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1998年的一個小山村里。那里群山環(huán)繞，總是云霧繚繞，其間依稀點(diǎn)綴著幾戶人家，偶爾飄起雨來，便是搖得樹葉沙沙作響。幼時困苦，幾家子人都還擠在一間堪稱破舊的土胚房里，連生活都還有些艱辛，更別提玩具那稀罕東西。由此，山坡后邊，那春天晃蕩著池水，秋天搖晃著麥浪的田野就幾乎承載了我全部的回憶。無數(shù)個夜，總有人影躺在那里。
我和她坐在茶店里看著窗外細(xì)雨霏霏，望著那些撐著傘匆匆而過的旅人不知不覺思緒就又飄回了從前，飄回那片田野，仿佛，我和她就坐在田坎上。茶葉還在杯中起伏，恐也早失了味。
“怎么了，又想起她了？”她撩了撩黑得發(fā)亮的頭發(fā)，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扎得我心生疼。
我盯著那張精致得不像她的臉，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許久才擠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倒是祝賀你學(xué)成歸來?！?p> “你還是怨我?！彼樕细‖F(xiàn)出一抹厚重的疲憊，端起茶一飲而盡，豪邁得像是在飲酒?！霸刮宜闪耸郑氵€是以為我松的手，是嗎？和他們一樣?！彼行┘?，身子一向前，耳旁的吊墜一晃一晃閃著銀光，耀得刺眼。
“我沒想著會再見到你，孫嵐；也沒想著會再想起她，我還以為我忘了?！蔽疑碜酉蚝蠖懔硕悖瑒e過頭去，盡量避開她那眼神。
我真討厭她這個樣子，十幾年來，從沒有淡去。
“服務(wù)員，來瓶酒！”孫嵐招了招手。
2004年的春天好像來得有些早，天空一碧如洗，蔚藍(lán)的天空，只有幾片薄如蟬翼的云仿佛緊貼著地面。平日里的濃霧也是盡皆散去，觸目所及之處盡是青山環(huán)繞，綠水長流。
“霄，霄！走!去田里玩兒，快點(diǎn)兒！”我還感慨著這難得的好天氣，耳邊就響起了虎嘯般的喊聲，不用想便是孫嵐和白璐她倆兒來了。孫嵐這妮子，大人們都夸她生的比白璐還俊俏，就是性格火急火燎的像個男娃子，尤其是那大嗓門隔著幾座山都能聽見。
“誒，來啦來啦，你急個錘子哦！”嘴上打趣著，我卻一點(diǎn)兒也不敢怠慢，裹上一件外套便是沖了出去。我要再磨蹭一會兒，這妮子說不定真能把我給大卸八塊。
“爸，我出去玩兒了?！币差櫜坏酶赣H的答復(fù)就沖了出去，只聽得身后還叼著煙的父親笑罵了一句“媽喲，有人跟你搶邁，好。。。?！?p> 父親后面說的啥，我是一句也沒聽見，因?yàn)榇藭r的我和白璐被孫嵐生拉硬拽著向那片田野飛馳而去。孫嵐在前面哼著小曲兒，好不愜意。我時不時地偷瞄幾眼白璐，六七歲，膚如凝脂，真是美得不像話。那一抹羞紅，竟然都爬到了她的耳根子處。我這時才驚覺，原來是她察覺到了我的小動作，我一時也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得傻笑幾聲緩解尷尬。
那是什么呢，我想；也許現(xiàn)在還能見著她的話，我大概能明白。我拿著酒瓶咕嚕咕嚕飲了幾口，也不知道喝進(jìn)去多少，只覺得喉嚨辣乎乎的。
“來點(diǎn)兒嗎？”
“來！”她接過酒瓶，瀟灑得從容。我笑了，好久沒笑了；我又有點(diǎn)兒想哭。
“呼！呼！呼！”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們終究來到了這片青青草長的田野。
“你看，多美啊，多熱鬧！”孫嵐張開雙臂，轉(zhuǎn)了一圈。我和白璐隨著她的動作張望四周，零星的油菜，一片片金黃，與小麥的稚嫩相間，交織成裝飾田野的圖案；那整片的一望無垠的油菜田，又像是綠色的地毯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黃絨。白云開始聚集起來，也想來田野嬉戲一番。
“你們說，外面也這么美嗎？能把人拴在外面?！卑阻凑０椭p眼，坐在田坎上問。我們都愣了，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要問這個。她呆呆望著天空，并沒有等著我們回答。
“外面肯定美啊，高樓大廈，燈紅酒綠。我以后也想出去見見，看那山，淋那雨?！睂O嵐平攤著雙手像是過平衡木一樣在狹窄的田坎上蹦跶著，小臉上卻是少有的認(rèn)真。我聽不懂她說的，只是感覺才十歲的她有著十八歲的勇氣。這些年村里外出打拼的人也有，可要么杳無音訊，要么客死他鄉(xiāng)。
“孫嵐，你想的，真好！”白璐說，好久才無可奈何的又說了一句“我就想能穿件漂漂亮亮的衣服，我就想爸爸能回來。我怕，我快忘記他的模樣啦。。。?！彼秩ヂ犇清铄钏暳耍挛覀兛闯鏊氖湟粯?。
