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撐著剛生產(chǎn)的身子,趕回到家,看見小小的凝露臉朝下,赤身裸體半浮在水面上,感覺自己如同掉進了一個噩夢,再也醒不過來。我解開自己的衣衫,把她冰涼的身體抱進懷里,妄想著,能夠暖熱她,讓她睜開眼睛。她的面容,仍如在生時那么可愛,絲毫沒有因浸泡而變形,可卻了無生氣地垂落在我胸口,我死命摟住,才不會仰開。我就這么一直緊摟著她,需要騰出手時,就將衣衫系緊,貼身兜裹住她,然后我自己一個人,放干了泳池里水,砸碎了池底瓷磚,挖出一個土坑來,將她放了進去。
我什么也沒給她穿,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這世間的任何俗物都配不上我的小凝露,就讓她永遠在干干凈凈的,在水下長眠吧。
奇怪的是,就自那一夜起,我身上胯骨處的皮膚表面,慢慢洇出來一個似水紋的印記,我已生過兩個孩子了,我知道這絕不是妊娠紋。我想,也許是因為我貼身摟著小凝露吧,這是她在我身上留下的。
后來,我慢慢看出來,這個印記,分明是一個甲骨文的“水”字,我越發(fā)肯定,這是小凝露留給我的,她是露珠凝結(jié)成的孩子,又回歸于水底,這就是她曾經(jīng)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印記。
更加奇怪的是,從林子滿月起,只要我把林子抱在懷里喂奶,這個印記就會變得越來越深,由淺褐色到深褐色,再到幾乎變成黑色,直如用墨筆書寫出來那樣,而我的心里就有個聲音不斷在輕輕呼喚:小凝露,小凝露。
漸漸地,我悟了過來,我可憐的小凝露,她是舍不得我,投胎轉(zhuǎn)世了吧?我生下林子這一天,就是小凝露淹死的那一天,我不知道她具體的死亡時間,也許,就是我在醫(yī)院里掙扎生出林子的那一刻?我的小女兒林子,她就是干干凈凈的小凝露,她又回來陪我了。
所以,林子的大名,和她的小姐姐一樣,都叫作:林凝露。
林子的父親沒有拒絕這個名字,不過林子小時候可一點兒都不象她的小姐姐,長的又干又瘦,皮膚還很黃。一方面,我覺得這與林子的爸爸遺傳有關(guān),另一方面,應(yīng)該與我生下她之后心情大慟,奶水不好有關(guān)。我坐月子的時候,奶水就很少,林子不夠吃,老是餓得哭,到滿月后我便再也沒奶水喂她,只得全用奶粉,林子吃奶粉不怎么消化,一直到上幼兒園時都沒怎么長開。不過她3歲被送去上幼兒園,倒似乎非常適應(yīng)幼兒園的飲食,沒兩年就變得白白胖胖。
我從沒有跟林子的父親講過我心底里的這些想法,但我堅信林子就是我的小凝露,她回來再世為人。我更沒有同林子提起過,因為,她曾經(jīng)有個小姐姐這件事,在我們家里是不能提的禁忌。林子的父親就當(dāng)從來沒有小凝露存在過,我也逐漸淡忘,只把林子當(dāng)作是原來的小凝露,讓自己相信,從始至終,我就只有一個女兒。
林子長大了之后,我身上的水印便不怎么變色了,總是淡淡的淺褐色。林子從十八歲起,開始滿世界亂跑,根本在家里待不住,我和她爸爸都由得她。我本來,是沒想過她嫁人的事,甚至想,她若是不喜歡任何男人,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勺粤肿訚M十八歲后,每年到她的生日,我身上的這個印記都會疼痛,剛開始,只是痛一陣子便消失,可每過一年就痛的時間長一些,到她二十五歲以后,我?guī)缀鯐匆徽欤秃孟笥兄恍〉恫粩嗟卦趧澘棠莻€印記的紋路,刮骨一樣難以忍受。
我去醫(yī)院看過,查不出來什么問題,醫(yī)生認(rèn)為就是妊娠紋,對我說的“甲骨文水字”嗤之以鼻,醫(yī)生還認(rèn)為,我是因心理焦慮引發(fā)的疼痛,說實在不行就給我安排個除痕手術(shù),把這個印記抹掉。我怎么肯?這是我的小凝露留給我的,她一定是想要我做什么,而我沒有懂她的意思,她只能用疼痛來提醒我。
我的小凝露,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呢?
那個時候,蘭家上下幾十口人,已經(jīng)差不多都和我做了朋友,蘭家老太太是我的干媽,蘭中庭的老婆阿紋是我的閨蜜好姐姐,我早就棄絕了要跟中庭再續(xù)前緣的心思,我之所以融入蘭家,全是為了我的小凝露,這孩子是蘭家的孩子,她沒有辦法得到蘭家的承認(rèn),就由我這個做母親的,替她認(rèn)祖歸宗吧。
隔壁的蘭文珠,比我的小凝露只大一個月,簡直就是公主命,被合家護佑著長大。林子二十五歲那年,她滿二十九歲生日那天,舉行了盛大的婚禮,我們?nèi)叶既⒓樱谙?,林子少有的流露出艷羨的神情,而那一刻,我身上的印記就象有滾燙的水流經(jīng)過,一陣灼痛。
到一個月后,林子的生日時,我的印記又大痛特痛了一天,我終于省悟過來,小凝露這是想要結(jié)婚啊,無論如何,我都得讓林子趕緊結(jié)婚。而一旦我省悟過來,我的疼痛立刻就消失了。當(dāng)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林子站在我家的泳池邊,正在與一個男人舉行婚禮,而我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孔,只聽見有一個聲音,很慢很慢地說:“姻緣印記定,拆散天劫至。三年不成,必將毀世。
打那以后,我就拼了命要林子結(jié)婚,使盡了所有手段,我對林子說,她三十歲之前該完成生孩子的任務(wù),那最遲二十八歲之前就必須結(jié)婚,否則我就死給她看。林子的父親雖然不明白我為什么如此強硬地定下林子結(jié)婚的時限,但還是配合支持我。我一向顯得隨和包容,很少堅持意見,不過,一般只是我在堅持,林子的父親都還是聽的。
這之后,林子再過生日時,我身上的印記雖然還是會痛,但沒那么無法忍受了,仿佛我的小凝露只是在提醒我,不要放松對林子的要求。林子為此,在家里大鬧特鬧,說我不是她親媽,倒是她仇人,唉,這個丫頭哪里知道,她是替小凝露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小凝露的心愿最重要,無論如何,我都要想辦法實現(xiàn)。
接下來的事情,你們也知道了,我進醫(yī)院的那一天偶然遇到了小方。為什么我會下定決心要小方做我的女婿?就是因為,當(dāng)我從醫(yī)院出來,在家里接待小方的那天晚上,我身上的印記再次清晰如墨,整晚都似有水流在印記上輕柔拂過,卻沒有絲毫不舒服的感覺。
如果這都不能算是小凝露的明確意思,那還有什么能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