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菲在ACU躺了幾天,范軒宇就在外面坐了幾天,J和范偉業(yè)換著來看他,給他帶吃的。他當著兩人面說好,會吃的,但兩人前腳一走,他后腳就把東西丟進垃圾桶。
他每天除了水,什么也不吃。
J國外還有一堆事,跟范軒宇告了別,把那些資料交給范偉業(yè)收好就先走了。這天晚上,范軒宇同樣等他舅走了,就提著東西往垃圾桶走,剛準備扔。
“死磕是吧?”
范偉業(yè)忘了拿衣服給他,回車里提著換洗衣物過來,恰巧看見這一幕。
范軒宇聽他說完,還是丟了下去。
范偉業(yè)搖著頭走過去,兩人又坐回那把椅子上。
范偉業(yè)知道他的脾性,不忍心責怪,將衣物遞給他,“換換去,都發(fā)臭了?!?p> 范軒宇低著頭,手肘搭在膝蓋上。他出生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這樣沮喪過,“有什么好換的,需要她看的人都半死不活了?!?p> 范偉業(yè)將東西放在旁邊,嘆了口氣,看著范軒宇,“你怪不怪舅舅,幫你答應了這件事?”
范軒宇轉(zhuǎn)起一雙狠厲的眼睛看著范偉業(yè),“賠了夫人又折兵,你怎么想的?”
范偉業(yè)深深的吸了口氣,眼眶濕潤了,“我本來是想拒絕的,但是辰南,你知道我跟他十多年交情了。那么硬氣的一個男人在你面前痛哭流涕,你說我,我……”
范軒宇笑了一下,伸手拍拍范偉業(yè)的肩膀,“好了,一把年紀了,情緒不要那么激動?!?p> 說完他嘆了一口氣,“誰叫你培養(yǎng)的人優(yōu)秀呢,專被他盯上了?!?p> 范偉業(yè)看著他,哽咽道:“你當真這么覺得?”
范軒宇笑了,伸手摸摸范偉業(yè)長滿了皺紋的臉,“差不都得了,老范。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人家把整個公司都給你了,你不虧。虧的是我好么?”
范偉業(yè)慷慨道:“你要是想要我給你嘛?!?p> 范軒宇又是一聲冷笑,“拉倒吧,你覺得我有那點時間玩你們那種過家家的游戲?”
范偉業(yè)笑了,“果然,我們培養(yǎng)的人,真是優(yōu)秀啊。小范,你媽在天有靈應該感到欣慰了?!?p> 說完,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范偉業(yè)看了看他又說:“這丫頭,是不是你第一眼見就喜歡?”
范軒宇沒說話,低著頭。
范偉業(yè)笑著,“本來還不同意,去看了一眼就立馬把人帶回了家。你小子也是個性情中人,跟你媽一樣?!闭f完這句,范偉業(yè)又皺起眉頭,“萬一,我說萬一啊。萬一她好了,但忘不了辰南無法接受你,你打算怎么辦?”
范軒宇平靜的聽著,理性的思考,他從小就被舅舅用這種直面現(xiàn)實的方式教育。
想了幾秒,他說:“沒有那種萬一,要她愛我,早晚的事?!?p> 范偉業(yè)笑了,站起身,“好了,既然你斗志沒散了,那我就放心了?!?p> 說完,范偉業(yè)就走了,同樣是頭也不回的。
范偉業(yè)走后,范軒宇去早就給凌菲準備好的單間病房陪護房里換下那身衣服,剃面、洗臉、洗頭,好好的沖了個澡,換了范偉業(yè)帶來一整套新的。
然后提著那身染了血污的衣服和那一款名貴的手表連同鞋襪全部扔掉,這一頁,在他這里已經(jīng)翻篇了。
晚上他躺在陪護病房,整整的睡了個覺。第二天,凌菲就被推出了ACU。醫(yī)生來叫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煥然一新。
凌菲的樣子,總算是緩和過來了,又是那張平靜而清秀的臉。
范軒宇坐在旁邊靜靜的看著她,直到中午,她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見也在看著自己的人。
她說:“辰南?!?p> 她的聲音很輕,像云彩一樣,浮在空中,完全沒有著力點。
是的,她把他看成了辰南。
范軒宇說:“我不是辰南,你看清楚了,我是范軒宇?!?p> 凌菲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他半天,然后轉(zhuǎn)過臉,看著天花板。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她說:“我以為我已經(jīng)去了?!?p> 范軒宇看著她,“我還在這里,有我拽著你,你哪里也去不了?!?p> 凌菲又轉(zhuǎn)過臉看著他,“帶我去看看他?!?p> 她說的自然是辰南的墳墓,范軒宇說:“等你好了,我?guī)闳?。?p> 凌菲又轉(zhuǎn)過臉,依舊看著天花板,“除了那些資產(chǎn),他有沒有其他東西給我?”
范軒宇:“有。”
凌菲:“好?!?p> 說完,她又昏昏沉沉的睡了。
范軒宇眼里含著淚,看她睡著,拉起她的手放在嘴邊輕輕的吻著,他說:“謝謝?!?p> 謝謝你終于回來了,謝謝你沒有真的去找辰南。
隔天,范軒宇讓范偉業(yè)把辰南讓自己轉(zhuǎn)交給凌菲的東西帶來了醫(yī)院。
范偉業(yè)看著躺在病床上雖然有氣無力但是好歹活回來的人,長舒了一口氣。他老范住ACU是嚇自己的侄子,給侄子下套的,但凌菲這是貨真價實的,搞不好人就沒了。
范偉業(yè)沒有坐很久,他看著范軒宇終于吃下東西就走了。
凌菲看著床頭柜上那本厚厚的棕色筆記本,和那個裝著“海邊的暹羅貓”的木盒,眼睛已經(jīng)是關不上了水龍頭,任其奔流了。
范軒宇吃完東西擰了毛巾幫她擦臉,又幫她敷敷眼睛。這個靠著打營養(yǎng)液續(xù)命的人,已經(jīng)成了他手心里的漢白玉,拿不穩(wěn)就徹底碎了。
他問:“要不要我讀給你聽?”
