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愛屋及烏

　　淡淡的煙香飄來，她從夢中蘇醒，眼角的余溫是新鮮而滾燙的淚水劃過的痕跡。

　　桌上整齊擺放的早點誘出饞蟲，讓她從夢里的那份傷感脫離開來。

　　她走出門，從井里打出清泉，用以洗漱。

　　另一邊的喧囂，提醒著她今天是做法事的日子，聽起來今年的香火又旺了一些。

　　厚實的手輕輕拿起糕點，往嘴里一塞，又往兜里揣了幾個，她就打算離開。

　　踏出房門后，緩而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淡淡的煙香沁人心脾，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往屋檐下看去，一個鳥巢在那里杵著，她探了探頭，看不見里面的情形，瞇了一會眼后，她想拿來梯子，意識到今天做法事多有不便，還是等法事結(jié)束再弄吧。

　　她信步而去，來到外圍的香爐前，點燃了一把香，以三根為一組，在各個香爐前行了祭拜禮。兩掌相對，雙手抱空，虔誠地祈福著。而后來到法事的附近，找了個角落坐下，接受經(jīng)文詠誦的洗禮。

　　這一呆就是幾個時辰，等法事結(jié)束，眾人收拾得差不多，她還在那里，小生注意到了她，好奇地走過來問，“姑娘，平素里您不是不信這些的嗎？怎么今日過來了?！?p>　　姑娘白了他一眼，“你干完活了？擾人清凈是幾個意思？”

　　“...看來確實需要多聽聽，火氣太大了?！?p>　　“法事結(jié)束了？”

　　“一目了然?！毙∩冻隹创钦系难酃饨o姑娘。

　　“幫我找個梯子到我院子里?！?p>　　“一個故事?！?p>　　“？？”姑娘瞪了小生一眼，“怎么現(xiàn)在讓你幫忙還得付款？”

　　“你今天反常過來聽經(jīng)，肯定是有新的故事，我問你你不肯直說，那我就只能這么著了?！毙∩槐菊?jīng)地說著奸詐的話。

　　“......有長進?！惫媚镂⑽⒁恍?，“只不過這次的故事有些罪孽深重，小孩子還是不要聽的好?！?p>　　“姑娘，我不小了?！?p>　　“比我小。”

　　“姑娘...”小生充滿求知欲的目光刺激著姑娘，讓她憶起了黑暗中的那抹怨念：

　　古樸而破舊的橋上，站著一位兩鬢斑白的老翁，姑娘從他背后緩緩而過，站到了橋頭，將幾株白色的花埋在橋邊的泥土里，起身與老翁相視。

　　待她走近，老翁怔怔地看著她，“姑娘，你一點都沒變呢。”

　　“變了，只是你看不出來罷了?！?p>　　“今天又是來吸食我的怨念嗎？”

　　姑娘搖了搖頭，“不，你的怨念已經(jīng)淡化得不多了。”

　　“是嗎？”

　　“我也不確定，所以來看看?！?p>　　“結(jié)果如何？”

　　“你就快放下了。”

　　“就是還沒有，呵呵。你看這遍地的野草，你覺得你的花能爭得過他們嗎？”

　　“現(xiàn)在不能，多種幾次說不定就可以了?！?p>　　“哼，天真。”

　　“你在說你自己。”

　　“哈哈，你看這滿目的狼藉，誰又能記起當年的輝煌？”

　　“現(xiàn)在這里也充滿生機?！?p>　　“不過是掩飾血流成河的謊言罷了?！?p>　　“是的?？傄行┟篮玫闹e言來掩蓋殘忍的真相，你也已經(jīng)被那份美好遮蓋住了。”

　　“？怎么會？我時刻記得那份仇恨，我記得當時的每一刻?！?p>　　“你真的記得嗎？”

　　“如何能忘？”

　　“你忘了?！惫媚镏噶酥咐衔淌稚系陌庵?，扳指上些許劃痕，略顯陳舊。老翁輕輕地撫摸著扳指的紋路，思緒回到了那個刻在他人生中的恐懼。

　　“娘親！娘親！娘...”

　　“小石頭，聽娘的話，躲起來，你人小，躲進缸子里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迸诉煅手е粋€孩子匆匆趕路。

　　“不要嗚嗚嗚，娘親?！?p>　　“小石頭乖，娘親有個重要的任務(wù)要拜托你，娘相信你能做到的，也只有你能做到呀?！迸溯p輕地拍著他，讓他放松。

　　“娘親...”孩子止住了哭聲，聽著母親的吩咐。

　　“沒想到我家小石頭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可以照顧好自己了?！迸藢⒑⒆颖г趹阎校p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還記得娘親教過你的話嗎？”

　　“記得，讀圣賢書，衛(wèi)家國安?！焙⒆右种谱〕槠牟贿m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被教導千百遍的話。

　　“是了，衛(wèi)家國安?？墒牵壹倚∈^該怎么辦啊，家國都要沒了，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讀圣賢書了。”

　　“娘親...”

