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成是西大中國語言文學院漢語言文學20屆的本科生,相比與西大中文系多數(shù)臨時起意填報中文的學子,他的文學之志在小學就立下,從此生活路途的每一步,都是為了前往心目中文學的殿堂。
文人的通病他都有,自視甚高、目空一切,看見才華橫溢的人又會滿含淚水……
今天是文學理論課,三百人的大課。他獨自一人坐在大教室角落的位置,翻看川端康成的《湖》,它于1954年在《新潮》上連載。
講臺上文學理論老師正在以“江南皮影”做文學的藝術(shù)分析。
“那個趴在桌上浪費生命的女同學……別四處看了,對,就是你,叫什么名字?你起來跟大家說一說你對江南皮影的認識?!?p> “我叫葉町枝……抱歉,老師,你剛剛提的問題我沒有聽清楚……”站起來的葉町枝茫然地看向老師,額前的劉海因為壓著睡覺略顯凌亂。
聽見女生的名字,莫成驚訝地抬起頭,向她望了一眼,他的食指停在《湖》上“町枝”兩個字上,宛如壓住了兩只春天的螞蟻。他首先注意到了少女微卷的頭發(fā)和窘迫的姿態(tài)。
“坐那么遠當然聽不清楚。我讓你談一下,你對江南皮影的認識?!边@不像詢問,更像刁難。
“皮影……皮影戲號稱世界最古老的動畫,比西方莎士比亞時期的成熟戲劇早出現(xiàn)1800年,比盧米埃爾發(fā)明的電影早了2000多年。傳統(tǒng)皮影人物要經(jīng)過選皮、制皮、描樣、剪刻雕鏤、發(fā)汗熨平、上油敷面彩……”少女磕磕絆絆地說。
莫成的眼珠微亮,就像在黑夜的霧靄中前行,發(fā)現(xiàn)了一只用生命發(fā)光的螢火蟲。
“皖南皮影戲博物館的何澤華名片上有感情地寫,‘趁著皮影戲還未向當代告別之際,您是否愿意看它最后一眼?’。在13年第8期《中國國家地理》雜志上對他有過專訪?!?p> “老師,我就只知道這么多了……”葉町枝靦腆地盯著吃驚的老師。
冬天的空氣有些干燥,一束陽光斜著靜靜穿過窗沿,停在角落里,又溫暖又孤單。
皮影正告別當代,宛如封建時代垂垂老矣的巨人,躺在青磚石瓦的土房里,等待著死亡。新時代的年輕人,對它的遠古生命和如今的無盡寂寥不看一眼。
而就是在這個新時代,葉町枝的講述極富深情,皮影在她的眼中,是腹中新出生的嬰兒,她帶著耐心和女性的光輝溫柔地呵護它,打量這個小生命臉龐的每個細節(jié)。
莫成在日記本上,用英雄牌的鋼筆記下“《中國國家地理》雜志13年第8期”,他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湖》書上的一段文字:他把螢籠掛在少女的腰帶上,恍如在少女的身上燃燒自己的心……
晚上,星光淺淺,一片發(fā)光的云將月亮遮住。莫成走出西大校門,向右走到了羊肉粉館?,F(xiàn)在是九月初,正值秋老虎,晚風溫熱,但他還是想吃一碗熱騰騰的羊肉粉,他暑假沒有回家,一直待在西大,想家的時候就會來吃一碗羊肉粉。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認為自己很幸運,家鄉(xiāng)的回憶因食物更具有味道和力度。
他走在熟悉的路上,不過今天不一樣,他遠遠瞧見,葉町枝坐在羊肉粉館門口的長凳上,足上的白鞋有節(jié)奏地踢著空氣,好像侵入小溪的小腳踩踏水面的浪花,彈奏大自然的鋼琴琴鍵,靈氣十足。
他小心翼翼地深吸一口氣,裝作不在意地走進粉館,路過她。葉町枝卻轉(zhuǎn)過頭,開口向他搭話,他的內(nèi)心一顫。
“同學,你好。請問你認識這樣的一個人嗎?他是西大的社科博士,喜歡讀聶魯達的詩,尤其是《二十首情詩與一首絕望的歌》。人可能有點土里土氣。”
莫成愣了一下,搖了搖頭,他不讀詩,但記住了聶魯達《二十首情詩與一首絕望的歌》。
“你見過有誰在這個時間段來這,吃羊肉粉還喜歡生吃大蒜嗎?”葉町枝雙目閃閃地望著他的眼睛,他覺著反而是自己在注視那雙靈性的眼睛。
莫成想了想,又搖了頭,說:“沒有……這樣吃法的人,我沒有遇見過。而且吃羊肉粉最正宗的吃法應該配著酸菜,就像是走在雨天的小巷中應該穿著一雙雨靴,不然就光著腳。你找的人是北方人吧?!?p> “同學,你說話真有詩意。不過你想錯了,我找的人他來自黔州,是地道的西南人。那是他最愛的家鄉(xiāng)菜?!?p> “吃羊肉粉還生吃大蒜……這是什么味道,我不理解?!?p> 葉町枝愣了一下,玩味地看了莫成一眼。她白皙臉龐上的淚痣,燈光中,好像一顆晶瑩剔透琥珀中的一滴水珠。
“味道嘛……羊肉粉和大蒜一點都不配,不信你吃吃看?!彼涀×诉@句話。
“我可以問一下,你找的人和你是什么關系嗎?”
“他是我的小叔,一個很有詩意的人……這樣看來,和你還蠻像的,也許你們認識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呢。不過他長相有點土,和日系的你差距還蠻大的?!?p> 不明白為什么,莫成聽見“小叔”的時候,悄然松了一口氣,就像取下了吉他上繃緊的第6根琴弦。
“老板娘,給我來一碗羊肉粉,要辣。”莫成對羊肉粉老板道。
一碗羊肉粉端上來,鮮淳紅亮的湯汁浮著深綠的蔥與香菜,白色的米粉放著一層薄薄的羊肉片,羊肉片是煮熟后榨壓切成的。
他看見葉町枝對它咽口水。
“你還沒吃過飯嗎?”
葉町枝尷尬窘迫地一笑,莫成將自己面前的羊肉粉推給她,自己又要了一碗。
“謝謝你啊同學,我找到我的小叔一定會還你的,我出門沒帶錢和手機,我還沒吃過下午飯呢。現(xiàn)在能吃到一碗香噴噴的羊肉粉,我真是難抑的滿足。”
莫成淺淺一笑,讓她不用在意,晚風順著墻沿拂進來,也吹動他的心。
“你叫莫成嗎?我覺得應該讀作”暮成“,莫作為一個古字,它的今音是暮,日暮鄉(xiāng)關的暮,莫成的讀音的含義太消極了,你叫暮成才好了,這才名如其人嘛,和你一樣,就像在黃昏中出現(xiàn)的騎士?!比~町枝揚起眉毛,仿佛月光中一片隨風抖動的雪花
“暮成同學,很高興認識你。我走了,下次再見吧?!?p> 半個小時后,當莫成回到寢室,將晚風關在寢室門外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落在了外面,沒有帶回來。
“莫成,怎么了,一臉呆相?”室友關心地問道。
“沒什么……還有,我的姓讀暮,日暮鄉(xiāng)關的暮。”他認真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