凌菲:“好?!?p> 范軒宇一向的習慣,他洗干凈了手,用抽紙仔細的擦干,才拉了一把椅子在她床邊坐下。拿起辰南的日記,放在腿上翻開。
他的聲音不帶感情,就像溪水口的水流,只是緩緩的流出:
X年11月3日
檢查報告出來了,是胰腺癌晚期。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父親也患有這個病,所以他終日酗酒經(jīng)常性將母親打得鼻青臉腫。母親選擇離開,我很能理解,即便她連我也放棄,我最終還是選擇原諒,并每年給她贍養(yǎng)費。
人活著,誰又容易呢。
拿著那一紙死亡宣判書,我從清晨坐到了黃昏。從來沒有仔細看過的院子,我在今天安靜的看了一整天。
直到需要打款的消息提示發(fā)過來,才打斷了我與死亡獨處。那是我資助的第十批困難大學生留學款,我經(jīng)歷過那種對夢想渴望而無力的感覺,曾經(jīng)有人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幫助過我。
所以,我想將這種雪中送炭的好意,延續(xù)下去。
于是我放著單子,去打款。
這件事做了十年,打完這筆款,我就資助了三百五十個孩子。我盡的是綿薄之力,我知道有很多很多的人,與我一樣不留姓名的堅持著這項事業(yè)。所以,我從未感到過孤獨。
打完款,我猶豫再三,把我將不久于人世這個消息告訴了J。讓他知道就行了,我總需要一個幫我收尸的人。
X年11月4日
當我一覺睡醒,J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候著了,著實讓我意外,也有些感動。一見面他就沖過來抱著我,哭得稀里嘩啦,任我怎么安慰也停不下來,最后倒把我逗笑了。
他說他剛好有事回國,雖然不在同一個城市,但是要見面也快,他趕了最早的高鐵,連夜到了我這里。他還要繼續(xù)跟我說他認識的國外醫(yī)生,被我婉拒了,我讓他先歇會兒,去幫他做份早餐。
我等他吃完早餐,看他情緒平復,才坦誠的告訴他我不想折騰了,死也要留個體面。我沒有什么遺憾,是請他到時候送我一程。
他沒有很快答應。我知道任何人接受死亡都需要時間,我沒有逼他,他陪著我喝茶聊天,我們坐了一整天。
晚上,他強烈要求必須帶我去吃一頓好的。
玩笑的說,每次都是我請他,難得他這么小氣的人肯大出血,我除了欣然接受沒別的。但他還是又一次讓我大跌眼鏡,他竟然把我?guī)У搅艘粭l大學附近的美食街,坐進一家吵吵嚷嚷的串串店。我都驚呆了,倒不是說我不屑于在這里吃飯,只是沒想到他這么別出心裁。
既來之則安之,吃就吃吧,什么都一樣。但他卻不吃,他問我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仔細的想了一下,回復他沒有。
他說我沒有交過女朋友,是不是應該趁活著去談一場戀愛?我當即就理解了他的好意,他是覺得我這么看淡生死是因為了無牽掛,他想給我一個羈絆再勸說我去接受治療。
我很感謝他這份好意,但是我不能接受,因為我現(xiàn)在不適合跟任何人談戀愛,我給不了任何承諾。說完,他又忍不住在桌子上趴著哭起來,我知道他盡力了。能有這樣一份情誼,我很滿足。真不缺別的。
但他帶我來這里吃飯的意圖隨著人多漸漸明顯起來,這是大學附近的美食城,而且還是一所名校。女生貌似很喜歡吃這種東西,我看著那么多小女孩相約坐進來,慢慢就不自在起來。
他左顧右盼,心思完全不在吃飯上,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想讓我及時行樂,在最后的時光里體驗一下情愛的滋味,能更少的留下遺憾。甚至仍舊不放棄的覺得,我會因為遇到喜歡的人改變自己的想法去求生。
非但如此,他太不安分了,甚至起身去跟對桌的女孩子要微信。
我看不去了,起身借著上衛(wèi)生間準備先行一步。
但是,意外,就這樣發(fā)生了。
……
念到這里,范軒宇停下來,看著床上的凌菲。
凌菲滿眼熱淚,她說:“念下去?!?p> 于是范軒宇接著念道:
常年生活在國外的人跟我的思想,還是有些區(qū)別的。我明白他的好心,也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很可愛,但是不能茍同。
我洗完手出來,準備坐進車里再給他打電話。突然一聲響,一個女生在我前面摔倒了,聽聲音好像摔的不輕,我沒多想趕緊上前扶她。
太尷尬了,地上有油,她的衣服不僅臟了,還有些透。我連忙脫下外套把她裹起來。正要說話,她抬起一張淚眼汪汪又清秀端麗的臉,看著我。
我問:“還好吧?需不需要送你去醫(yī)院?”
我扶著她就知道她當時疼得連自己站穩(wěn)都難,但是她竟然把那些快要掉下來的眼淚,回流了回去,然后揚起一張笑臉,說:“不用。謝謝你和你的外套,能否留個號碼,我洗干凈還給你?”
好堅強的女孩子,這是她給我的第一印象。
我將她就近扶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然后找服務員借了紙和筆留號碼給她。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朋友扶著走了。我站在原地,追出去也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如坐針氈的回去拉著J離開。
太荒唐了,我竟然會干這種事。