　　“小石頭?！迸藢⒑⒆訌膽阎型瞥觯p手撐著他的肩膀，凝視著他，淚水不自覺地滑落，她轉(zhuǎn)過頭抹了抹眼淚，醒了醒鼻涕，拿出手帕，手帕里赫然是一個扳指，她給他戴上，厚重的扳指和小小的手指搭配起來，像是在預示這孩子肩上將要背負的重擔。

　　“小石頭，”女人又擦了擦眼淚，“這是咱們家族的象征，戴著它，等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你再出現(xiàn)。他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p>　　“娘親...我不懂?！?p>　　“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懂了?！迸肃嵵氐乜粗⒆?，“記住，我要你在缸里多待一些時日，餓了就吃一吃里面這包子，越久越好，如果真的撐不住，你再出來?！?p>　　“娘親...”

　　“別打斷，我怕我忘了什么需要交待的?！迸嗣嗣⒆拥哪橆a，掐了一下，孩子有些刺痛。

　　“記住，家國已不再，你以后就是讀圣賢書，享清閑福。家族會保佑你的平安，等你長大了，人生就由你自己決定了?！?p>　　“娘親...”外面喧囂的聲音越來越大，女人抓緊讓孩子藏進缸里，“不要出聲?！彼H了親孩子的額頭，蓋上蓋子，轉(zhuǎn)身跑開。

　　孩子陷入黑暗之中，周遭傳來打砸聲、穿刺聲、以及震耳欲聾的“殺”之一字，怨念在他心中慢慢發(fā)酵。

　　他在恐懼中疲倦地睡著，又因為輕微的聲響被嚇醒，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撐不住了，打開蓋子爬了出去。

　　他踉踉蹌蹌地走在熟悉的路上，地面上疊起來的身著盔甲的尸體，蛆蟲蠕動，周遭的血液已經(jīng)凝固，那暴露出來的臉頰是一面面的死不瞑目，不論他們生前或恐懼或決絕，眼中的光芒都已經(jīng)消失了，看不見斜陽的余暉。

　　他想找到母親，可是恐懼讓他每向前邁一步都是如此的艱難。他挪步到街上，有著窸窸窣窣走動的人，還有一些身著異服的士兵，遠處的城墻上是被折斷的旗桿與新的旗幟。

　　有位將領(lǐng)正帶著士兵巡邏，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小孩手上不合稱的扳指，便命人將孩子帶走，孩子并沒有哭鬧，只是乖乖地跟著走，戒備森嚴的陣地如深淵般將孩子吞了進去。

　　孩子被軟禁在里面，只有書讀，慶幸的是俘虜他的人一日三餐沒有虧待他。他唯一的玩伴，是偶爾飛落在院子里的燕子，從窗戶看見了外面的陽光，他向往著燕子的自由。

　　“斜陽依舊，只是近黃昏，我沒有忘。”老翁回過神，言之鑿鑿。

　　姑娘笑了笑，輕輕地搖了搖頭，將一幅畫遞給了他，里面是一位婦人，老翁似乎記不起畫里的人，可是婦人懷里護著的，確實是兒時的他。

　　“第一次見你，不是在你的夢里，而是在她的夢里?！惫媚镦告傅纴砹硪粋€故事，

　　被軟禁后的孩子，一直不肯吃飯，于是將領(lǐng)招了一名婦人照顧他，孩子日益憔悴，婦人急的像熱炕上的螞蟻。

　　晚上，當她憂心忡忡地入睡時，姑娘入了她的夢。

　　“姑娘，你是誰呀？長得可真俊。”

　　“嫂嫂，我是一個入夢者，來吸食你的情感?！?p>　　“呀，你不會是妖吧，我沒啥好吃的，快走快走。”

　　“嫂嫂，我不是妖。是您的愛吸引我的。”

　　“什么愛？”

　　“您現(xiàn)在在急什么呢？”

　　“急什么？哦對，那孩子不肯吃飯！”

　　“他和您無親無故，將領(lǐng)說了就算他死了怨不到您身上，為什么這么擔心呢？”

　　“這...做娘親的不都這樣嗎？俺看著他就想起俺家那虎子，要是俺家虎子活下來了，也跟他一般大。”

　　“這不就是愛嗎？”

　　“好像是...不行不行，你吸食了對俺會不會有什么壞處？被你騙了怎么辦。不成不成?！?p>　　“沒有壞處，我會用等價的事物跟您交換?！?p>　　“俺不差什么?！?p>　　“您在擔憂著的就是您需要的，我能幫您?！惫媚锲胶偷恼Z氣與溫柔的音色慢慢消減著婦人的疑心，她疑惑地看著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能施法讓他吃飯？”