“白璐，叔叔會回來的，不如我們?nèi)ヅ罉浒?，摘幾片葉子，然后我們一起等叔叔會回來?！睂O嵐遙指那田野邊那幾棵郁郁蔥蔥的巨樹。
“走！”我伸出手拉起了她，語氣不容置疑，盡管，我并不會爬樹。叔叔說過的，等白璐摘滿春天的一萬片葉子，他就會回來。
那就今天摘滿吧，我想，那樣叔叔就能回來了。我不知道一萬到底是多少，沒關(guān)系的，那我就摘光這棵樹，這片林，總會夠的。
“上！”孫嵐一聲令下，她和白璐像猴兒似的飛快地就溜了上去，我看著她們在樹枝間矯健的身影只得無奈的搖搖頭，轉(zhuǎn)身向另外一棵稍微小些的樹走去。遠(yuǎn)方白云翻涌，綠葉滿天。
我不會爬樹，只好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爬樹前，我先休息了一下，養(yǎng)足了精神。然后，我猛地站起來往上一躥，一只手抓住了大樹上的一根樹枝，提起腳蹬著樹干，慢慢地往上爬。
眼看著就快爬了上去，我不由得笑出了聲“嘿，你們看，不難嘛?！蔽疑踔吝€空出一只手朝他們揮了揮，也許我是帥不過三秒的。兀的，腳下一空，頓時人就整個朝下重重跌去。
“砰！”一聲巨響，跌了滿臉的泥。我眉頭緊皺著從地上爬起，隨意擦了擦臉上的泥
“哈哈哈！”孫嵐笑得前俯后仰，白璐也是小手緊捂著嘴，生怕自己笑出聲來，不過那眸中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濃收斂不住?；腥婚g，我才發(fā)現(xiàn)，她倆兒不知何時已爬到了伸出崖壁的樹杈上。
看著在樹杈上笑得花枝亂顫的倆人，我的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絲不好的預(yù)感，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可怖的景象。
“??！”突然孫嵐驚叫出聲，眼看著白璐的身子搖晃了幾下就要從樹杈上跌落下去。
“快叫人，霄！”孫嵐直接撲了過去，整個人趴在那似乎隨時就會斷裂的樹杈上，雙手死死抓住白璐的右手。我心里有些害怕，還有些詫異，白璐為什么看這下方的懸崖，沒有一絲害怕的神色，甚至還掛著淡淡的笑容。
“你，你快點(diǎn)兒啊！我要抓不住了，你快點(diǎn)??！”孫嵐有些急了，淚水不爭氣的如泉涌。
我愣了許久，望著臉憋得通紅的孫嵐，鼻涕和淚水一下子就噴了出來，霎那間像個瘋子一樣狂奔著大喊救命?？靵砣税?，白璐可能會死的，我想；快來人啊，她們可能都會死的。
在田間勞作的大人們發(fā)現(xiàn)了慌張的我，察覺了這邊的異象后隨著我一路狂奔?？炝?，撐住，撐住。
“砰！”一聲遙遠(yuǎn)輕微的響聲從我的面前傳來，卻震得我心生疼，微風(fēng)吹過，莫名覺得刺骨，我怔在了原地，看著孫嵐的雙手懸在空中，她的身影隨著樹杈，劇烈的起伏。
我一時間感覺整個天地都模糊了，大人們飛奔著去救還在樹上的孫嵐，我晃晃悠悠，全身的勁都仿佛被抽干，一下子癱坐在麥田里，那些厚重的云霧，此時就像張牙舞爪的妖魔妄圖吃了我。
她草草收斂了尸體，裝在一個木棺里，找了個地方就算安息。就該這樣的嗎？斯人已逝，生者節(jié)哀。就該這樣的嗎？白璐的奶奶，只是望著一家三口的墳?zāi)梗L長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大人們告訴我她以后要永遠(yuǎn)睡在那兒了，那我可以一起嗎？
“你知道的，不是我松的手！”孫嵐猛灌了幾口，有些醉醺醺的說“白璐說：阿嵐，我要去找爸爸了，他還沒回來，可能是在等我！。然后她硬生生的掰開了我的手，我他媽的就只能看著她直挺挺的落下去，一點(diǎn)兒也沒法子?！睂O嵐越說越激動，越喝越猛。
“我他媽，我他媽能怎么辦啊，連你也怨我是嗎？啊？！”她說到一半沒說了，也許是沒詞兒了，也許是被淚水哽住了。她站起來，雙手激動地?fù)]舞著忽的一個巴掌閃過來，就在我以為要扇到我時，她卻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像是個孩子。
我沉默。
“你還會回去嗎！”她瀟灑的起身就走，忽然身形一滯頭也不回的問我。
我還是沉默。
她終究還是走了，消失在這場秋雨里，以后不會再見了吧，我想。
我拿起酒瓶，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臉上有著灑出來的酒還有一種被稱作眼淚的東西。其實(shí)我都知道，其實(shí)我不怨她。
但我沒說。
我怕忘了，所以就找個人來恨著吧，恨著恨著就不會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