大學上我教的畫畫班,我看她靈氣是有的,但技巧很難補上,充其量就是個自娛自樂的愛好罷。有時候閑聊,榭姐會跟我流露出來一些埋怨,怪當年父母沒有支持她去學畫。我就勸她,她和我的情況不一樣,我當年那是拿搏命的勁兒去學畫畫的,畫畫對我來說,既是愛好又是生存所需,吃了多少苦頭只有我自己知道,她哪里需要費這份力氣?蘭家家境無虞,根本不需要讓孩子自己掙命,她輕輕松松過到現(xiàn)在,萬事皆可依賴,總有人替她遮風擋雨,又有哪點不好呢?
榭姐并不知道,我啊,是聽不得有人埋怨老祖宗,哪怕是老祖宗自己的親閨女埋怨她,我也聽不下去,哪怕與我無關(guān),仍忍不住會出言折辯。
不過我跟誰都沒有說過,我不愛把自己的心里事告訴別人。我情愿去畫畫,我曾經(jīng)畫過一幅畫送給老祖宗,那是一幅女媧補天圖,畫上的女媧面相,我是照著老祖宗年輕時的照片畫的,老祖宗端過去看了半天,先是怔了怔,然后笑道:“繡丫頭啊,你可真是個鬼靈精,心里藏事兒啊……罷罷,這禮,我就生受了。不過,我可不會掛出去,只會好好收著,你不許跟別人講?!蔽乙残Φ溃骸霸趺锤叶嗍氯ブv呢?這禮,就是專送老祖宗的,送到便罷,隨您怎么處置。”
我為什么畫這幅畫?是因為我知道,我們的天空曾經(jīng)破碎過,全由老祖宗拼盡全力一點一點補齊,否則我們這個大家族,早就散成了泥沙,不知會被時間洪流沖刷到哪里去。
大姐是奉子成婚,婚后沒多久就顯了懷,她當時剛工作沒多久,證券公司的工作強度又很大,她這一懷孕,馬上就落在了后面,她的上司不滿,甚至跟她明說,既然嫁給了蘭家長公子這么體面的人物,吃香喝辣都容易,何必不干脆辭職回家當家庭婦女呢?我大姐是很要強的女人,賭一口氣不想輸?shù)艄ぷ?,不要任何特殊照顧。她一個懷著孕的新媳婦,完全管不到家里的事,是老祖宗天天到她和姐夫的小家里,為小兩口打理家務。大姐和大姐夫兩人,天天早出晚歸,可甭管多早出門多晚回家,總能吃上熱湯熱飯,家里的衣服有人洗,房間有人打掃,我大姐竟似乎沒覺出來,都是老祖宗一個人在忙活。
我知道老祖宗的辛苦,是因為那時我就在本市讀大學,放假時學校不讓住校,必須回自己家??筛改杆篮?,連房子都被原單位收了回去,趙家根本就沒有家。我二姐找到工作后,自己去住了職工宿舍,小弟和我便只能回大姐家里住。小弟是男孩子,動不動就去外面跟朋友玩,不怎么著家。我不一樣,我?guī)缀鯊脑绲酵碚诖蠼慵依铮焯炜粗献孀诿睿允裁炊贾馈?p> 一開始,只要我在家里,自然肯定會去給老祖宗幫手,可老祖宗總是不讓我動,她說,我的手是用來畫畫的,沒必要忙這些粗活,有時間多練練畫不好嗎?年輕人就要多給以后的日子攢本錢,老祖宗還說,她自己一輩子做這些事,早做習慣了,并不覺得辛苦,要是不讓她做事,她反而不舒服,我不去給她幫手,就當是成全她在鍛煉身體了。
話雖可以這么說,但情不能不領(lǐng),又沒見老祖宗滿大街給別人家扛活兒來鍛煉身體啊,對不對?老祖宗是真為我好,我心里知道。
老祖宗一撲心地給大姐家?guī)兔?,一幫就是三年,一直幫到大姐的事業(yè)穩(wěn)住,文玉開始上幼兒園,這期間的勞累,老祖宗半個字都沒提過。我大姐夫那人,眼里從來看不見女人家的事,仿佛家里的活兒都不存在,再說他跟自己的親媽也沒什么好客氣的。而我大姐居然安之若素,我從沒聽她專門為這事感謝過婆婆的的付出。我心里不免有些看法,卻又不好明說,大學畢業(yè)后,我很快有了收入,自己出來租房住,就借口慶祝獨立,把大姐一家還有老祖宗老兩口都請出來吃飯。
飯桌上我給老祖宗敬酒,剛說了一句:“老祖宗,這些年,承您天天照顧我們……”老祖宗就警覺地把話頭攔了過去,道:“繡丫頭啊,雖說我只是你大姐的婆母,可這些年來,我把你當親生閨女那樣,這你是明白的吧?”
我只好把想說的話咽下去,乖乖道:“我明白的,所以我才……”
老祖宗又攔住我話頭,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明白就好,一家人不許說兩家話,什么客氣話都別講,講就是生分。來,大家一起吃飯,哎呀,繡丫頭都能賺錢請我們了,這可得多吃點兒。”
看,就這么著,我啥話也沒能講出來。
后來輪到我生孩子,老祖宗一視同仁,也來我家照顧我坐月子,幫忙打理家務,我不落忍,到生二閨女時,就想咬咬牙,自己花錢請個月嫂,老祖宗倒傷起心來,直接問我是不是嫌她老了,嚇得我都沒敢讓月嫂進門就退了回去,老老實實看著老祖宗在我家忙活,這才有點悟過來,也許,我大姐任由老祖宗辛苦不作表示,是比我更了解老祖宗的感受吧。
我是趙蘭兩家第二代里年齡最小的女子,生孩子比較遲,在我之前,老祖宗為每一家的忙碌付出,對我來說都歷歷在目,我眼瞅著她從一個健碩有力的中年婦人慢慢變成垂垂老婦,心里一直想著:是因為老祖宗將她自己的時光,全無吝嗇地貼補在了我們這些子輩身上,才讓我們的天空晴朗無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