　　“我能吸食他的怨念，但吃飯還是得靠您。”

　　“俺軟硬法子都用過了，他都沒有吃。”

　　“他憋著一口氣，自然咽不下東西。”

　　“你讓俺考慮考慮?！?p>　　“好?！?p>　　隔天，婦人忘了夢里的事，又在憂心孩子不吃飯。

　　將領(lǐng)傳來話讓她把孩子帶過去，她都有種想要私自帶著孩子跑的越遠越好的沖動，但這不過是癡人說夢，她只能接受命令把孩子帶去。

　　到了之后，婦人忐忑地站在那等候差遣，周遭的達官貴人們說了些什么她沒聽見。卻突然聽見他們要把孩子殺了的話語。刀光劍刃之間她下意識地護住了孩子，混亂漸漸平息，這時候她才聽得進周遭的人在說什么。

　　“無憑無據(jù)，怎么證明他的身份？”

　　“有扳指。”

　　“扳指在哪？”

　　“沒聽到孩子說嗎？弄丟了，我們派人找也沒找到?！?p>　　“你當誰傻瓜呢？既然你們軟禁了他，那他能活動的地方就只有那么幾處。怎么可能找不到？”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我們有不少人見過?！?p>　　“說不定是冒牌貨，你們的人的話我不信?！?p>　　“既然你不信，那這孩子也沒什么用，等找到扳指我再另外拉個孩子過來，反正你們只認扳指?！?p>　　“混賬！”雙方針鋒相對，又要開始打架，一個主事人站了出來，讓婦人帶著孩子先退下。

　　婦人拉著孩子匆匆往外逃離，等回到房間里，又抱了抱孩子，擔心他受了驚，然后呢喃著，“什么扳指呀?！?p>　　“我娘親給我的?！眿D人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一直不肯多說話的孩子居然回答了她的自言自語。

　　許是方才護犢子的舉動感動到了孩子，婦人想了想，“莫非是你一直戴在手上的那個？”

　　“嗯...我弄丟了?！?p>　　“阿這，你不會是因為這個扳指一直不肯吃飯吧？”

　　“嗯...我沒有做到娘親的要求，弄丟了扳指?！?p>　　“啊！傻孩子，怪我怪我，我看那東西在你小手上太沉了，就先幫你收起來了。在這呢在這呢，”婦人將懷中捂得熱乎的扳指放到孩子手上。

　　孩子看著失而復得的信物，漲紅了臉，憋著聲音流淚，婦人將他抱到懷里，輕輕地拍著他，他連日來的委屈一下子被激發(fā)出來，又或許是回想起母親的懷抱，他在婦人的懷中哭到睡著了。

　　看著孩子憔悴的容顏，婦人懊惱自己做事沒腦子，前兩天那些兵到處搜查，連自己的窩都被攪亂的時候，自己居然害怕被問罪把扳指藏了起來，反倒讓孩子受了這么些個罪，現(xiàn)在還給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殺，罷了罷了，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孤身一人，早日投胎和親人相聚也是福分。但看著眼前的孩子，嘆了嘆口氣，將孩子安頓好，她就轉(zhuǎn)身回自己的屋子等待死亡的降臨了。

　　“你決定好了？”

　　“姑娘，你是？”

　　“我們見過的?！?p>　　“啊.....啊！嗯，決定好了姑娘，幫幫那孩子吧?！眿D人的眼神堅定著，那是為母則剛的決絕。

　　“好的?！惫媚镄α诵Γ矒嶂鴭D人，“嫂嫂，您不必擔憂，我不會害您的?！?p>　　故事結(jié)束。

　　老翁似乎想起了什么，雙眸中含著水珠，如星星般閃爍著，

　　姑娘問，“這份愛，你可感覺到了？”

　　老翁原本直挺的身姿彎了一些，許久后，哽咽著，語重心長地說了句，“多謝姑娘?！?p>　　“決定好了嗎？”

　　“嗯，娘親的囑咐我用了大半輩子踐行，享了這么久的清閑，我該去闖闖了，不辜負父親的厚望。家國雖已亡，百姓還是百姓，我們家族侍奉的從來不是君主，而是天下的百姓?！?p>　　老翁的眼中散發(fā)出朝氣與活力，似從前的少年般，正好奇地要去闖蕩世界。

　　姑娘回過神，看著眼前的小生，笑了笑，選擇省略掉那烏衣巷的滿目瘡痍與橫尸遍野的怨恨，為他講述故事的縮略版。

　　聽完故事后，他們拿著梯子，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撥開燕窩，有一只小燕子已經(jīng)快被燕窩緊閉，她一點一點地拆除，讓它得以呼吸新鮮的空氣。

　　烏衣巷

　　劉禹錫〔唐代〕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